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寶騎著馬從西安出發(fā),一個多月后到了伊犁。他拿著沈卿睿給的地址,一路找到了閆續(xù)的家。閆續(xù)的家雖然遠在新疆,但仍然是一座陜西關(guān)中的四合院。
王寶被閆續(xù)的兒子閆備迎進門。閆備說他父親已于去年過世?!顡牡氖碌降走€是發(fā)生了。王寶很感遺憾。他不放心地想,閆備能像他父親那樣,把沈雪章的事當個事嗎?閆備看上去有五十歲左右。他頭發(fā)花白,一張方形大臉上布滿了滄桑和堅毅。他身穿黑色長褂,兩個袖口翻卷著白色袖襯。腳上白底黑幫的布鞋干干凈凈?!@是個靠得住的人!王寶心里踏實了。果然,當王寶提起呂順順的時候,閆備的情緒馬上激動起來。他憤恨地說:“呂順順是我們閆家的罪人!他害了我父親,害了我們?nèi)遥‘斈?,我父親因他受連累,被流放到了這里;為此,我們一家吃盡了苦頭……”閆備說著低下頭。他似乎不愿提,也不愿去想過去那些讓他難過的往事。
閆備越顯得難過,他對呂順順的恨就必然越深。而這,正是王寶最需要的。他來新疆走了一路,擔心了一路,就怕萬一閆續(xù)去世,他兒子對呂順順的恨,會不會隨著日子的久遠而變得淡薄,變得無所謂了。如果是那樣,自己想要摸清呂庫的下落,那將會變得更加不易。現(xiàn)在,看著閆備痛苦的樣子,王寶心里有底了。但閆備能不能全力相幫,還得再看看。
“如果不是呂順順,我想你父親一定會健在;你們?nèi)依闲≡谖靼惨惨欢〞畹煤芎??!蓖鯇氃陂Z備的仇恨上又加了一把火。
“不錯!如果不是呂順順,我父子倆肯定會在西安為官;哪像這里,隔三差五就有外族人來打劫騷擾,讓人提心吊膽不說,俸祿還那么低。”
“你父親的流放,最后不是被撤除了嗎?”王寶說。
“是撤除了;但皇上不讓我父親回西安呀;新疆這里缺人,更缺能為朝廷效力的人;我們是回不去了;雖然我和我父親都有一碗官飯吃,但新疆這地方,咋也比不上西安呀!……唉,呂順順害得我們一家人,是永遠的要交代在這里了?!遍Z備傷感著,痛恨著。
“呂庫當年是被安置在塔勒奇城種地嗎?”
“是的,沒錯;沈雪章來信讓我父親幫他打聽打聽呂順順家人的消息;我父親當時很犯難,不容易呀;你想想,我們流放的時候是光緒20年;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民國13年了;改朝換代讓多少人失去了下落;聽我父親說,沈雪章找他就找得很辛苦,轉(zhuǎn)了多少圈,問了多少人,寫了多少信,花了差不多五年的時間,他倆才接上關(guān)系?!?p> “是不容易……”王寶感慨的說。
“我父親為打聽呂順順他家人的下落,專門到塔勒奇城跑了三回;最后,總算在縣府里,碰見了一個當時負責安置流放犯的人;那人說呂庫他家人都死了,呂庫被安頓在塔勒奇城,跟一幫子從內(nèi)地流放過來的囚犯住在一起。”
“哦;那個時候呂庫年齡應該還不大?!?p> “是呀;也就是個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吧;那人說,他對呂庫的記憶還是很深的?!?p> 王寶望著閆備,他很想知道呂庫是個啥樣的人?呂庫跟自己了解到的呂邇玖,到底有沒有相似之處?
