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院子咋還種的菜?”任媽一進王家大門就看見了小花園里的菠菜、蔥和韭菜。她十分驚訝。在任媽的印象中,城里人家的院子種的都是花花草草。
“哦,沒有事,打發(fā)時間呢?!鄙蚯漕R恍枺骸澳阄莸乩锏柠溩舆@會都返青了吧?”。
“你還知道麥子返青?”任媽瞅著沈卿睿的后背,心里更是驚訝。
“看你說的,我咋能不知道麥子返青么。”沈卿睿笑著說。
任媽不明白的搖著頭,跟著沈卿睿進了二門。
家里來了生人,被繩子拴著的‘黃土’在后院不停地叫著。
“你還養(yǎng)的狗?還有那么多的雞?”任媽站在后院門口,驚訝地望著。
“唉,差心慌呢?!?p> 進了上房,任媽坐在客廳的八仙椅上,稀罕地東瞅西望。
沈卿睿給任媽端來茶水,然后坐在了桌子的另一邊說:“你先喝點水;一會我給你做飯?!?p> 任媽端起茶杯,壓低聲問:“你家男人不在?”
“都走了好幾年了。”
“哦;我男人也都走了都快二十年了?!?p> “你一直守寡?”沈卿睿瞪大了眼睛。
“那可不。”
“那你咋不改嫁呢?那年鬧‘五四’,我兒子說寡婦可以再嫁的?!?p> “唉,寡婦再嫁,丟人;再說還有一兒一女呢;你幾個娃?”
沈卿睿一愣,說:“一個兒子?!?p> “哦,你還好,拖累少;娃呢?”
“在廣州上學呢?!?p> “廣州?廣州在哪?”
“哦,遠得很;我也不知道在哪。”
“娃不回來嗎?”
“唉,有時候放假回來,有時候來信說忙得很,就不回來了?!?p> “那你平時就一個人在家?這么大個院子?”任媽難以想象。
“哦”沈卿??嘈α艘幌?,說:“咱倆搟面吃吧?”
“行;我給咱搟。”
“我來;你歇著;你留著勁還要走路呢?!鄙蚯漕Pχ酒鹕?。
“路都走慣了,不累?!比螊屨f著一邊挽袖子,一邊跟著沈卿睿往外走。
廚房里,沈卿睿從甕里舀了兩碗面,倒在案上的和面盆里。任媽拿起掛在水缸沿上銅水瓢,在水缸里舀了半瓢水說:“我來?!比缓缶吐槔睾推鹈鎭?。
“我種的有韭菜呢,還收得有雞蛋,咱就炒個韭菜雞蛋,咋樣?”
“美得很!”任媽開心地說。
沈卿睿笑著到前院割韭菜去了。
任媽一邊和著面,一邊打量著城里人的灶房。她不知為啥總感覺在這就像在自己家一樣的自在。
沈卿睿手里攥著一把韭菜進來,看見任媽已經把面和好了,笑著說:“你就是麻利?!?p> 任媽從沈卿睿手里接過韭菜,說:“好了,你現(xiàn)在啥都不用管了;我來做;你就等著吃吧?!?p> “好啊?!鄙蚯漕:瞄_心,說:“平時就一個人,有時候懶得連飯都不想做了?!?p> “是呀,一個人吃飯就不香?!?p> “你以后莫事就來,跟我做個伴;我看咱姊妹倆蠻有緣分的?!?p> 任媽笑了說:“我咋也是這感覺;哎,我還不知道咋叫你呢?”
“我姓沈,叫沈卿睿;我肯定比你大;你就叫我沈姐吧?!?p> “沈姐?!比螊屝χf:“我還真沒有個姐呢?!?p> “那好呀;以后咱倆就做個干姊妹吧?!鄙蚯漕U驹诎赴甯?,開心的看著任媽搟面。
“好??;我以后每次進城都來看你;再給你帶些咱鄉(xiāng)下的好東西。”
“太好了;我也再不寂寞了。”
客廳的八仙桌上,擺放著兩個精致的玻璃小瓶,里邊裝著醬油和醋;兩個白色的細瓷小罐里裝著鹽和味精;另一個大點的棕紅色細瓷罐里,裝得是被油封住了的油潑辣子;那盤韭菜炒雞蛋在冒著香氣。
任媽看著桌上的這些東西直咂舌。
沈卿睿拿起醬油瓶,給任媽碗里倒了點,又給自己碗里的倒了點。
“這是啥?”任媽愣愣地望著黑乎乎的醬油問。
“醬油;放點好吃。”沈卿睿微笑著說。
“醬油?沒見過;我們鄉(xiāng)下人吃面,也就是倒點醋,放點鹽,都不知道醬油是啥東西。”
任媽揭開味精罐的蓋子,又問:“你這鹽咋這么細?”
