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河,希望橋下游的農(nóng)家樂。
爬滿絲瓜藤的涼棚下,身穿黑色連帽衫的林勉躺在一張?zhí)僖紊?,愜意地吹著河風。小白趴伏在藤椅旁,懶散地閉著眼假寐。
藤椅旁的圓桌上放著一壺冰鎮(zhèn)酸梅湯,還有裝滿瓜果葡萄的精致果盤。
這家農(nóng)家樂距離伊河不過兩三百米的距離,躺在涼棚下,能遠遠看到車來車往的希望橋和下方波光粼粼的河面。
昨天中午,警察勘察案發(fā)現(xiàn)場時,林勉剛洗過澡,正穿著浴袍,神清氣爽地躺在這里吃著瓜,看著希望橋下忙碌的警員們。
這場面讓他感到輕松愉悅,就像一個藝術家在欣賞自己剛剛完工的作品。有些挑剔,又忍不住得意。
正回味著昨天的杰作,趴在地上的小白忽然睜開眼,直起身,扭頭發(fā)出兩聲驚覺的低吠。
“小白,別激動。”林勉起身,摸摸小白的頭,安撫道:“我們有貴客到了?!?p> 說完,抬起頭,神情激動地看向來人。
唐美人穿著一身桃紅色的漢服長裙,水華的緞面上用金絲銀線繡著朵朵盛開的牡丹。頭上插著支栩栩如生的純金鳳簪,行走間,鳳凰的翅膀也一上一下地揮動著,仿似隨時都會飛走一般。鳳眼中鑲嵌的紅寶石,在陽光折射下熠熠生輝,一看既知,絕非凡品。
與那天在偵探社表現(xiàn)出的嬌憨可愛不同,此時的唐美人竟給人一種端莊大氣的威儀感。
林勉慌忙起身,一絲不茍地彎腰行禮。
唐美人踩著庭院中的鵝卵石小徑,儀態(tài)萬方地走到?jīng)雠锵拢痈吲R下地看著在她面前表現(xiàn)的異常卑微的林勉。
她沒說話,林勉就一直保持著彎腰的姿勢,不敢稍動分毫。
站了良久,當林勉臉色漲紅,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時,唐美人才開口問道:“你就是林勉?”
林勉垂著頭,恭敬回道:“是?!?p> 唐美人打量他片刻,才面無表情地道:“起來吧?!?p> 林勉直起腰,胸膛起伏,鼻翼微張,卻不敢大口喘息,極力用平穩(wěn)的語調道:“我不知道您在這里。否則,我一定會換個城市做事,絕不敢影響到您的心情?!?p> 見唐美人邁步走向圓桌,急忙搶過去,拉過一張?zhí)僖巍?p> 唐美人坐到藤椅上,把挎在身上的布包放到圓桌上,淡然地道:“坐吧?!?p> “謝大人賜座。”
林勉恭聲道謝,先殷切地為唐美人倒了杯酸梅湯,又轉身把剛才躺過的藤椅靠背調正,規(guī)規(guī)矩矩坐上去,恭謹?shù)卣f道:“本應我去拜訪大人您,但我不敢打探您的消息…”
略停頓兩秒,又坦然地道:“就算我知道您在哪,也不敢貿(mào)然打攪?!?p> 林勉的措辭很小心,說話時目不斜視。他眉眼很正,態(tài)度端正,語氣真誠,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好感。
唐美人拿起一塊無籽西瓜,秀氣地小口吃著。
吃完西瓜,從布包中取出一條繡花絲帕,優(yōu)雅地擦擦嘴,再細致地把手指擦干凈后,才語氣嘲弄地道:“你是不是對做事有些誤解?”
眼睛往下一瞥小白,又道:“這只狗就是你的倚仗?那也真是毫無新意呢?!?p> “確實很沒新意。”林勉憐惜地看著小白,自嘲道:“如果沒有小白幫我,我根本下不去手。我太高估我的心理素質了,越是想當然的事情越不好做?!?p> 唐美人毫不留情地道:“就憑你那雞肋的催眠能力,也是十足的廢柴。你能活到現(xiàn)在,讓我很意外?!?p> 林勉沒有反駁,而是泰然自若地點頭道:“跟大人您比起來,我不過是螢火之與日月,就連對付一些普通人,也要躲在暗處,等到合適的時機才敢出手。要沒這份小心,早陰溝里翻船了。”
受到恭維,唐美人傲嬌地輕哼一聲,說道:“你倒還有幾分自知之明?!?p> 接著,話鋒一變,問道:“為什么選擇洛城?”
林勉眺望著遠處波光漣漪的水面,臉上露出幾分深情和眷戀,低聲道:“這里是我老家,我怎么能允許他們玷污這個美麗的地方。
他們左手伸過來,我就砍左手,右手伸過來,我就砍右手,誰想越界,都得付出代價?!?p> 唐美人似笑非笑地道:“還因為是我在洛城吧?你是這些年來,第一個敢用我的名義招搖的人?!?p> 林勉自信地笑笑,如實回道:“您沒捏死我,就說明我賭對了。”
唐美人沉默片刻,幽幽地道:“你很聰明,但聰明人一般都死得早,有時候蠢一些,反而能活更久。你做的那些小事,包括在我面前費盡心機的表演都很可笑?!?p> 林勉臉上的笑意漸漸凝固,垂下頭,恭聲道:“我明白了?!?p> “我很討厭有人在我面前耍小聰明,你還活著,是因為你還有些價值。”唐美人眺望著遠方,說道:“我跟他們之間的事情,不是你能插手的。你想投靠我,讓我?guī)湍阌憘?,但你可知道,我們想討債,卻遠比登天還難?!?p> 林勉虛握雙拳,身體前傾,不甘地道:“為什么?”