“……說呂庫跟那幫犯人在一起老是被欺負;說呂庫干活認真,不偷懶,掰包谷總比別人掰得多,弄得那幫人時常挨罰;那幫人就整他、打他,給他飯里摻沙子,不讓他睡覺;呂庫一個人對付一幫人;并說呂庫那娃能咽得下所有的氣,能吞下所有的委屈……”
聽到這里,王寶心里對呂庫已經(jīng)勾勒出了大致的樣子——這是一個做事認真,性格孤僻,寡言少語,心思稠密的陰狠小子!再聯(lián)想?yún)螏鞆奈靼惨宦纷叩揭晾?,?jīng)歷了那么多的苦和母親弟弟們死亡的傷痛,不難想象,呂庫的內(nèi)心會有多么的堅忍。……太可怕了!如果呂庫真是呂邇玖的話……王寶突然為沈卿睿感到了深深地擔憂。
“呂庫后來呢?”王寶問。
“不知道呀;我父親問那人了;那個人說他后來不再做那個差事了;也就不知道呂庫去哪了?!?p> “哦……”王寶想,這該從哪再找線索呢?……不行,還是得靠閆備!沒有他的相助,我是兩眼一抹黑呀。
“那年你父親到這后,是被咋安頓的?”王寶要跟閆備多聊聊,說不定聊著聊著就聊出一條路來了。
“我父親因為是被革職流放,跟呂家不同;他呂順順是被朝廷斬首的,罪大!所以,呂庫就得跟那些犯人在一起干活;而我父親到伊犁后,是被安置在將軍府做了一個閑職的?!?p> “哦;現(xiàn)在看,呂順順是遭報應了;不然他一屋人,死的咋就只剩下了一個呂庫了?!?p> “對!絕對是報應!”閆備重重地說出了‘報應’兩個字后,鼻子一哼,嘴角一撇,一副解恨的樣子。說:“如果不是為了沈雪章,我父親根本就不想知道呂順順他家人的半個字;我父親臨終前告訴我,說沈家的事,就是我們閆家的事;要讓我盡心盡力的幫忙,一定要找到呂庫的下落。”
“呀!你父親太好了!”王寶感激地說:“沈雪章雖然已去世,但他的女兒和外孫一定會記住你們,并報答你們的!”
“不必!不必!”閆備笑著連連擺手說:“我父親告訴我說,沈雪章當年為挽救他的性命,多次上報朝廷為我父親申冤,并不惜冒死請鑒;最終保住了我父親的性命,還了他的清白;要報恩,還是讓我閆家應該報的?!?p> “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呀!”王寶對閆備不停地抱拳感激。
“現(xiàn)在的問題是,改朝換代了,當時光緒年間的那些官員,和當時的文書都很難找到了;再說,這些年又兵荒馬亂的;所以,呂庫后來去了哪里,確實很難得知?!?p> “是呀;民國哪里會保存大清的文書……”王寶說。
“不過,這個事情你也不要過于絕望,也不要太心急;我畢竟在縣衙做事,還是有不少朋友的;等我打聽打聽再說;我想,只要他呂庫在新疆,我就一定能打聽到他的下落;將來,你那里開始報仇時,不定我還會助你一臂之力的;到時候,咱兩家一起跟他呂家算賬!你就放心的回去,等我信吧?!?p> 王寶帶回來的消息,讓沈卿睿激動了幾個晚上。……難道報仇的時候就要到了?……應該說,只要閆備有了呂庫的消息,那么很快就會知道呂庫到底是不是呂邇玖;……想那閆備也是一身的仇和恨,他定會盡快盡力的去找呂庫;……快了,快了,終于快了呀!沈卿睿在黑乎乎的夜里,激動地睜著眼睛,就像是看見了天快明時,東邊的那一抹亮光?!绻?,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定要讓他呂邇玖跪在我公公婆婆、他爹、老大,還有我父親的墳前磕頭謝罪!……我要狠狠地扇他一個耳光!不!我要撕他的皮!挖他的肉!……我要問問他,為啥殺我的兒子?問他把我的老二弄到哪去了?問我哥是不是他殺的?問他為啥要恩將仇報?問他跟楊金織是不是一家子?還有,跟他要回我家那一百多畝地……最后,我要看著他被處死!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沈卿睿就這么一晚上一晚上的想著,恨著,痛快著,大有就要到該出氣的那一天了?!纯?,讓多少年繃緊了心的沈卿睿,一下子輕松了許多。……是該想想衷兒的婚事了!
從兒子上大學后,沈卿睿就開始張羅著給兒子找媳婦了。前前后后,她看過的姑娘都有十來個,但竟然沒一個入了她的眼。
那天,任媽帶她閨女進城買東西,順便來王家看看有啥事能幫沈卿睿干干。當筘吉瞇著眼笑盈盈地站在沈卿睿面前叫了一聲姨時,沈卿睿的心甜透了。她盯著筘吉想——這閨女長得真親!