“那是味精;這個罐里是鹽?!鄙蚯漕Pχ每曜宇^點著鹽罐罐說。
“味精?味精是啥東西?”
“味精嘛,我也不知道是啥東西;那是去年我兒子從廣州回來買的;他說那叫味精,是從東洋傳過來的;炒菜調飯時放一點味道好;我吃了,不錯;給你也放點嘗嘗?!鄙蚯漕Uf著,用筷子夾了點味精,放在任媽的碗里。
任媽一邊拌著碗里的面,一邊喜滋滋地說:“我在你這真是長見識了;我們鄉(xiāng)下人吃面,炒個蔥花都不得了了,哪還見過啥醬油咧,味精咧?!?p> “那今天你就多吃兩碗?!鄙蚯漕泛呛堑卣f。
任媽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那我是不是也太沒成色了。”
“胡說呢;你吃得越多,我越高興;吃吃吃。”沈卿睿說著,用筷子敲著任媽的碗沿。
一碗面吃完后,沈卿睿感慨地說:“今天這碗面,是我這兩三年來吃得最香的一碗面?!?p> “把碗給我,我給你舀碗面湯去?!比螊尳舆^沈卿睿的碗,起身向廚房走去。
沈卿睿瞅著任媽的背影,心里熱乎乎的。
任媽把廚房收拾完了后,一邊捋著挽起的袖口,一邊走到客廳對沈卿睿說:“姐,時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沈卿??戳艘谎圩雷由系淖娬f:“哦,都三點多了,你也是得走了?!闭f著,她指著桌子上的三包東西說:“這兩包是木耳和黃花菜,你拿回去吃;做麻食啥的,取出來一點用開水泡泡,洗凈了跟白菜蘿卜炒在一起,拌在麻食里好吃得很;那一包是城里最好的點心,拿回去磨磨牙吧?!?p> 任媽目瞪口呆,說:“你這東西我都沒有見過;再說了,我在你這兒,咋能連吃帶拿呢?!?p> “傻妹子,這有啥嘛;你以后再來,把你的好東西給我也帶點不就行了?!?p> “哦哦;那也是,那也是。”
沈卿睿一直把任媽送出了長樂門,又看著任媽一路往南走了,然后輕輕地嘆了口氣,這才轉過身往回走。
任媽走到村口時,天已經蒙蒙黑了。
筘吉站在村口的大槐樹下,老遠看見母親就趕緊迎了上去。她一邊把母親胳膊上的籃子取下來跨在自己的胳膊上,一邊說:“娘,你咋才回來嘛?把人等得急的,還想著你會不會出啥事了。”
任媽笑笑說:“娘今天碰見好人了。”
“啥好人?”筘吉好奇地問。
“走,回去說?!?p> 任媽家住在村街道的北邊,是個三開間二進院,街門朝南居東。任家院子沒有上房。任媽從嫁到這里,就住在街房中。任家的街房是兩邊流水的‘安間房’。三開間靠最東頭的那間是大門過道,另外兩間是套間。外間是客房,里間是任媽的內室。這兩間房的后墻臨街,上邊各有一個二尺見方的小窗戶。窗戶開的很高,窗欞木質結實,間距很小,上邊糊著雙層麻紙。任媽住的外屋陳設簡單,只放有一個棕黑色的八仙桌,桌子的漆皮不知從哪年開始已慢慢脫落,變得斑駁粗糙。桌邊兩把沒有上過漆的木頭椅子,由于年代久遠,已經變得油黑锃亮,沒有了木頭本色。屋子兩邊各擺著兩個長條凳。進門的左前方轉角處擺放著任媽的佛龕。里屋靠院子那邊的窗戶下,是任媽睡的土炕。炕的一頭擺放著一個很有年代了的炕柜??还駜蓛蓪﹂_的四扇小門上刻著花鳥魚蟲。兩扇炕柜的小門,都被任媽用黃銅橫開鎖緊緊地鎖著。鑰匙掛在任媽的褲帶上。家順對母親的炕柜十分好奇,總想知道里邊究竟鎖著什么好東西??还竦呐赃吘o挨著炕沿放著一個凳子。有時來的人,就坐在這里跟坐在炕上的任媽說話。炕的對面是一個兩米長的大板柜。板柜顏色棕黑發(fā)亮,里塞滿了衣服、布、棉花等等。板柜里的東西越滿越珍貴,女主人的心里就越踏實越滿足。板柜的鎖子跟炕桌的鎖子是一樣的,鑰匙也都掛在任媽的褲帶上。家順同樣對母親的板柜也充滿好奇。只要逮住機會,他就會偷偷往里邊瞄上幾眼。但他從來也沒有看清楚過板柜里究竟都藏著些什么好東西。
