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陳讓起來的時候,小妹已經(jīng)在院壩里扎起了馬步,老太爺在隔壁的牛圈里喂起了牛,孩童們則在田野里追逐嘻笑,家家戶戶的屋頂似乎都冒起了青煙。
整個釣魚山的人,似乎都比他起得早。
昨天晚上,陳讓沒有熬到最后,而是早早地下山睡覺了,至于老太爺他們忙得什么時候他不知道,只是看他們的眼睛都是紅紅的,不知是熬夜熬的,還是哭的。
早餐仍舊是千篇一律的稀飯加咸菜,早餐是安平做的,跟呼延慶一樣的固執(zhí),似乎永遠都不知道變通。
家里又不是沒肉,你就不能在稀飯里加點肉嗎?或者加點其他什么的青菜也好呀,實在不行,煮個皮蛋瘦肉粥也不錯,哦不對,這個年代好像還沒有皮蛋呢。
陳讓剛剛吃完早餐,安平還來不及刷飯,釣魚山,便響起了久違的敲鑼聲,這是一種非常特別的鑼聲,每當這個鑼聲響起的時候,釣魚山都會變得雞飛狗跳起來。
只要銅鑼響起,大家都上釣魚臺集合,去得慢的,總有些害怕老太爺手中的那根用來趕牛的鞭子。
陳讓上去的時候,老太爺已經(jīng)站在大伙的面前,今天,他有事情要宣布。
釣魚山要大規(guī)模的收購蠶繭,前幾天梁家賠償?shù)哪侨f貫錢,除少部份拿來安家之外,其余的錢,由釣魚山統(tǒng)一安排,以后釣魚山掙的每一分錢,都按人頭平分。
在釣魚山,老太爺?shù)脑捑透ブ家粯拥墓苡?,他的安排,沒人反對,也沒人敢反對,再說,這些錢都是娃為他們爭取來的,娃都沒說話,誰敢說話?
既然沒有異議,那就這樣定了,老太爺?shù)男惺嘛L格,有些獨斷,但更多的是雷厲風行。
昨天晚上的繅絲作坊讓他看到了希望,以致于在他睡覺的時候,甚至做了一個非常美好的夢,他夢見釣魚山的孩子都坐在自家的木樓里讀書。
那朗朗的讀書聲讓他在睡夢中都笑醒了,他醒來的時候,滿臉都是淚水,所以,當他宣布完第一件事后,便將老夫子請到前面來,他要宣布第二件事。
那就是,他準備搬出他家的木樓。
從今天開始,那個釣魚山惟一的木樓,那個代表釣魚山身份的木樓,他準備騰出來,做書院,以后,沒有他的允許,誰都不準走近書院。
這是鐵律!
釣魚山的娃要讀書,唐老先生就是釣魚山的西席,誰要是敢對唐老先生不敬,他老頭子第一個把他扔進嘉陵江。
當老太爺宣布完第二件事的時候,老夫子的眼淚刷地流出來了,受人重視的感覺很好,他在心里暗暗發(fā)誓,如果不把釣魚冊的娃教好,他就對不起這份重視。
他是陳讓請來的,但是在釣魚山,如果得不到老太爺?shù)氖卓?,他終究是那個沒地位的田家倒插門的女婿,今天,老太爺宣布了,那他作為釣魚山的老夫子就名正言順了。
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老婆和娃接出田家了。
老太爺今天宣布的第三件事,對他來說,也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娃是有官階在身的,以后,釣魚山的瑣碎事情能不麻煩娃的,絕對不能去麻煩娃。
不能讓釣魚山的事情誤了他的前程,不能在他的頭上落個商賈之名,也就是說,釣魚山的人,要學會自力更生,豐衣足食,這點很重要。
既然老太爺發(fā)話了,那么接下來的蠶繭收購就不能再讓娃出面了,整個釣魚山,懂得算帳記帳的也就娃和老夫子兩個人。
前段時間的帳,都是老夫子算的,老老子記的,按照老夫子的說法,等到釣魚山的娃回來后,學院一旦開起來,這些事他就不做了。
但是,現(xiàn)在聽老太爺?shù)恼Z氣,好像不行,如果他不做,那就得小先生做,小先生對自己有智遇之恩,老太爺說得沒錯,不能讓小先生頂著一個商賈的標簽在世間行走。
自己的年紀大了,早就斷了入士的念想了,士為知己者死,如果沒有小先生,就沒有他老夫子的今天,到現(xiàn)在,他還龜縮在城東的那個說書場里。
每天掙著那不到一百文的散碎銅板,看著別人眼色,聽著別人的嘲笑,回到家里,還要給自家的婆娘端茶倒水……
人生難得一知己,所以,他決定,在接下來的一個半月內,白天,他到山下去收購蠶繭,晚上,再給孩童們開課,然后布置白天的課業(yè)。
養(yǎng)蠶是有季節(jié)的,蠶繭收購持續(xù)的時間自然不長,按照他的想法一個半月已經(jīng)足夠了,在這段時間內,他不相信他堂堂的一個秀才,還賠養(yǎng)不出一個懂得算帳的人出來。
有雄心是好的,有壯志當然更好!
老夫子的表態(tài)也確實有點超出陳讓的意外,在他的印象里,老夫子是一個很固執(zhí)的人,每當自己寫殘體字的時候,他那教棍就會毫不留情地落在自己的頭上。
這段時間,他的頭皮就因此常常發(fā)麻,原以為這么固執(zhí)的人,是不會改變自己的決定的,沒想到,他今天,為了自己,竟然把自己堅守的東西給改了。
“小先生,你天資聰穎,前程遠大,注定要到東華門唱名的,老夫到這把年紀,還能在釣魚山做個西席,于愿足矣,你就別在那里假惺惺的表態(tài)了,老夫也不吃你這一套!”
陳讓笑笑,他是真的沒有上前表態(tài),甚至連感激的話都沒有說。
每天上午,他都要去城南說書的,這些天來,風雨無阻,按照老太爺?shù)脑捳f,你說書又不掙錢,干嘛還要風里來雨里去的,倒讓人家小瞧了。
每當這時,陳讓也只是笑笑,每個人的心里都有執(zhí)念,他的心里也有,而且,對他來說,說書并不是什么下九流的勾當,說書不丟人的。
陳讓的確是有執(zhí)念的,比如他明明有匹大白馬,而且是極好的戰(zhàn)馬,高大威猛,腳程又好,但他寧愿用牛來套車,也不用馬來套。
他把馬養(yǎng)在釣魚山,閑睱時就騎著馬在釣魚山上的跑馬道急馳,至于騎馬進合州城,他覺得那樣太高調,太招搖,若非情況特殊,他是不干的。
釣魚山缺馬,但釣魚山不缺牛,自老太爺回來后,就讓李老實,把他的馬車改成牛車了。
牛車沒有馬車快,但咯吱咯吱的聲音卻比馬車要好聽一些,所以,當老夫子一宣布,他就覺得自己留在釣魚山,其實也沒什么事情做了。
于是讓安平把那個牛車套上,跳上牛車,帶著小妹,咯吱咯吱地來到合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