在母親跟沈卿睿說著話時,筘吉一挽袖子出了上房門。她找到笤帚,把院子從后到前的掃了一遍,又拿抹布把所有的桌柜齊齊地擦了一遍。最后,在筘吉給沈卿睿和她母親端上了熱騰騰的兩碗面時,沈卿睿心里就已經(jīng)想好七八分了。
“姨,咱屋還有啥活,你說,我來幫你做?!斌丶@話把沈卿睿說得差點掉下眼淚。多少年來,這屋里所有人吃的穿的,哪個不是得靠她一件件的去做?這會,突然有人說可以幫她,沈卿睿咋能不感動?……有個閨女多好!當任媽帶著她的寶貝女子走后,沈卿睿望著干凈的院子,干凈的屋子,和炕上縫好的幾床被子,心里好一番失落。兩個月后,沈卿睿決定——娶筘吉!
初秋的早上涼颼颼的,沈卿睿坐在雇的牛車上,朝杜陵塬任家寨去了。牛車出長樂門,走興慶宮,過等駕坡和馬騰空,一路朝南,晃晃悠悠。
剛剛?cè)肭锏亩帕贶吧恕K{天白云下,一人高的苞谷綠油油望不到邊。楊樹、柳樹、槐樹、柏樹或遠或近參差不一,蔥蘢多姿。終南山峻峯巍巍,似乎就在跟前。塬下清澈寬闊的浐河水蕩蕩悠悠地向北流淌。東邊隔河相望的白鹿原籠罩在一片薄霧中。它那大氣磅礴青灰色的雄姿,在初秋的清晨中沉寂著,神秘著,平坦坦,一望無際……
清風吹來,沈卿睿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好舒心。
過了龍河上的小木橋,牛車停在了任家寨村口。沈卿睿打發(fā)走了牛車,沒有急著進村,而是站在村口的槐樹下,仔細地打量著任家寨周邊的美景。這時,有兩個媳婦挎著籃子嘻嘻哈哈地從村里走出來,看見沈卿睿一愣,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
“姑娘,跟你倆打聽一下,任媽家住在哪?”沈卿睿迎上去問。
“任媽家啊”那個看上去有三十來歲的媳婦,忙回過頭指著村里說:“你看,就在路北邊,那個麥場的東鄰就是?!?p> “哦,多謝了!”沈卿睿朝著那倆媳婦點點頭,就向村里走去。
看著沈卿睿的背影,那個三十來歲的媳婦說:“愛琴,你說這女人會是任媽她誰?”
“會不會是任媽認得那個干姐?”
“我想是的,一看就是城里人么?!?p> “冬花,你看人家城里人長得富態(tài)的;你看咱?!睈矍偻蚯漕5谋秤?,目光羨慕。
“城里人不出力,當然養(yǎng)得好了?!倍ㄆ财沧?,拉了一把愛琴的胳膊說:“走,趕緊走;一會兒到集上又晚了,又得站到后頭了?!?p> 進了村,沈卿睿一路走一路看。她看別人,別人看她。沈卿睿生在西安,長在西安,但從不知道西安周邊的鄉(xiāng)下是啥樣子。進到任家寨村里,她感覺這里除了比山西村大以外,別的幾乎沒有啥區(qū)別。走到村中間,沈卿睿徑直進了麥場東鄰的大門。她沒有想到剛一進門就迎面撞見了筘吉。筘吉胳膊上挎著籃子正急匆匆地往出走,一看見沈卿睿,不由得一愣,張著嘴半天沒有說出話。倒是沈卿睿喜歡地叫了一聲筘吉,她才靈醒過來,對著沈卿睿不好意思地一笑,然后趕忙放下自己胳膊上挎著的籃子,伸手去接沈卿睿提著的布袋。沈卿睿疼愛的問:“你要出門?”
“我去集上賣布;不要緊,等會再去也行;走,先進屋?!斌丶獨g喜地沖著院子叫道:“娘,我姨來了?!?p> 任媽在屋已經(jīng)聽到了沈卿睿的聲音。她大吃一驚,趕緊出房門迎接。沈卿睿要筘吉去集市賣布,不用陪自己。筘吉高高興興地走了。任媽給沈卿睿沏了茶,不好意思地說:
“我家的茶葉可沒有你家的好?!?p> “喝了能解渴就行;我先在你家轉(zhuǎn)轉(zhuǎn)去?!鄙蚯漕Uf著就走出了門。任媽笑呵呵的陪在沈卿睿身邊,給她說這道那。沈卿睿進這個門出那個門,在院子里四處轉(zhuǎn)著看著。她越看,對這家人越有好感;越看,越想把筘吉趕緊娶進門。
家順胳膊上挎著一個塞滿了豆桿的老籠從外邊回來。沈卿睿看見家順一愣。任媽趕緊說:“這就是我那兒子?!?p> “哦,是家順?!鄙蚯漕Pα苏f。
家順愣愣地看著沈卿睿,猜想著這人會不會就是娘認的那個干姐。
“家順,你還不趕緊叫你姨,瓷麻二楞的立到那干啥呢?”
