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魏州寧水的偏遠(yuǎn)山區(qū)，村莊基本都沿山而建，而且大多建在山腰。因山嶺縱橫交錯，如果把村莊建在山坳，一旦遇上山洪，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相對而言，山腰處的位置要安全便利的多。不過山腰處對村莊的面積限制會較多。在紅西鄉(xiāng)，如果一個村子能達(dá)到五六十口人的規(guī)模，就可以被劃定為中型村莊。上百戶的村子也有一些，大都建在開闊的山谷地帶，或沿著國道徐徐蔓延?？傊灰煌ū憬荩遄右话愣紩鄬Ψ比A興盛，這也印證了電視機里每天循環(huán)播放的“要致富，先修路”之理論。
何勝軍家所在的老泉村，只有三四十戶人家，屬于中小型規(guī)模。雖然村子建在山腰，但因黃土高原特殊的地形，村與村之間的直線距離并不算太遠(yuǎn)。平時如果有什么事，只要站在自家院子里，對著隔壁山頭的村子大聲喊話便可。但要走到對面村子就沒那么容易了，你得先走下自家所在的山頭，再吭哧吭哧爬上對面的大山?？雌饋碇本€距離兩三百米的兩座山，爬上爬下卻也得個把小時。
由于教育資源匱乏，村子的規(guī)模又不大，多數(shù)村子只會設(shè)置學(xué)前班到二年級的學(xué)堂。等孩子到了三年級的時候，就需要翻過幾座山嶺，去幾公里外的公立小學(xué)住校就讀。何勝軍家的三個孩子也不例外。
如今何文已經(jīng)成功考進(jìn)市里的重點高中，何平也已是初二年級，那所前后培育了何家兩姐弟的公立小學(xué)，迎來了老幺何朵的到來。
開學(xué)第一天，許嬌蘭蒸了一籠熱乎乎松軟的饅頭，把香噴噴的炒菜盛入干凈的罐頭瓶中。等饅頭和菜都涼透了，再裝進(jìn)饃籃里。饃籃約三十公分高、二十公分寬的樣子，呈寬扁的造型，由粗軟的化纖編織帶做成。許嬌蘭用縫紉機趕出兩條寬度適中的布帶，再把布帶穿在饃籃的側(cè)面。如此一來，孩子就可以背著饃籃上下學(xué)了。
何朵背著饃籃，許嬌蘭則扛著捆好的被褥，帶著女兒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到學(xué)校報到。學(xué)校建在山頂?shù)钠桨急筹L(fēng)處，由五排房子構(gòu)成。其中一排是老師辦公和住宿的地方，另外四排分別是三、四、五年級的教室。三年級的教師因為空間小，所以分了兩個班，分別是三年級（甲）班和三年級（乙）班。
在紅西鄉(xiāng)，人們習(xí)慣稱宿舍為“號子”。所謂號子，是先在堅硬的黃土里打出來一孔窯，再用磚塊一個個砌在里面，抹上洋灰固定。這樣建成的號子，既有了窯洞的冬暖夏涼，又看起來簡潔清爽。三個年級的號子建在同一排，其中何朵所在的這一間，里面一共七個木板床。家長們按照先來后到的順序，把孩子的被褥一個接一個鋪在床上。為了給孩子們占到一個好床位，很多家長一早就等在了號子門口。只等管事人員一開門，便立刻沖進(jìn)去挑選“風(fēng)水寶位”。
許嬌蘭到的不早不晚，把何朵的被褥安置在了中間靠外的床位上。最終一共到齊十幾個女孩，按照平均三人兩床的空間，均勻地擠在了七張床上。床沿墻而放，床尾處是一條一米多的走道。床下中空，用來放置一個洗臉盆和香皂毛巾等生活用品。
孩子們上學(xué)專用的饃籃基本都是統(tǒng)一的造型，饃籃的大小剛好可以放八九個饅頭和一瓶菜。饃籃上蓋著一個薄毛巾，用以防塵或者老鼠騷擾。然而灰塵可以大致隔離，老鼠倒真不會因為蓋著毛巾便敬而遠(yuǎn)之。
