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中間隔著人命呢
“菜來啦!”
同一輪月下,俞岱巖的小院里,時隔十年了武當七俠又聚在了一起。那一棵遮得住整個院子的老樹,也仿佛是偷看的孩子似,假裝并攏了手指,可偏偏月光卻從枝葉間投下來,星星點點,如夢似幻。
宋少爺帶領(lǐng)著伙房的雜事弟子們,把一道道油紅脂潤的菜肴,端上了餐桌。燭光燃起,酒杯的瓷釉上倒映著歡聲笑語。仿佛有回到十年前,山河如畫,對酒當歌,快意恩仇的那個江湖。十年了,整整十年。
這是背負著多少恩怨情仇的十年啊,謝遜,屠龍刀,天鷹教,武當山,龍門鏢局一家七十余口的血,全都攪在一起,發(fā)酵了整整十年了??涩F(xiàn)在,沒什么好說的,先喝了這碗酒再說。
一切仿佛都沒有變,只有俞岱巖安安靜靜的坐在輪椅上,他總是緊皺的眉頭,終于松開了。仿佛一切都沒有變。
“八個涼菜:涼拌雞絲,涼拌黃瓜,芝麻醬拌豆角,蒜蓉金針菇,鹵雞爪,鹵鴨子,鹵豬蹄,鹽水花生。八個熱菜:紅燒肘子,西芹百合,白水羊肉,松鼠鱖魚,珍珠丸子,竹筍抄臘肉,米粉蒸肉,最后還有一道,銅鍋涮肉。齊了?!彼紊贍攲W(xué)著長慶樓慣用的吆喝聲揚起聲調(diào)來,“各位客人您慢用,用的滿意您賞兩個,小的先祝各位福壽綿長?!?p> “哎呦,這就開始討賞了?!睆埨纤膹埶上种煨ζ饋恚芜h橋一拱手,“大師兄,我看著這個小哥蠻精神的,你看怎么賞?。俊?p> 宋老爹哈哈一笑:“哪里學(xué)的,油嘴滑舌的,就賞你上席一塊吃吧。”
“別呀,你們老哥幾個好容易聚一聚,我在這多不合適。”
“那么多廢話,你爹讓你坐,你就做。怎么不給我面子,還不給我大哥面子?”張松溪眉毛夸張的一挑,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不是,四叔,你這是拉我來表演節(jié)目的,我是后廚大掌勺的,哪有還得兼著唱曲的道理?!彼紊贍斶@邊話沒說完,只聽一聲清喝,“坐下吃菜?!彼紊贍斞壑橐晦D(zhuǎn),噤若寒蟬。說話的是個臉色略顯青黑,縱然臉上掛著笑容,卻仍然透著威嚴的男子——鐵面無私俞蓮舟。
“哈哈哈,你二叔都發(fā)話,還不坐好?!睆埶上B忙補刀。小院里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宋少爺打量著圍坐在一起的武當七俠,一二三四五六:“哎,五叔呢?”說了半天笑話,赫然發(fā)現(xiàn)這場接風(fēng)洗塵宴的,正主張翠山卻不在場。
“哎呦,是啊,老五去看媳婦,這么半天假還沒請下來啊,這老五的夫綱不振啊?!睆埶上坏阶约喝诉@地方,這嘴啊就沒個把門的。
“老四,還有小輩在呢,怎么說話呢?!庇岫b臉一本。
“哎哎,二哥教訓(xùn)的是,自罰一杯,自罰一杯。”張松溪嬉皮笑臉的拎起一壇酒,拍開泥封。
“二哥,你看他!還沒開席呢,他這是饞酒了。”一直插不上話的,七俠中年紀最小的莫聲谷終于找到了話題,伸手去搶酒壇。張松溪立刻單掌一立,架住莫聲谷的手腕,把酒壇護在懷里。
莫聲谷大概是比較在意自己年紀最小,為了跟上武當七俠的氣勢,留了一副虬髯??善樐?,不能細看,不然總覺得有點滑稽。
出手被擋的莫聲谷也不氣餒,探手一攥變?yōu)榈笫?,反攻張松溪的手腕。兩人你來我往,只在手法上斗得不亦樂乎?p> “嗯?”一臉懵逼的宋少爺,瞅瞅玩的起興眾人,只好轉(zhuǎn)向溫柔帥氣的殷六叔。
“這不是,剛才討論著龍門鏢局血案的事嗎?沒想到是你五嬸做的?!币罄嫱ぽp輕嘆了口氣。
“啊?那怎么辦?”
“是不好辦啊,最后還是你爹拿的主意,畢竟已經(jīng)十年過去了,就算讓你五嬸嘗命也不過徒增殺戮。因此準備七俠下山,約定三年之內(nèi)每人做下十樁大善事,救下幾百條無辜性命,也算將功補過了。”
“額,這也算是辦法吧?!边@個辦法,還能怎么說呢,宋少爺?shù)哪樕蠏熘Α?p> “是啊,所以你五叔這不就高興的,趕緊給五嫂匯報去了嗎?”