“家順,你不嫌老籠沉嗎?”沈卿睿笑著提醒家順。
“哦、哦”家順趕緊把胳膊上的老籠卸下來放在地上,然后紅著臉叫了一聲姨。
沈卿睿看著家順收回來的豆桿問:“你們在苞谷地里還套種著黃豆???”
任媽說:“是啊;也收不多,一畝地也就是能收個幾十斤吧。”
“唉,我原來就聽人說,在苞谷地里套種黃豆劃算,還沒有顧上呢,就……”沈卿睿不想再往下說了。
任媽早就覺察出來沈卿睿心中有事,但人家不說,自己也不便問。
“走;姐,你坐屋里喝茶;我給咱蒸瓤皮子;家順,你歇一下,到冬花屋借她的瓤皮籮籮去。”
“冬花莫在屋,跟愛琴到集上看戲去了?!?p> “你咋知道?”
“我看見了。”
沈卿睿想起了剛才在村口碰見的那倆媳婦,說:“我剛才在村口見到了兩個媳婦,還跟她倆問了路。”
“那就是冬花跟愛琴;我出村在街道上見她倆了。”家順說。
沈卿睿心想都是去上集,那倆是去看戲,筘吉是去賣布……
“那你去問她男人借。”任媽對兒子又說。
“唉,那男人難說話的很?!奔翼樴絿佒?。
“算了,咱隨便吃點啥都行?!鄙蚯漕2幌虢o任媽和家順添麻煩。
“那不行;你大老遠來的,咋都得讓你吃個差樣飯?!比螊屝睦镞^意不去。
“娘,我給你燒鍋,你給咱攤煎餅吧?!奔翼樥f。
“喲,這娃咋變得勤快了?!比螊屝α苏f:“行;難得你給我燒一回鍋?!?p> “不用;家順,你想去哪就去哪吧;走,妹子,我給你燒鍋。”沈卿睿說完,拽著任媽的胳膊就向灶房走去。
“娘,你看,這可不是我不給你燒鍋;這是我姨心疼我,不讓我燒?!奔翼樤谌螊尩谋澈蠊室夥糯舐曈终f:“娘,我出去辦個事就回來?!闭f完就不見人影了。
任媽擰過身瞪望著兒子的背影,沒好氣的說:“這娃呀,就知道浪!”
“唉,小伙子嘛,你還能把他當女子用,叫浪去;走,咱倆也行?!鄙蚯漕Wё∪螊尩氖郑阉ピ罘?。
進了灶房,任媽和沈卿睿都開始挽袖子。任媽給瓦盆里舀了水,倆人洗了手。任媽端過和面盆,揭開裝著面粉的翁蓋,從翁里拿出一個葫蘆瓢,給和面盆里舀了兩瓢面,然后又拿起放在水甕蓋上的葫蘆瓢,揭開甕蓋,舀了一瓢水。之后,她左手一邊給面盆里慢慢的倒著水,右手拿著筷子一邊慢慢的攪動。沈卿睿站在旁邊看著任媽和面,跟她說著話。
“妹子,我今天來,其實是有個要緊的事跟你說?!鄙蚯漕UJ認真真地看著任媽。
“哦?啥事?”任媽心里一咯噔,難道姐遇見啥麻煩了。
“我想跟你做個親家?!鄙蚯漕P呛堑乜粗螊?。
任媽一愣,筷子不動了。她驚訝地盯著沈卿睿,無法相信自己剛才聽到的話是真的。
“咋了?沒有聽清?我再說一遍,我要跟你做親家!”沈卿睿笑著在任媽的肩上拍了一下。
“筘吉?”任媽實在是沒有想到。
“對!我要娶你家筘吉做兒媳婦!”
“這……”
“你不用現(xiàn)在就回答我;你再想想,跟娃再說說;愿意了,咱就把這事定下來;不愿意也不妨,咱還是好姊妹?!?p> 任媽愣愣的,還是沒有回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