學(xué)校有一個專門歸置饃籃的灶房，由大師傅打理。大師傅是個四十歲左右的胖女人，負(fù)責(zé)灶房的燒水和衛(wèi)生工作。灶房共左右兩間，大的一間沿墻設(shè)置了一圈木架，木架共上下兩層，其中底部那層由磚頭墊平。孩子們的饃籃就擺放在這些架子上。來校早的孩子們會把饃籃優(yōu)先放在上層的木架上，晚的人則只能湊合著把饃籃塞到地上的那一層。第一層都是磚塊，饃籃放上去容易潮濕發(fā)霉，也往往會成為老鼠做害的第一目標(biāo)。
灶房右邊小點的房子安置了一個大灶臺，上面架著兩口直徑一米多的鐵鍋，這兩個鐵鍋便是孩子們一日三餐煙火氣的唯一來源。孩子們平日里會分成小組，輪流去灶臺后的水庫取水，抬回來倒進(jìn)鍋里，大師傅則負(fù)責(zé)點火燒水。孩子們會在飯點前的最后一次課間休息中跑到灶房，從饃籃中拿出一或兩個饅頭，放在鐵鍋上的大籠屜中等待加熱。
由于電子校鈴還未能普及，只能由班干部輪班打鈴?！叭隙滤某燥垺保菍W(xué)校鈴聲的“暗語”，即：敲三下表示上課時間到了，兩下表示課間休息，四下則表示到了吃飯的時間。
每天吃飯的鈴聲一響，很多孩子們便已經(jīng)在座位上蠢蠢欲動。待老師一聲“下課”令出，孩子們便爭先恐后涌到灶房，拿上自己名字的陶瓷水缸（開學(xué)第一天，每個人會把水缸拿給學(xué)校老師傅，讓老師傅用紅色的油漆工工整整把自己的名字寫在上面，以便日后快速辨認(rèn)），從鍋里舀一缸開水，再從籠屜里拿出自己那份已經(jīng)加熱好的饅頭，帶上菜瓶子到宿舍，把床頭的褥子往起一卷，飯菜放在床板上，齊刷刷埋頭吃飯。
天氣暖和的時候，孩子們也會喜歡蹲在號子外的長廊上，把水缸和菜瓶放到地上，就著懶洋洋的陽光，熱鬧地啃著饅頭。不過偶爾也會遇到糟心的事情。
學(xué)校的公共廁所離宿舍兩三百米，中間還隔了兩排教室。孩子們從宿舍出去的話，一來一回光路上也得花上六七分鐘。入夜后如果有人想上廁所，會輕輕在號子里喊一聲：“有要去茅子的人嗎？”
“……”
“我去?！?p> 何朵最焦慮和劉曉晨一起結(jié)伴去廁所，因為劉曉晨動作利落，不似她那般磨嘰。偏生劉曉晨有時候又沒什么耐心，少等一會兒還好，稍微多個幾分鐘，就會站在廁所門口催促個沒完。有一次差點就要扔下何朵，和另外一個同學(xué)一起跑了。
“等等，等等，我就屙一根！”何朵急促地呼喚道。
“快點兒，快點兒?！眲猿坎坏靡逊祷氐綆T口，不耐煩地催促道。
如果遇到和自己生物鐘接近的小伙伴，便可一起結(jié)伴前行，這樣孩子們就會膽大很多。實在沒有時，硬著頭皮推一推身邊處得好的同學(xué)，不論對方睡得多沉，也會愿意陪好朋友一起出去。確實也有千呼萬喚約不到伴的，自己又憋得難受，便只得偷偷在門口解決。所以宿舍門口時不時會看到個別觸目驚心的便便，或者連夜被風(fēng)干的小便痕跡。
每當(dāng)此時，孩子們自然是小心地繞行，老老實實呆在號子里吃飯。當(dāng)?shù)诙齑蟊惚惶幚砀蓛艉?，黃土在風(fēng)的吹送下覆蓋了原來的痕跡，大家便很快忘記原先的不堪，繼續(xù)歡快地蹲在地上進(jìn)食。
經(jīng)常會有老鼠光顧食堂的饃籃，留下各種齒痕或者饃渣。孩子們倒也司空見慣，直接把被老鼠啃過的地方摳掉，繼續(xù)吃剩下的部分。一些比較懶得孩子干脆直接開吃，反正細(xì)菌或病毒的概念，對這些半大的孩子們來說還太遙遠(yuǎn)。再說終究沒人因為吃過被老鼠作踐后饅頭而生病，在某些程度上，老鼠和孩子們是和諧共存的。
