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朔的一生在凡人中極不平凡。
十八歲狀元及第,官拜行州懷壽知府,此后數(shù)年,境內(nèi)業(yè)興人逸,不曾有餓孚半道,窮困潦倒者也。如此政績,自不可能是天作,乃人為也。
哪怕是老友提酒前來的夜半,他也是在審理文書。
“老曹!莫看啦,再看你那眼睛要壞掉咯?!标愞@的臉紅得像爛熟的蘋果,他醉的不輕,身上的酒味重得像堵墻,但曹知府臉上一絲不悅也沒有。
“老陳,別喝了,再喝我真怕你吐在我的公文上。”
“那你喝!,真是,老子難得來找你喝酒,大半夜的還忙那些破事,老子都沒說什么,你倒埋怨上了!”
“好好好。”曹朔苦笑了一下,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最近生意可好?”
“好......也不好!我跟你說,那個彭展廷,又帶著他們家那個沒出息的上我這鬧事了。媽的,他自己管不住自己那小偷小摸的兒子,我?guī)退逃栆幌滤€不樂意了還,已經(jīng)鬧了三天,我實在沒忍住,老子連著兒子一起揍了。嘿,你真該看看那兩個家伙被街坊圍觀的表情,樂死我了。嗝!唔......我的好知府大人,要是那個二混子上你這敲冤鼓,你可得替我做主啊?!?p> “我說你怎么想起我來了,原來是來告狀啊。”
“誒,可不能這么說,我主要是來喝酒,其次,發(fā)個牢騷。公堂上知府大人切要秉持公正,陳某絕對不會吐出半個字的不滿!”
“行了行了,油嘴滑舌?!?p> 曹朔把公文撤下,兩人不緊不慢地喝,有說有笑地聊。
一直喝到東方泛白。
第二天,曹朔確實要處理他們倆之間的事,只不過現(xiàn)在,是他的朋友成了受害者。
煙塵還在飄揚,熱鬧的街道缺了一塊,人群在竊竊私語,他們的小心翼翼,就好像眼前猙獰、破敗的廢墟隨時會醒來,將凡人吞噬。
陳轅的店鋪毀了,徹徹底底地毀了,就在大庭廣眾之下,就在吸一氣,再吐出去的時間內(nèi)。
毀的很簡單,他的店鋪被舉得高高的,再重重摔下,十數(shù)丈的房屋登時像木制的玩具一樣粉碎。
陳轅是當場見證的,崩壞的瓦片砸到了他的腦袋,他像根細長的棍子一樣立刻倒下,血流了一地,但他哼都沒哼一聲,哭都哭不出來。
哪怕曹朔登門去看他時,他的臉上也是一臉麻木。
懷壽人第一次知道,知府發(fā)起火來是個什么樣子,那一天,知府回衙門的路上,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張窗開著。
曹朔問遍了周圍的每一家,每一戶。沒有一個人看到。
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一個人看到。
他們不說,但曹朔在問之前就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
只要稍微查一查,就能知道,彭展廷如何把自己的妹妹賣到山上,而那山上又是哪門哪派。
只是曹朔動身的前一晚,知州大人來了。
桌上沒有酒碗,只有茶盞。
“曹弟呀,算周某求你,這案子,萬萬不可再查了?!?p> “大人喝茶?!?p> “你可不要糊涂,再查下去,別說你眼下的位置,就是頸上的人頭,都未必保得住。這上仙做的事,我們?nèi)绾喂艿昧??上?.....”
“大人?!?p> 知州閉嘴了,曹朔的眼里是一柄不可折的拙劍。
“曹某愚鈍,不知我的位置,我的人頭,有何金貴。我只知有人,在我大軒朝的土地上,公然犯我大軒朝的法律,不說自覺伏法,竟逃之夭夭,更威懾坊眾,不得作證。此去,乃是為正法而去,縱死,已是為正法而死。多說無益,大人請回吧。”
無言,蟋蟀貿(mào)然地打攪兩人間的清靜。
知州走了,茶涼了。
第二天,鎏玄門的山門下,站著一位世俗中來的縣官,連帶著兩位衙役,一位扎著頭巾,一位額角有疤。在他們身后,立著一塊木板,昭告著鎏玄門下某弟子所犯罪行。
此舉甚至驚動了朝廷。圣上傳他入宮。三天后,他回去了。那位弟子下獄了。
就在官府抓犯人伏法的那天夜里,曹朔在天臺上一個人喝了一夜的酒。
一夜無云,一月無星,一人無眠。
沒有人知道曹朔在朝廷上如何辯論,如何應答。他周圍的人只知道回來后,曹朔更不愛說話了,他的臉上開始長灰白的胡子了。沒有任何消息,但曹朔讓家仆們收拾好家當,結(jié)過雇金后盡數(shù)遣散。等了數(shù)日,謫書下來了。
這個世界究竟怎么了?為什么好人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壞人滿嘴的伶牙俐齒?為什么強者連一點弱者的想法都不曾考慮?為什么有人明知道什么是對卻偏偏做錯?為什么他按書上說的做了,耳邊卻盡是罵聲?為什么?
為什么他還沒有死去?明明神仙要他去死,皇帝要他去死,為什么他還沒有死去?
他一直在問自己。離開懷壽的時候在問,路上遭劫的時候在問,下榻旭城,放下士大夫的架子去做苦力的時候在問,晚上躺在床上,因為陣痛的腰而呻吟時也在問。他找不到答案。但他只知道他不能死,死便是屈服,便是潰敗。他不能死!
那日我沒有死去,今日我豈可去死?!
忽然,曹朔從被鈍器擊中的眩暈中睜開眼睛,恍惚的神經(jīng)在瞬間扯緊。猛揮臂,那匪徒一臉得逞的神情被一分為二。
“大哥!”
“大哥!我還以為你死了!”
“護好鏢,隨我殺出去!”
曹朔手提一把大刀,臉上是已凝固的暗紅血跡,背上插著兩枝箭。身近九尺的他帶著十數(shù)人,兩架馬車愣是在不斷沖過來的山匪中向前邁進。
“操他媽的,你們干什么吃的?!堵上啊,媽的貨要跑了!”
“掌柜的,不是不想堵,堵不住啊......”
“操!”
煙塵和血四起。最后只有一道煙塵,向最近的縣城奔去。
夜里涼爽,曹朔躺在客棧的床上,不敢亂動,身上大約有十一處創(chuàng)傷,有兩處險些傷及臟器。
在這個夜晚,他的神思忽然回到那個站在鎏玄門門下的午后,他還記得那天的太陽很熱。
如果再給他一次機會,在知道會有人要他死,要他就算活也不得好活的情況下,他還會站在那嗎?
他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