“那謝遜的事怎么說,我可聽說江湖上不少人盯著五叔要謝遜的下落呢?!?p> “這事我們武當派以義字為先,謝遜固然有種種不是,不過已然悔過自新,立誓不在踏上中原,終身流放苦寒海外。又跟你五叔結(jié)為八拜之交,武當派不能出賣朋友。等給師父過完壽,就準備在黃鶴樓廣邀江湖朋友,把這事說清楚,江湖中人最講義氣,大家也會理解的。”
宋少爺點了點頭,一切都還在原來軌道之上。指望黃鶴樓大會擺事實講道理,把事情說開了,的確是最完美的。可惜,只怕有人不給你這種機會啊。
“好啦,老四,老七,別鬧了。我看老七是肚子餓了,先不等老五了,開席吧。”宋老爹笑呵呵的打斷了,打鬧張松溪,莫聲谷。
“謹遵掌門法旨!”張松溪率先笑呵呵的,拎著酒壇子,給大家滿上酒。到了宋少爺面前愕然的停住了,“哎,對了,你小子在,青書還沒喝過酒吧。”
“是吼?!蹦暪纫瞾砹司瘢吘沟尉撇徽此吻鄷谖洚斏绞浅隽嗣?,當時不是怕喝酒影響智力發(fā)育嗎?
“額,我喝水就好?!彼紊贍敱硎揪七@東西,他有陰影啊。
“那不行,”莫聲谷搶過酒壇,就給宋少爺?shù)股?,“江湖兒女不會喝酒怎么行??p> “別別別,我就喜歡喝水?!?p> “大哥你說是吧,青書這年紀還沒喝過酒,將來行走江湖豈不是要被人笑話?!蹦暪炔磺粨希故局欢嘟?jīng)驗。
在宋遠橋眼里,莫聲谷和寶貝兒子,幾乎算是從小玩大,兩人打鬧無數(shù)。一個師弟,一個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也就只看著笑笑不說話。
莫聲谷見大哥不說話,只好轉(zhuǎn)移拉攏的目標:“二哥,大哥不說話,你說句公道話,今天是高興的日子喝點不過分吧。”
俞蓮舟也笑笑,淡淡說了兩個字:“喝點。”
“哎,你二叔都發(fā)話了,你還想怎么滴?”莫聲谷有了二哥的支持那叫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
“不是,我做了一桌子菜,不能這樣對我……”哀求是沒有用的,清澈的酒水,從烏黑瓷壇里流入了宋少爺?shù)耐胫小?p> “來,舉起杯,慶祝武當七俠再聚首!”
“干了!”歡呼聲直沖云霄。
“第二個酒!”
“干了!”
“第三個……”
……
“來小青書,咱倆喝一個!”
“還來?”
“不對,不對。我比你大,又是你叔,你得敬我。哎呀,你這個就端碗姿勢就不對,你得這樣……”莫聲谷終于找到了教導(dǎo)別人的感覺。
……
“哎哎,青書,你怎么了?不許往桌子底下鉆……”
迷迷糊糊的宋少爺在快要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朦朦朧朧的看見有個白衣男子推開小院的門,向著酒席走來。
“水?!?p> 一片黑暗。
無邊無際的黑暗,伴隨著無邊無際的頭疼。
宋少爺艱難的睜開了眼,“水?!?p> “來了,來了?!?p> 干裂嘴唇的感受到了瓷碗的清涼,清冽的山泉水,沿著喉嚨滾滾而下,就像是雨后的溪水咕咕的落入山澗。
“醒啦?”宋少爺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大胡子,讓他感覺頭好像更疼了。這不是灌他灌的最狠莫七俠嗎?這剛才喝的是水啊,還是酒啊。
“我這是在哪?你怎么在這?”
“唉,就你喝的那個熊樣。要不是我好心把你背回房間,你還在桌子底下躺著呢?”
“切,就你?”不是你灌的,本少爺能成這樣嗎?“肯定是六叔把我背回來的,你就算了吧?!?p> “嘿,你還別不信,咱倆啥關(guān)系,我還能扔下你不管不成?”
“你可拉倒吧,當年是誰信誓旦旦說帶我去抓魚,結(jié)果我掉水里了,誰掉頭就跑的來著?!?p> “我、我,那不是去找人救你的嗎?我容易嗎?”
“切?!彼紊贍攺拇采献饋?,他此刻正躺在自己的臥房里,身上的衣服也已經(jīng)換了。
說到底也是有十幾年內(nèi)功底子的人,在加上這一年苦練九陰真經(jīng),醒酒倒是醒的挺快。瞥一眼窗外,天色還灰蒙蒙一片,月殘星疏。想必這一餐接風(fēng)宴,現(xiàn)在也是杯盤狼藉吧。
“怎么著?你就這么一直盯著我?不困啊。”
“唉,睡不著。”
“哎呦,你也有睡不著的時候,是在山下看上哪家姑娘了?要不回頭稟明三爺,讓我爹給你提親去?”