何朵今年九歲，在此之前，她晚上基本都是跟母親睡一個被窩。第一次真正離開母親的懷抱，何朵內(nèi)心多少有些脆弱。只是夜里偷偷哭泣時，眼淚還沒來得及擦，就已經(jīng)呼呼睡去了。她還有挑食的毛病，平時里除了少見的瘦肉和炒蛋，其他的蔬菜類她都非?？咕堋?p> 所謂的蔬菜，就是白菜蘿卜土豆之類，咸菜則是腌青茄、腌韭菜或者腌蘿卜，這對打從娘胎里就在吃的她來說，確實是個折磨。但家里實在沒有條件給她頓頓供肉，只能硬著頭皮有什么吃什么。也因如此，住校后的何朵頻頻生病，身子骨也始終比同齡人消瘦。
時值九月，天氣稍微涼爽了一些，許嬌蘭給她留了白花花的九個饅頭，算算一頓一個的話，從周日晚上到周三中午共計八頓飯，九個饅頭算得上是她的極限。瓶子里是她最愛吃的西紅柿炒蛋，雞蛋也是許嬌蘭攢了三四天才省出來的昂貴食材。不幸的是，何朵周日剛到學(xué)校，周一晚上就從菜里嘗出了發(fā)霉的味道。到周二晚上的時候，菜中霉菌的酸臭味已經(jīng)相當(dāng)刺鼻。何朵舍不得里面的幾塊雞蛋，便用筷子挑出來，在熱水里涮了涮后全部吃光。剩下的西紅柿確認(rèn)無法下口，便倒了干凈。
老鼠們深諳學(xué)校的放學(xué)規(guī)律，每每孩子們周日帶著新鮮的饅頭來到學(xué)校，到第二天時，饅頭就已經(jīng)被老鼠激動地霍霍了第一輪。因此不論是誰，饃籃中的饅頭總是缺角短料。
農(nóng)村的饅頭做的非常實在，熱乎乎的時候還好，一旦冷卻，就會又硬又干。如果沒有經(jīng)過高溫加熱，直接啃食的話就會難以下咽。然而由于大師傅懶得全程管理，灶房里的火經(jīng)常出現(xiàn)問題。很多時候，當(dāng)孩子們興沖沖去籠屜邊取饅頭的時候，爐中的火早已是半死不活或者熄滅的狀態(tài)，鍋里的水自然也只是溫的，有時候水里甚至泛著一層淺綠。
這種情況下，饅頭當(dāng)然也是冷的。孩子們依然排隊舀上一缸溫水，再把硬邦邦的饅頭一塊塊掰開，放在水中慢慢浸泡。相比之下，此時干啃饅頭的口感要明顯舒適的多。
然而水燒的過于滾燙也不好，因為這樣的話總有不少饅頭遭殃。洶涌奔騰的水汽會把饅頭浸泡的稀軟，有些嚴(yán)重的甚至連拿都拿不起來。孩子們會摳掉饅頭上那一層軟塌塌的部分，最后留在手里的饅頭卻也沒剩了多少。水缸里舀出來的開水也會有厚厚的一層水垢，需得嘟著嘴巴緩緩吹幾下，再非常小心地送到嘴邊，以免喝到那白花花的水底子。
在紅西鄉(xiāng)，從地下涌出的山泉水極其稀少，雨水才是人們用水的主要來源。而雨水多少完全取決于天氣，只有到了下雨天，井里才能蓄到水。如果遇到旱季，家家戶戶就要面臨缺水的危機。紅西鄉(xiāng)是典型的溫帶大陸性季風(fēng)氣候，冬冷夏熱，降水少。普通的旱季倒也還好，人們憑借多年的生活經(jīng)驗，基本都會提前儲一小部分水。而如果旱期過長，人們的生活就會非常緊張。
正常情況下，村民們都是每日里挑著扁擔(dān)到村子附近的水源地，裝滿兩桶水后挑回家中，把家里的幾口水缸灌滿。若遇到旱季，水源供水枯竭，人們就不得不跑到更遠(yuǎn)的村里蹭水，或者鉆進(jìn)山里去找水。何勝軍家如此，何朵上學(xué)的地方也是如此。
學(xué)校用水的主要來源，是位于食堂后方的一個小水庫。取水的工作由學(xué)生分組負(fù)責(zé)。先把水桶對準(zhǔn)水龍頭放好，再由一個力氣大點的同學(xué)按壓水泵，直到壓出水流。水桶灌滿后，兩個學(xué)生用一根粗木棍抬起水桶，放在肩膀上一前一后地前行，另一個學(xué)生則在中間抓著水桶，以免水桶晃動過于厲害。三個人一起把水抬到灶臺上，倒進(jìn)鐵鍋就算完事。
