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醒來時,宋伯伯告訴我,童大人已經(jīng)在集結(jié)兵力了,即刻便會出征杭州,官家取消了造作局,停運了花石綱,還封我為郡主,我想說,我并不需要他的封賞,但嘴張了張,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只覺得脖子上的傷口被扯的生疼,宋伯伯道:“清音,御醫(yī)說你傷了喉嚨,恐怕一時間不能開口說話了,官家知道后,恩準你在宮中修養(yǎng),有御醫(yī)專門照料”,我想說我不要留在宮里,我要回杭州去,可喉嚨還是半點聲音都沒有發(fā)出,宋伯伯道:“你別急,你是不是想回杭州去,如今杭州還被方臘等人占著,你去了太危險,你就在宮中好生養(yǎng)著,待大軍收復了杭州再回去不遲”,我著急的在屋內(nèi)四下尋找,終于看見書案上有紙張和筆墨,我在紙上寫道:我愿以仙術(shù)助我軍破城,生擒方臘,為我陳氏一族報仇雪恨。宋伯伯沉思了一會兒道:“我去和官家說,你且等我的消息”。
過了幾日,童大人領(lǐng)兵出征,我便扮作副使跟隨在側(cè),本以為能在戰(zhàn)場上大顯身手,誰知童大人道:“你是我們的殺手锏,需得必要的時候再拿出來用,方能出奇制勝,一招制敵”,方臘叛軍占據(jù)了六州五十二縣,規(guī)模達百萬,可我們只有十五萬人,我已經(jīng)做好了把命搭在戰(zhàn)場上的準備,誰知叛軍竟節(jié)節(jié)敗退,曾經(jīng)勢如破竹的叛軍,為何如今卻如此不堪一擊?既然如此不堪一擊,為何杭州會被一夜攻破?我如是問童大人,童大人道:“咱們是以一當十的正規(guī)軍,方賊都是些烏合之眾,如何能和咱們比”,我道:“您只回答了我第一個問題,那第二個問題呢?”,童大人揮手不耐煩道:“我還有軍務(wù)要處理,沒空理會你這小女兒心思,你自己想吧”,說罷便離去了,我知道他是不想承認,人都道居安思危,可真正能做到的有幾個,衛(wèi)懿公玩物喪志前車之鑒,可后人卻仍舊重蹈覆轍,如今這般慘痛的代價,究竟是方臘帶來的,還是原就應(yīng)得,不僅童大人不愿談及,我每思及此,也是痛苦掙扎,孰是孰非,孰黑孰白,以我如今的閱歷恐怕一時半刻是無法辨明了。我日日被安置在后方軍營,不斷聽著前方傳來的捷報,直至二月杭州收復,回靈臺閣前,我囑托童大人,務(wù)必生擒方臘,若有需要,我一定會出手,絕不藏私。
自山腳下一路走來,我看到靈臺閣的建筑并沒有損毀,想必叛軍對修仙門派還是有所顧忌,我稍稍放下心來,只是一路上人煙稀少,即便遇上一兩個,也是傷痕累累,回到住處,丁香見我回來了忙迎上來帶著哭腔道:“姑娘,你回來了”,看著她的樣子,我鼻子一酸,強忍著眼淚道:“丁香,衡華君呢?”,丁香道:“姑爺受了重傷,在后山的一個什么洞里閉關(guān),有好些時日了”,“連他都受了重傷!”在洵武盟較武大會上衡華君展現(xiàn)的驚人實力我是見過的,這場慘禍果然比我想象的更為殘酷,“那如今靈臺閣是誰在主事?”,丁香道:“是大長老”,“大長老!”我驚訝道,“大長老如今都九十幾歲高齡了,還能出來主事?”,丁香道:“那也沒辦法,那場大戰(zhàn)靈臺閣幾乎傾巢出動,大長老年事已高才沒去,如今靈臺閣德高望重能主事的已經(jīng)沒幾個全須全尾的了,只能叫大長老主事了”,“等等”我道,“我?guī)煾改??