第七十五章 何不舉杯賀盛世
小小的弦月在煙云間穿梭，那薄弱的月華照不透夜的黑，更比不上地面的光華。
夜里的秦淮河奪盡了人間光彩，河船緩緩游過，船上一盞盞明角燈輕晃慢搖，照不盡河水曼蕩。兩岸河房掛上各式燈彩，燈華下珠簾翠帷香風(fēng)紅塵，白色墻下一座座雅致的小院，笙歌曼舞歡聲軟語，無盡風(fēng)流繁華。
白芙在這附近來去多次，卻不曾在夜里游過河。柳東平雇了舫船在文德橋下接了她，笑道：“天色尚早，且隨意看看燈景?！贝蚵齽澲鴻睾勇?，任他們觀賞河上風(fēng)光。
白芙穿了淺碧衣裙，蒙著頭巾面紗，與他進船內(nèi)坐下。柳東平想起盜寶時她的取笑，也揶揄道：“白姑娘不像來游河的，倒像來幽會的。”白芙笑道：“可惜這河上沒我想會的人。”
柳東平微訝道：“難道今夜也要去盜寶？”
“寶物已被公子盜了，請教哪里還有？”
“什么寶物！”柳東平一臉晦氣，壓低了嗓音，“那是贗品！城里流出好些個贗品，專害盜寶的！昨夜若非姑娘贈金，我就白忙一場了！”
白芙驚訝地看著他，聽他又道，“算來也是我犯渾，明知那是禍水邪物，還去惹腥臊！姑娘切莫學(xué)我，不管真寶假寶，沾上了都沒好事，崔琦就是前車之鑒?！?p> “我聽聞?wù)褕@有個鑒寶會，原以為能投公子所好，正要邀你去湊個熱鬧，看看咱倆可與寶物有緣，公子倒似喪了志趣！”白芙試探著道，這柳二混子浪蕩江湖多年，哪是個碰著釘子就痛改前非的人，想必另有顧慮。
柳東平搖搖頭，“昭園有天賜府軍看守，還有恁多武林門派赴會，咱倆這身手去搶，豈不等著被人碾死？這熱鬧我是不去湊的。白姑娘，令弟傷好了也盡快離開為好?！?p> 白芙倒不是看上了寶物，她昨夜被那一席奇譚勾動了心思，實有意邀他一探昭園，聽他善意相勸，心頭一點即透，似是察覺了他所顧慮。那碧落城寶物事涉朝廷，圣意不明禍福難料，柳家倚江南為望族，帝畿北移之后，風(fēng)光雖減，世族之勢依然是帝王心頭病，那一夜他在窗外望弟沉思，可不是幾分關(guān)切手足之情？柳玨必是赴昭園盛會而來的，柳東平再怎么胡混海鬧，豈能置家族親人于禍難？白芙想明白了這一層，打消了與他聯(lián)手探寶的念頭，亦道：“公子好意自當(dāng)聽從，不提那糟心寶物了，還是瞧瞧這河上的熱鬧。”
柳東平歉笑了下，道：“早間我去那花船約了，那老倌卻不見過來，不知是否之前受了氣，聽聞這幾日甚少過來河上。我先和白姑娘賞下這水光夜色，晚些再讓船掉頭，看他可有福消受這場玩鬧。”
白芙眼波輕輕掠過他，落在河上，隨口笑道：“他不來倒是逃過一劫，我聽聽這外間歌樂，隨公子的意吧！”
她眼睛大而長，眼尾上揚，黑黝黝的眸子一溜，船上光華燈彩流轉(zhuǎn)，竟映得明媚驚人。柳東平恍惚了下，道：“我不知姑娘喜歡歌樂，也沒請幾個優(yōu)伶來，不過姑娘嗓音如此柔宛，若唱起曲謠只怕羞煞這一河歌伎?！?p> 白芙被他奉承得笑起來，道：“可教柳公子失望了，我對曲藝一竅不通，半句也唱不來。公子想聽曲，還得往這鄰近畫舫去請人?！?p> 柳東平搖頭失笑，“我自己胡言亂語，還好姑娘不怪罪，再請那些花街柳巷的優(yōu)人來，日后亂嚼姑娘舌根，傷了你名聲，豈不罪該萬死了?！?p> 白芙?jīng)]想到他有如此顧慮，還說得煞有介事，一時啼笑皆非，道：“公子言重了，我雖是女子，卻見不慣這虛名假譽。你是愛慕這河上女子才色來的，我是來瞧熱鬧尋開心的，你要聽曲只管去，不必拘在這陪我。”