這天輪到何朵所在的小組抬水，她們剛走到水庫邊上，就看到周圍擠滿了學(xué)生，正嘰嘰喳喳興奮地吵鬧著。原來是天氣太旱，連水庫里的蓄水也用光了。為了檢驗剩余水量，有幾個學(xué)生把封著水庫的大鐵蓋挪開了十幾公分，結(jié)果看到了一條黑黃的三角大蛇正倒盤在水庫頂上。
“三角頭，比我的腿還粗！盤了三四圈，有這么長！”一個膽大的男同學(xué)興奮地比劃著。按照他的描述，這條蛇起碼也有三米多長了。
“別掇它，別掇！小心它竄出來咬死你！”
“它正冬眠呢！不會醒的！”
“傻子，蛇會在秋天冬眠嗎？哈哈哈！”
孩子們紛紛好奇地趕來觀望，有幾個人手里還拿著細(xì)木條在水庫邊敲敲打打。大家既害怕又興奮，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何朵害怕，趕緊逃離現(xiàn)場，和小組同學(xué)一起去山頂?shù)乃锿谒?p> 學(xué)校建在山頂?shù)牡屯萏?，房子和操場都靠著山凹而建。從學(xué)校出來，沿著一條坡壁上的小土路蜿蜒上行，便會到達(dá)山頂最高處的土公路。公路有兩個車道的寬度，常年塵土飛揚。穿過公路再爬上一個小矮坡，就翻到了山的背后。
在這里，有一個用石塊和土坯壘起來的老舊水井。水井很淺，頂棚用土坯和樹枝木條糊成，作為平日里簡單的遮擋。山里的水井和南方的不同，并不是從地底下打一個幾米深的圓坑，而是把原本就有泉眼的地方用土石圍起來，做成一個三面包圍的房子造型。井也不需要往深了挖，只需挖成一個淺淺的水坑，等地底的泉水涌出地表后，再用水瓢舀走即可。因此水井往往都特別淺，左右不過十幾公分到一米之間的深度。這些山間的稀缺井水，如同雨后臨時冒出來的小水坑一般，邋遢又沉默地坐落在不起眼的灌木叢中。
何朵和同學(xué)蹲在水邊，用水瓢小心地撇著見底的井水。如果水瓢不小心碰到四周，泥土就會像沖出牢獄的囚犯，瞬間氳滿這一汪僅剩的晶瑩。每到此時，小家伙們就要凝神靜氣，連說話的聲音都忍不住壓低。等到塵土落于水底，水面悄悄清澈一些的時候，繼續(xù)小心撇水。盛滿一桶水一般需要二十多分鐘的時間，待水桶裝滿后，三個人便輪流抬著水往學(xué)校送去。
何朵從小就體弱多病，雖然家境貧寒，卻也不影響父母對她的嬌生慣養(yǎng)。從未做過重活的她，如今扛著沉重的水桶，扁擔(dān)又只是根既粗又歪的木棍，起不到任何緩沖作用。所有的重量沉甸甸壓在肩上，她只能耷拉著胳膊，一路坐著垂死般的掙扎。很多年后，何朵看著鏡子自己瘦削的溜肩，都一度懷疑這是小時候扛水扛溜的。
孩子們的一日三餐最多也就三缸水的飲用量，每次還并不是全部喝完。水在這里是如此的稀缺的資源，卻因為灶房大師傅的偷懶而時常難以下咽。很多小孩干脆能不喝就不喝，這其中也包括何朵。于是學(xué)校里三天兩頭就有人生病，不是感冒便是發(fā)燒，何朵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員。三年的住校生涯，何朵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在生病。真是：山間野草自在生，萬般造化皆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