唐美人展顏一笑,清麗的容顏猶如百花齊放,明艷不可方物。笑容很快消逝,復又罩上淡淡的憂愁:“等你明白你對抗的究竟是什么樣的存在時,就會懂得我此時的心情。你選擇了這條路,就要做足十死無生的心理準備?!?p> 林勉稍一猶豫,但還是不甘心地問道:“只要曝光他們的罪行,把他們由暗轉明,還不能利用大勢除掉他們嗎?”
唐美人搖搖頭,說道:“你還真是天真的可怕,若非我屏蔽了你的位置信息,你早就無聲無息地被除掉了?!?p> 說著,從布包中拿出手機,展開屏幕,打開一個軟件,舉到林勉面前道:“你自己看。”
林勉湊近去看,屏幕上是一幅精度極高的地圖。在標記著這家農(nóng)家樂的地點,閃爍著一個深紅色的光點,光點上醒目地標注著“林勉(叛逃)”的字樣。
地圖下方,還有一條備注信息:當前執(zhí)行抹除任務者,無。
林勉如墜冰窟,臉色慘白,嘴唇顫抖,滿面驚懼,再也不復剛才的自信。
唐美人收回手機,說道:“你能從東京活著回來,已經(jīng)是個奇跡。你還敢在洛城搞風搞雨,真是蠢到無可救藥。想把死水攪起波瀾,好趁亂摸魚?你配嗎?”
林勉只覺喉嚨發(fā)干,提起桌上那壺酸梅湯,往嘴里猛灌幾口,失魂落魄地道:“我只是想借警察的手除去他們在洛城的這條線?!?p> 他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的掙扎在敵人面前只是一場游戲般的鬧劇,這個世界跟他想像中的大不相同。
唐美人語氣淡然地道:“想法沒錯,但照你這么做,最后把自己賠進去,也無法傷及這條線分毫。他們只要派個人過來接管,就能保持原樣不變。
大勢是大人物們的戲碼,你這種雜魚一絲波瀾都掀不起來,憑什么去推動大勢?
不過,你既然都賭上了命,那何不玩得更大些?直接把這條線連根鏟掉如何?”
林勉苦笑一下,說道:“我哪有您那樣的氣魄和手腕?”
他手腕一翻,自袖口中滑出一個魚龍造型的古樸銀鎖。在陽光下,閃爍著銀亮的光芒。
魚身飽滿,尾巴向前甩去,與后仰的龍角相連,形成一個精巧的鎖扣。向外凸起的鱗片和魚腹被摩挲的異常光滑,能看到細微的摩擦痕跡。陰刻下去的暗部,因為氧化而呈現(xiàn)出灰黑的色澤,有種厚重的歲月氣息。
林勉看向銀鎖的目光異常溫柔,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臉上卻露出溫和的笑意:“我本來不想獨自茍活?!?p> 一滴淚水自他眼角無聲滑落,他仰著臉,笑容燦爛地重復道:“現(xiàn)在我知道,我還不能死,至少在完成目標前,還不能死。在那之后,就算被打進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也愿意?!?p> 有時候活著比死還要可怕?;钪蜁趶毓堑乃寄詈突诤拗酗柺芗灏?。
一陣河風吹過,絲瓜碧綠的葉子上下翻飛。
遠處的河面蕩起層層漣漪,在夏日午后的陽光下耀起細碎的明鏡似的銀光。幾只野鴨子游著游著,忽然潛入水中。幾艘卡通造型的游船上,有父母抱著小孩在幸福地說笑著。
這世間很熱鬧,也很美好,但唐美人卻沒從林勉的笑容中讀出哪怕一絲眷戀,她知道,這個男人已經(jīng)心生死志,于是低下頭,看著小白,提醒道:
“你以為十三年前的事情沒人能查出來?只要有人找到小白的來歷,就能查出你的身份。到時他們就會發(fā)現(xiàn),一個已經(jīng)死了十多年的人還好好活著,再往后能牽扯出更多的麻煩?!?p> 林勉沉默許久,才開口道:“那我該怎么辦?”
他本來就心存死志,只是為了拉這些該死之人為自己陪葬,所以從未考慮過如何脫身。
這是場游戲,一個殉道者自我毀滅的游戲。
唐美人拿起布袋,挎在肩上,起身道:“我雇了兩個可愛的小偵探,讓他們從小白入手,介入你規(guī)劃的這條線中。
你可以繼續(xù)行動,選擇恰當?shù)臅r機跟他倆合作砍掉洛城這條線,后續(xù)聽我安排就好。你不想毫無意義地陪葬,就及早抽身,給自己留條后路。”
說到這里,她明亮的眼睛中忽然閃過一道危險的光芒,語氣冰冷地道:“我給你機會,你最好別讓我失望?!?p> “我知道該怎么做?!绷置闫鹕?,躬身道:“請大人慢走?!?p> 唐美人踩著鵝卵石小徑,在一地碎蔭中,緩步向外走去。
直到女孩的身影消失好大一會兒后,林勉才直起腰,一屁股癱倒在藤椅上,久久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