我?guī)煾競萌绾危俊?,丁香道:“穆清君還好,我過去照顧了幾日,穆清君好些后就叫我回來了”,我聽聞丁香替我去她老人家跟前伺候了幾日,心下感動道:“謝謝你替我去照顧我?guī)煾浮保∠愕溃骸拔夷転楣媚镒龅囊仓挥羞@些了,我只恨不能……不能為姑娘做的更多”,說著丁香低下頭去,我心中一沉,我也恨不能替父母去死,我道:“丁香,爹爹和阿娘的尸骨,你可知在何處嗎?”,丁香聞言突然崩潰大哭,跪倒在地道:“姑娘,我聽說,叛軍將杭州所有官員抓來綁在州署門前,叛軍首領(lǐng)高坐堂上飲酒作樂,飲一杯殺一人,死后也不留全尸,臠割肢體,剜取肺腸,投進油鍋里”,聞言我再也控制不了情緒,強撐多日的痛苦終于傾巢而出,那個畫面我不敢想,明明前幾個月,這一切都還好好的,我還風風光光的出嫁了,可這花好月圓轉(zhuǎn)眼間就支離破碎,我一定一定要找方十三報仇,我一定要用一模一樣的方法殺了他,我與丁香抱頭痛哭一場,我知道被殺的也有她的家人,這些日子她也在強撐著等著我回來,丁香道:“我聽說有個叫黃汝楫的大好人,出了兩萬兩銀子從叛軍手下?lián)Q得千余名百姓性命”,黃汝楫?是他,黃汝安的弟弟,文君師姐的夫君,依丁香所言,他們不僅保全了自身,還保全了許多百姓,那便好,這是我聽過為數(shù)不多的好消息了,丁香又道:“興許這其中就有我的家人呢,姑娘我能不能下山去尋一尋我的家人,這么些日子,叛軍在城中作亂,我都不知道他們怎么樣了”,說著又落下淚來,瞧見她傷心我也跟著落了淚,我道:“城中禍事初平,不大安全,我與你同去”。
我與丁香行至城中,只見四處都是被焚燒過后的黑灰,哀鴻遍野,哪里還有昔日繁華景象,我們穿過鎮(zhèn)子,來到一處農(nóng)莊,這莊子也是我家的產(chǎn)業(yè),丁香的叔嬸一家就是這里的佃戶,她的爹爹和阿娘從前都是我家的下人,如今怕是兇多吉少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叔叔嬸嬸了,我們走到一處被毀壞的院墻外,丁香猶豫著喊道:“叔翁!嬸嬸!海棠!你們在嗎?我是丁香”,屋內(nèi)并沒有人回答,我和丁香的心都沉了下去,我們緩緩的向屋內(nèi)走去,可屋內(nèi)的慘狀還是嚇了我們一跳,只見一位年輕的女子與一位中年女子衣不蔽體的懸于房梁之上,地上還躺著一位中年男子,雖然正值冬日,尸體都被凍僵了,可是還是能明顯看出他是被活活打死的,丁香哭喊著想要撲上去,我抱住她道:“冷靜,冷靜,丁香,大災(zāi)之后必有大疫,如今雖是冬日,我們也要小心,斯人已逝,我們更要好好保重自身啊”,丁香大哭一場,我們一同在院中挖了坑,我用仙術(shù)將三人的尸首放置入坑中,又一同填了土、立了碑,丁香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才離去。
回到靈臺閣,我去看了師父,好在叛軍并未沖上浮玉山,山上的一眾下人得以保全,師父和弟子們都能得到妥善的照料,我自責道:“師父,我不該離開”,師父道:“你留下又有何用,不過是同我這般躺在床上罷了,如今你好好的,才有大用”,我道:“我能有什么大用?”,師父道:“此一戰(zhàn),靈臺閣元氣大傷,這還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靈臺閣的百年威望毀于一旦,連人心都散了”,“這……何至于此???”我道,師父道:“我閣中弟子不擅刀劍,大戰(zhàn)那日,許多弟子剛祭出靈器,還未來得及彈奏,就被沖上來的叛軍砍斷了手臂,我派先祖以曲制敵,本是想達到以一敵百,四兩撥千斤之效,可要達到那種境界并非一朝一夕可成,這次衡華君力竭重傷,不得不叫人懷疑,靈臺閣的修仙之法是否正確,是否有用,靈臺閣如今內(nèi)憂外患,正是風雨飄搖之際?。 ?,沒想到昔日的大門派,經(jīng)一戰(zhàn)就如此岌岌可危,我道:“師父,我會幫著大長老一起幫助靈臺閣休養(yǎng)生息,恢復元氣,等衡華君傷愈出關(guān),我會把靈臺閣原原本本的交到他手上”,師父道:“不僅是靈臺閣,還有杭州,你能做的事太多了,一定要振作起來,明白嗎?”,“嗯”我點點頭。