“去去去,我是在想五哥五嫂的事?!?p> “有啥好想的?!?p> “你說,都大錦一家那是七十余口啊,真的可以憑著救下幾百條無辜性命,就功過相抵了嗎?”
“嘶。”宋少爺也來了精神,沒想到莫七俠剛才鬧得這么厲害,可心底下卻對這事放不下。
“其實,大哥、二哥他們都認可這么辦,應(yīng)該是對的??晌倚睦锟傆X得過不去,這也許就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唉,我跟你說這些干嘛,你又不懂。”啊對對對,我不懂,我最不懂。
宋少爺也是一陣沉默,小小的房間中漆黑的影籠罩著一切,莫聲谷的虬髯,宋少爺?shù)难勖?,無一例外。
半晌,宋少爺打破了這沉默:“我問你殺了人家一家老弱婦孺這事對不對?”
“不對。”
“不光不對,這是罪大惡極?!?p> “我知道你的意思,要這么簡單的話,大哥,二哥他們?yōu)槭裁床徽f?”
“簡單啊,這話要是說出來,五叔怎么辦?誰都知道這事不對,可是誰都不敢說,也不能說。他才從海外苦寒之地回來,十年不見誰愿意做那個掃興的人?你愿意嗎?”
“那難道就這樣了?”
“人心還是自私的,那怕正派如武當七俠,也不能例外。忽然覺得,我爹,二叔他們不愧是老江湖啊。什么將功補過,改變的不了這場惡行嗎?他們明白啊,但總比不做強吧??偙染妥屵@個解不開的疙瘩放在那里強吧,我爹為什么要你們每個人都去?你說我爹多少年沒下山了,為什么這件事他也要去。他補的就不是龍門鏢局的過錯,他補的是他縱容兇手的過錯。如果再能借這個事,多行善事,多救些無辜的性命。多少也算一件好事,聊以寬慰吧?!?p> 莫聲谷愕然的看了看宋少爺,長嘆了一口氣:“唉,你是怎么懂這么多?”
“我也是曾經(jīng)聽一位老前輩說過:“江湖!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江湖是人情世故,想多了也就明白了?!?p> “這位老前輩所言甚是!”
“嗨,與其糾結(jié)這個,我倒是覺得,你怎么不想想五叔,是怎么回跟這么一個女子成親的。”
“這事啊,到是真不怪五哥。他和五嫂當時被謝遜裹挾出海,結(jié)為夫婦之后才知道這些事情。五哥向來光明磊落,他的話不會騙我。異地處之,若心死于海外寒島之上,萬念俱灰之下,想來也是人之常情??偛荒茏寗偝錾暮⒆泳蜎]了媽吧。再說五嫂也愿意洗心革面。”
“嗯?”
“你是說,五叔他是結(jié)了婚之后才知道這些事情?”宋少爺?shù)难劬鋈涣亮似饋怼?p> “嗯,怎么了?”
宋少爺一下子從床上蹦了起來,“該死!”也許是酒勁還沒完全過去,腦袋一陣暈眩。
“誰該死?你說五哥該死?”
宋少爺齜牙咧嘴的也不知是哭是笑:“該死,誰該死,五叔都不該死!”
張翠山是這其中,最不該死的。人不是他殺的,罪名卻是他背的。他不過是沒有去殺那個已經(jīng)成為他的妻子,他兒子的母親的兇手而已。他憑什么該死,憑什么?
張翠山不能死。
這個念頭從宋少爺心底猛然升起,無論他的兒子張無忌最終會給自己帶來怎樣的命運,那是他們之間的事情,張翠山是無辜的。在此之前宋少爺模模糊糊的記憶之中,張翠山為了不想牽連武當派,不想把因為同殷素素在一起的產(chǎn)生因果,報應(yīng)到他的師父兄弟們的頭上,毅然決然的用自己的生命的終止,為這一切劃上一個終結(jié)的句號。
宋少爺固然敬張翠山是條漢子,可是時間久了,似乎并沒有太多的感觸。甚至還在要不要讓張無忌的人生經(jīng)歷發(fā)生改變,以至于確保自己終將面對的張無忌,還是那個本來的張無忌,猶豫過要不要讓他就求仁得仁,這般英雄的死去。然而現(xiàn)在他不能眼看著張翠山在幾天后三爺?shù)膲垩缟?,那個本該最開心幸福的時刻,揮劍自殺。
還是那句話,隔山隔水都好說,可這中間隔著人命呢。
想到這里,宋少爺不禁自嘲起來,說著都是人命??啥即箦\一家七十余口和張翠山一條命相比,自己也做不到公正不阿啊。
漆黑的房間之中,一縷縷月光映襯在宋少爺?shù)谋牬蟮碾p眼之中。他在認真的盤算著之前的各種布置,還是機會的……
莫聲谷望著神情嚴峻的宋少爺,忽然覺得似乎自己才是那個什么也不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