柳東平呆了下，拿出酒和杯子，斟了酒道：“我敬姑娘一杯吧，姑娘贈金救急，這游河賞玩的東道我得做了，權(quán)當(dāng)謝禮?！?p> 白芙接了酒，撩了一角面紗掩袖喝酒，柳東平數(shù)年前見過她，記得容貌并不出眾，但這幾次碰面她都戴著面罩面紗，只道她女人家愛惜聲名，于是收斂了言行替她著想，聽她這言語又似他想多了，這女賊盜畢竟是江湖兒女，哪似大家閨秀矜持守禮，也許是做得賊久了，怕人識她面目因此才遮遮掩掩。
兩人倚船對飲，河上游船來去，不時聽聞弦樂飄揚，歌聲穿船而來，水上盡是言笑歡情，一派軟紅溫香，夜光旖旎。
白芙掩袖喝酒，每回卻又是半仰起頭，盡口一飲。柳東平笑道：“白姑娘這喝酒的豪氣，這十里煙花地也是無女子能及?！?p> 白芙手一頓，隔了會才道：“我自幼如此喝酒，也不覺什么?！?p> 柳東平在這船里置酒請客，花生香豆、鴨胗魚鮮，一應(yīng)菜饈果點，也都讓那船上人家現(xiàn)做備齊的，兩人下酒菜沒多吃，酒卻不一會喝了大半瓶，白芙半分醉意也無，直如飲水。柳東平又笑：“非但女子難及，一般男子也難比及。”
白芙道：“柳公子，你在這煙花地尋歡作樂，占盡女子便宜，可不要如那一般男子瞧不起女子?！?p> 柳東平陪笑：“我絕不敢瞧不起白姑娘?！?p> 白芙喝了兩口酒，畢竟酒氣奔發(fā)，話也多說了幾句：“你們男子不過欺負(fù)那些女子貧弱無依，無錢無勢，你們?nèi)我庠闾Ａ?，還要瞧不起她們，還要造些節(jié)氣貞義的教條束縛這世間女子。若她們?nèi)缒隳前愀辉＃睦飼c你喝酒尋歡？若她們也有王孫公侯的權(quán)勢，哪里會陪你唱曲玩樂？她們要是有錢有勢，哪里會讓男子挑肥揀瘦，評才藝論美丑的？哪里會任你們想好便好想棄便棄，想要哪個便哪個的？只怕要倒過來，由她們來挑來玩，想要什么男子便要什么男子，想多情便多情想薄幸便薄幸，也不過似你這般，千金散盡，風(fēng)流一場?！?p> 柳東平聽著她說這些言語，呆了又愣，愣了又笑，笑了又窘，險些把酒喝鼻孔去，半晌才道：“白姑娘這話在理，只是你在我這說說也罷了，可不要在別處說了。這世間有錢有勢的男子，可容不得你這樣離經(jīng)叛道的言語?！?p> 白芙這幾日機緣巧合，撞見了薛唐二人的事，雖只聽聞了幾分，東拼西湊再略加推測，不難推出個梗概，此刻又在秦淮河這繁華煙花地，難免生出一些“女子多不幸，人世何不公”的感想，聽了柳東平幾句袒護的話，心下感激，也覺話多了，便吃了兩口菜，笑道：“這幾個小菜鮮美可口，多謝柳公子了?！庇趾染瓶创鉄狒[，談?wù)f些別的話題。
“那日公子可是中了九小姐的毒？如今……怎樣了？”船往西游，白芙突然想起客棧中事，脫口問道。
柳東平那晚回過一趟麗春院，早得了解藥，此刻承她關(guān)心，給她又斟了杯酒，道：“毒已解了，如今并無大礙?！?p> 白芙舒了口氣，舉杯對酌，彼此一笑，好似慶這余身康健，又似賀這盛世無恙。
水面上游過幾艘畫舫，又是幾陣喧鬧，忽然迎面船只都往兩邊閃開，一艘華美游船輕飄飄越過白芙乘坐的船舫，徑往前方滑去。那船板上前后散坐著數(shù)人，一式的青衣短打，全是護衛(wèi)，船艙里也坐著人，窗口敞開，那人斜倚船窗邊，看著燈影迷離的水波。
白芙只瞥得一眼，立刻垂首避入船篷下，那柳東平仿佛與她一般心思，也避在篷下不去看那船。他們這小船搖得慢，沒一會，那船便竄出好遠(yuǎn)去，柳東平這時卻探頭去追望了。
白芙飲酒談笑的心情都沒了，在篷下默然看著波光斂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