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萬帆爭市易】

　　“管子曰——‘與民量其重，計其贏，民得其七，君得其三’。國家掌控鐵的定價權(quán)，并對生產(chǎn)出來的的鐵器統(tǒng)購統(tǒng)銷。在這些前提下，他放開冶鐵作坊，允許民間商人自主經(jīng)營，其增值部分，商人的七，國家得三。由此我們可以借鑒的是，首先絲、綢定價由官府主導(dǎo)，朝廷允許私舶出去，番舶進(jìn)來買賣，對于超過起征價而成交的貨物，增值部分官方稅三，民商得七?！?p>　　“撫臺說的很明白，不過我還要強(qiáng)調(diào)一點(diǎn)，這只是對增值部分，而對貨物本身的征稅可依照魏進(jìn)忠的說法，十五稅一，每征銀一兩稅六分?！?p>　　“是的。不過申公，這稅該歸……”

　　“呵呵，撫臺的意思老夫明白，不如……老夫給二位出個主意？”

　　“下官愿聞其詳?！?p>　　“去年那事之后，孫東瀛至今未再返回蘇州，人雖不來，但他說‘只征行商，不征坐賈’的關(guān)稅依然存在。今日我等聚一處又議市舶之稅，若這依然被歸于內(nèi)帑……老夫的意思，你二位可直接上疏爭取，明寫也好，暗提也罷，以一方父母官的身份，與皇上挑明二選一，要么榷關(guān)重歸戶部，要么市舶歸于地方?！?p>　　“上疏不難，下官只是想，外頭那二位會否答應(yīng)？”

　　申時行笑笑：“太守，對劉成直說無妨，他承孫東瀛的作派，還算好說話。至于魏進(jìn)忠，老夫記得山東一地的兩稅，似乎已回歸本來，只榷青島港一處入內(nèi)帑，蘇州完全可以效仿?！?p>　　“是的，明白了?！眱扇艘宦?，同時點(diǎn)頭應(yīng)道。

　　周一梧道：“但是別忘了，孫東瀛依舊提督蘇杭織造?！?p>　　“暫且不管織造吧，確實非你我之力能說動皇上改變主意。眼下先做能做的。”

　　“申公說的極是，就只管眼下的吧?！?p>　　“好了，既然定好了榷綱，想必外面的人已等多時，咱們這就出去見見？”申時行再次提議。

　　“就依申公……”

　　～2～

　　三人遂出了書堂，

　　一出書堂就被熱浪襲卷，申時行抬頭看看天，頓時想念起休休庵里那片竹林，“立了秋還這么熱？”

　　同在一衙門，東隅的景色與他處迥然，頗有湖光山色之美。廊橋上，軒室前，只要能立足的，已經(jīng)滿是人。

　　“呵呵，今天人還不少，”申時行環(huán)視一周，有些驚訝。不過今日議的是大事，估計全蘇州城的人都在關(guān)心。

　　水池邊上有好大一片竹林，聚在此處的人更多。竹林背陰處立了一展屏風(fēng)，屏風(fēng)前擺了桌椅數(shù)張，圓凳也有十?dāng)?shù)只，人是有座有站，三兩成群。

　　三人一徑來到此處，有人眼尖率先招呼道：“申公、二位長官，這邊請?！焙芸?，其余人也跟著一道相迎。

　　在眾人一番推讓后，申時行還是上坐，巡撫曹時聘陪與左，太守于東首就座，西首劉成、魏進(jìn)忠，其他人則次第落座。沒有座位的，還是依然站著，里外三層不在話下。

　　儼然一個會場，待眾人坐定，曹時聘方起身道：“諸位靜靜，先聽本官說……”

　　偌大一片竹林，頓時安靜。

　　“今天大家到這里來，毋庸置疑，都為著一個目的，劉家港。之前劉公公已與本官說定，市舶司將重新設(shè)在張涇關(guān)，原先婁江北岸還有過去遺留的百萬石糧倉，會全部翻新作為倉房出租。朝廷允許本港的私舶出海，那么記住，在出海前，需要至太倉兵備道衙門登記船只，辦理執(zhí)照，方允出海貿(mào)易。執(zhí)照一年一審，每審一次暫定給銀100兩……”

　　“撫臺老爺……”曹時聘稍一停頓，就有人急切地發(fā)問。

　　曹時聘卻舉手按下：“本官理解你們急切的心情，容我先把話說完，然后你們再做詢問。”

　　“至于榷綱，以漳州月港的督餉館為參照，除了執(zhí)照，另外還征陸?zhàn)A，也是關(guān)稅，按照每值一銀稅六分來征。商品名目也暫時參照月港的《陸?zhàn)A抽稅則例》來，后期會做調(diào)整。出口貨物也會整理一個抽稅則例出來，到時按例執(zhí)行即可。不過要強(qiáng)調(diào)一點(diǎn)，關(guān)于出口貨物，會另征增值稅，也就是除了關(guān)稅之外，還對增值部分征稅，這個暫定二稅一。其余費(fèi)用，比如租賃倉房、停舶、修理等費(fèi)，都另算，也會列個明目出來……”

　　曹時聘大概講了一遍，話音一落，那里外圍了三圈的人當(dāng)中，就已有迫不及待想提問的人。

　　申時行一見，叫住曹時聘：“曹撫臺，今天既是成立工商聯(lián)合會，也不光是衙門的官員，還有不少商號的掌門人、東家也來了，要不聽聽他們的意見？畢竟做買賣的是他們?！?p>　　曹時聘立馬應(yīng)道：“好，既然申公說了，那么接下來就是問答時間，凡是有疑問者，先報上家門再提問。”