一月后,方臘被擒,由童大人押解回京,童大人捎信來稱,我若想見方臘,可趕往汴梁,收到信,我便即刻動了身。我于獄中見到了方十三,我道:“第一次見你,是在你家中,你是憤世嫉俗的年輕郎君;第二次見你,是在船上,你是志得意滿的圣公;第三次見你,是在獄中,你是任人宰割的魚肉,你我只見過三次面,這三次都讓人記憶猶新吶”,方十三笑了笑道:“成王敗寇,我無話可說,只是若非你幫了他們,我不會輸”,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從未出手”,方十三道:“不可能,我有百萬軍事,朝廷只有十五萬,若不是你和靈臺閣以仙術(shù)助之,怎可能贏我”,我道:“你們是手無寸鐵的百姓,朝廷是訓練有素的正規(guī)軍,你們?nèi)绾闻c朝廷抗衡,更何況百姓內(nèi)心深處就懼怕朝廷,朝廷一出手,你們必然潰不成軍,何需什么仙術(shù)”,方十三也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閉口不再反駁,過了一會兒,他道:“我當初問你的問題,想必你已經(jīng)有了明確的答案”,如果我是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百姓,我是選擇揭竿而起、奮起反抗來改變自己的命運,還是逆來順受、茍且偷生?我道:“沒有,我沒有答案”,方十三笑道:“怎么?你是沒聽說我是怎樣殺害你父母的?”,“方十三,你別逼我!”聞言我攥緊了拳頭,咬著牙,目眥欲裂的盯著方十三,片刻,我閉上眼深呼吸,平復著情緒道:“童大人囑咐我,我若殺你,未免讓你死的太痛快了,把你留給他,他有一萬種讓你生不如死的辦法,你不必激將于我”,方十三見計策不成,道:“你剛才說的沒有答案,是什么意思?”,我道:“朝廷的造作局使百姓苦不堪言,而你在東南屠殺百姓過百萬,不管是誰當家作主,吃苦遭難的都是百姓,有什么不同嗎?”,方十三聞言大笑道:“我屠殺百姓?你不如去問問童貫,是他屠殺百姓還是我屠殺百姓,他在軍中下令,誰殺了我起義軍中人便可憑人頭領(lǐng)賞,他的兵士為領(lǐng)賞賜,便隨意屠殺百姓充數(shù),那高聳的京觀內(nèi),有多少是真正的起義軍,又有多少是無辜百姓”,一番話說的我啞口無言,方十三又道:“聽說朝廷取消了造作局,停運了花石綱,這也算我為百姓爭取了一些好處”,我道:“你莫要將自己說的大義凜然,造作局與花石綱固然殘害百姓,但真正摧毀東南命脈,斷了百姓活路的是你,安定的生活,對于百姓而言比什么都重要”,方十三笑道:“怎么,你是說我們大家不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逆來順受的湊合活著?你張口閉口百姓,你是百姓嗎?你懂百姓嗎?你怎么知道百姓想要怎么樣的生活?”,“好了”我打斷他道,“功和過,后人自有評說,你我再如何爭辯,都只是一家之言,狹隘之詞罷了”,方十三還想說些什么道:“理需辯則明……”,“那你就帶著你的理,到地下與那些因此戰(zhàn)而死的亡魂們?nèi)マq一辯吧”說完,我轉(zhuǎn)身向外走去,只聽得方十三在身后大喊道:“你給我回來”。
理是否真的能夠辨明我不清楚,我們大多數(shù)人都只是被時間的洪流裹挾著向前,真正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甚至決定歷史走向的人又有幾個呢,我并不奢望能夠成為那樣的人,畢竟以我的天資,能夠在既定的軌跡里好好生活就已經(jīng)不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