家順住在西廈房。從媳婦死后,家順的屋里就沒有齊整過,炕上的被子從來不疊,換洗的衣服亂七八糟撇一炕。他那個成婚時才做好的板柜,里邊的東西早已被他翻成了雞窩。任媽很少進兒子的屋子。她嫌難聞。家順的屋子都是筘吉抽空幫他拾掇。筘吉如果顧不上,家順就能讓他的屋子一直亂下去。
家順北隔壁的那個屋子,是專門用來存放糧食的。屋子里沒有炕,靠最里邊的墻下,整整齊齊的擺放著幾口大缸和幾個陶罐,里邊裝滿了新收的麥子和陳年苞谷等。在另一面墻下架著的木板上,堆放著幾個縫著補丁的鼓鼓囊囊的糧食樁子,和大大小小的布袋。這個屋子里的東西,是一家人賴以活命的東西。有這些東西在,一家人心里不慌。門上的鑰匙自然也都拴在任媽的褲帶上。
筘吉住在東廈房。跟家順的屋子比,筘吉的屋子簡單、潔凈、舒適。筘吉的炕上放著一個紡車。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紡車慢慢轉動,發(fā)出輕柔有節(jié)奏的嗡嗡聲,可以把全家人哄睡著。筘吉的織布機放在一進門的地方。那是她最珍愛的東西。它不僅僅可以用來賺錢養(yǎng)家,還可以承載筘吉所有的情感。當筘吉快樂的時候,織布機的哐當聲是輕快的。當筘吉難過的時候,織布機的哐當聲是沉重的……
任媽走進屋,慢慢地坐在椅子上,心里不住地回想著和沈卿睿待的這半天。
“娘”筘吉端著瓦盆進來說:“娘,你先洗臉;我給你熱飯去;我上午拔的馬齒筧,蒸的菜團子?!斌丶f著,把瓦盆放在了地上就要出門。
“不用了;娘吃過飯了?!比螊屢贿吤撝鲩T穿的外罩,一邊喜滋滋地說:“娘今天算是開了眼了。”
筘吉好奇地坐在板凳上,望著娘蹲在地上洗臉,心想:娘今天遇見誰了?看把她高興成這個樣子了。
“你哥呢?”任媽擰了手巾,邊擦著臉邊問。
“不知道。”筘吉搖搖頭。
“在這呢!”門外突然傳來了虎生虎氣地一聲喊叫。
任媽沒好氣地瞪著進門來的兒子說:“又浪到哪去了?”
“莫到哪,就在隔壁跟四爺諞呢;聽見你回來了,趕緊就往回走?!奔翼槢_著妹子做了個鬼臉,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剛剛坐下,就抬起腿把右腳蹬在了椅子上,順手就在口袋里摸旱煙鍋了。
筘吉瞪著哥哥,知道他又在撒謊。
“筘吉,給娘倒點水來?!比螊屨f。
“哦,我都忘了?!斌丶f著站起來就往灶房去了。
“娘,你今兒浪到哪去了,這么晚才回來?”家順嘻嘻哈哈地又逗娘開心。
任媽瞪了兒子一眼,說:“老是莫正形?!?p> “娘說她今天遇見好人了?!斌丶酥鑹剡M來說。
“???好人?”家順的眼睛瞪得像茶碗大,問:“啥好人?”
“也就是一個比我大點的老姐?!?p> “哦,我還以為是誰呢?!奔翼樢荒樖?。
“娘,那人有多好?”筘吉就想知道是誰讓母親那么高興。
“她是個城里人,燒香的時候把腰扭了;我就去把她扶了一把,結果就認成干姊妹了?!闭f到這,任媽笑了。又說:“那老婆人好得很;硬是把我叫到她家吃了頓飯,臨走還給拿的啥木耳和黃花菜?!?p> “木耳?黃花菜?在哪?”筘吉問。
“就在我那籃籃里;你去看?!?p> 筘吉趕忙在門后把母親籃籃里的手帕揭開,拿出里邊的三個麻紙包放在桌子上,一一解開看,然后說:“娘,你咋能要人家的東西嘛?”