　　“請問……”方才就迫不及待的那人，此時已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在下來自東山席家，家中主要做絲綢、布匹、藍(lán)靛生意?！?p>　　“哦，是東山席家啊，”申時行瞧這位二十八九的年紀(jì)，問道，“左右逢源是你何人啊？”

　　這人一愣，隨即嘿嘿一笑，“申相公，晚輩正是席右源，左源是家兄?！?p>　　“呵呵呵，”申時行不禁笑了起來，“好吧，老夫有眼不識泰山了。既這樣，你有何疑問，不防說出來?！?p>　　席端攀抱拳道：“申相公、撫臺老爺、太守老爺，各位縣老爺……”他對在座的官員一一行禮，然后又對著魏進(jìn)忠，“劉爺，魏爺，許久不見?！?p>　　魏進(jìn)忠也笑道：“俺記起來了，你是小席，好巧啊。臨清一別，也有小一年了吧。”

　　席端攀笑瞇瞇的與他寒暄兩句，就回到問題上，“請問撫臺老爺，您方才所說陸?zhàn)A，在下有些疑問，月港的商船在入港前，為了核算陸?zhàn)A，會先有衙門委官前來封釘，封釘后船無法卸貨，也不能進(jìn)港維修，如此一來，若遇臺風(fēng)，難免覆沒。聽說就在上月，有艘船就因此傾覆，數(shù)十萬洋貨一颶立盡。那就請問咱劉家港是否也會這樣，不許船先進(jìn)港？”

　　曹時聘不免有些驚訝：“上月傾覆的？怎沒聽說……”

　　“可能消息還未傳過來，在下也是才聽家兄說起此事，”席端攀回道?！傲硗?，衙門官員為了防止商人虛報貨物數(shù)量，還規(guī)定凡報一千石，則‘加起’為一千二百石報，甚至一千五六百石，實際征收也是按加起最高的來，出具的票卻只是一千石。不僅如此，還為了防止進(jìn)港前就轉(zhuǎn)移貨物，設(shè)種種防范措施，進(jìn)港后船工要下船，只能小艇載渡，就為了嚴(yán)防夾帶，儼然對囚犯一般……”

　　席端攀滔滔不絕半天，曹時聘只得打斷他道：“席右源，本官也理解你們的難處，但還是再聲明一遍，劉家港允許船只未卸貨就進(jìn)港，進(jìn)港后卸貨只能存放在市舶司指定的倉房里，完稅后才能被運(yùn)走。進(jìn)口這樣，出口貨物同樣先存放倉房，完稅才能登船運(yùn)走。你們覺得這樣合理嗎？”

　　席端攀拱手回道：“可以，本來也應(yīng)如此?！?p>　　太守周一梧聽了半天，不禁問道：“奇怪了，你們?yōu)楹尾幌葐柖?，反而問起貨物進(jìn)港出港？”

　　“說實話，朝廷定稅，我等操末業(yè)之人無權(quán)說定的合理不合理？只要稅征在明處，并且不要三天兩頭更改，我想大多數(shù)人還是能接受。怕的是榷綱一變再變，稅越繳越多，到頭來錢搭進(jìn)去不說，連命也給搭進(jìn)去……”

　　“還是要問一下的……”席端攀話未說完，就被另一人截住。眾人皆往那人望去，而那人也就順勢走到前面，面向眾人行禮道：“在下湖州許氏，家中以販絲為業(yè)，想請教一下魏爺。”許氏說罷向魏進(jìn)忠一揖。

　　魏進(jìn)忠笑呵呵道：“許家啊……俺聽說湖州有二獅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之說，你們許家是獅還是象啊？”

　　許氏還沒起身，埋頭笑了聲：“值太平世，湖州人杰地靈，許家不敢稱王稱霸?！?p>　　“呵呵，你倒會說話！”魏進(jìn)忠還是不緊不慢道，“好了，你不是有問題要問嗎，問吧?！?p>　　“多謝魏爺，”許氏方緩緩站直身體，望著魏進(jìn)忠，“前陣子就有傳言道朝廷要改桑為稻，后來證實雖不改桑為稻，但也不遠(yuǎn)。在下不敢妄言廟堂策劃如何，但自打傳言流出，就仿佛有一只無形之手，在推動絲價上升。在下想，這或許是為了征稅，但是絲價漲，乃是牽一發(fā)動全局的大事，甚至影響整個織造行業(yè)，就不知魏爺是怎么想的？”

　　魏進(jìn)忠靜靜地看著他，忽然嘴一咧，露出森森牙齒：“俺那天才問了織染局的高大使，為何獨(dú)獨(dú)湖州才出天下最好的絲？他說因為湖州地好，栽的桑葉蠶吃了容易結(jié)好繭。湖州水好，尤其穿珠灣的水，才能繅出光澤可愛的輯里絲，一擔(dān)能賣八十兩哦……”

　　“八十兩?。『莸娜私?，二獅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你說他們會不會因此囤地栽桑？肯定會??！換俺俺也囤地。好了，人杰手里起碼囤了占湖州一半以上的桑梓之地。然后呢，湖州的士族三代都在朝中為官的也不少吧？朝廷現(xiàn)在的策劃啊，就是保護(hù)耕地，好政策啊，既然皇上有此想法，那就主動一點(diǎn)推進(jìn)吧，除了自家手里的地，都要種稻。最后呢，等大家的地都種上了稻，漸漸的你就發(fā)現(xiàn)，桑葉咋漲了？繅出來的絲咋就賣到天價了……”

　　“噗嗤……”申時行竟一時失態(tài)，笑出了聲。

　　許氏皺起了眉頭：“魏爺，這不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