“唉,我不想要的;可我那干姐硬是要給,還說我再進城去把咱家的好東西也給她拿點?!?p> “哦?!?p> “點心!”家順一看見點心忙伸手過來。
筘吉啪得一下在哥哥的手背上打了一巴掌,說:“娘還莫吃呢。”
家順不好意思地說:“我就是給娘拿呢么?!?p> “讓他吃吧?!比螊屝奶蹆鹤?。
筘吉給哥哥拿了一個,又給母親拿了一個。
“你也嘗嘗;人家說這是城里最好的點心?!比螊層中奶鄣乜粗畠赫f。
“就是好吃。”家順一個點心已經下肚了。他又伸手去拿第二個了。
筘吉瞪了哥哥一眼。
家順故意不看妹妹。
“娘,那兩是啥嘛?”筘吉右手拿著點心,左手攤開手掌接著點心渣,眼睛望著桌子上的東西問。
“那個黑的是木耳,那個黃條條是黃花菜;我那干姐說,做麻食的時候,把那兩個都捏點拿開水一泡,洗凈了跟白菜蘿卜一炒,說好吃得很;哪天我給咱做了吃,嘗嘗是啥味?!?p> 筘吉笑了說:“娘,你再去你干姐家,就把我織的布給她拿上?!?p> “娘,你那干姐屋里是干啥的?”家順問。
“男人都死了好幾年了;有一個兒子在啥地方上學;屋里平常就她一個人?!?p> “她屋肯定有錢很吧?”家順問。
“嗯;可有錢頂啥用,沒有人,日子還不是過得清涼的?!?p> “娘,你以后再進城,就多陪陪她,不用著急的往回趕?!斌丶X著母親認得那個干姐咋那么可憐。
“嗯”任媽也是那么想的。
“娘,能認個城里的干親也蠻好的。”家順說。
任媽瞪著兒子說:“你啥意思?”
“沒有啥意思;我就是說你以后進城也有個落腳的地方了嘛?!?p> “以后再去了,我就幫她做點啥,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任媽想著自己還有啥能幫沈卿睿的。
“娘,我還可以幫你干。”筘吉說。
“哦,也是的;下次去我把你領上,一個是去認認門;再一個,我做不了的活,你去干?!?p> “娘,有啥搬梯子上房的出力活,我去?!奔翼樥f。
“唉,我那干姐雖說有個兒子,但指望不上?!?p> “我就給她當個兒子吧?!?p> “也真難為你有這好心?!比螊尡粌鹤痈袆恿恕?p> “娘,她兒子多大了?”家順問。
“好像比你小點,比筘吉大點。”
“上學去了?在哪上學,都顧不上他娘?”家順想不通。
“在……在啥廣州;說是遠得很;走一趟路上就得十來天?!?p> “是夠遠的了?!奔翼樴絿佒?。
“那他上學為啥要去那么遠的地方?咱村子就能念書?!斌丶f。
“你懂啥!”家順白了妹妹一眼說:“人家那上的是高一等的學校。咱村上那是啥嘛,教你認得幾個字就行了?!?p> “我想念書。”筘吉突然說。
“啥?”家順的眼睛又瞪成了茶碗?!澳銈€女子娃想念書?”
“咋?我就是想念書。”筘吉小聲嘟囔著。
“我問你,你念書干啥?”
“不干啥?!斌丶暩×?。
“哈哈……”家順嘲笑妹妹說:“你是不是嫌咱家的錢花不完了?”
筘吉瞪了哥哥一眼沒有吭聲。
“別笑話你妹子了;你要是想念書,我還高興死了呢?!比螊寣鹤涌偸遣粷M。
“我就不念書;有念書那功夫,我還不如給人去扛活掙倆錢呢?!?p> “人家念書的人,就是有本事么,還可以掙大錢?!斌丶瘩g哥哥說。
“咦?你咋知道?”
“四爺說的。”
“那你也想念書掙大錢?”
“我……”筘吉突然頓住了。筘吉絕沒有想著去掙錢,但就是不知道為啥那么想念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