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家三兄妹愣了好一會兒,倒是楊風(fēng)多少有些歷練,當(dāng)先回過味來,明白了馮虞的心意,雙手抱拳沖馮虞鄭重一禮?!耙烙莨皇切郧橹腥?,當(dāng)真拿我們當(dāng)兄弟看。要不然,這等秘事你若不說,我們又能從哪方知曉去?兄弟放心,此事我兄妹三人決不會說出去……嗯,除了我爹之外,呵呵?!?p> 聽楊風(fēng)這么說,楊雨、楊云的神情方才緩了下來。兩人仔細想想,也是,今日若不是馮虞自個兒說出來,誰能知道這一節(jié)。再說了,馮虞這身份顯然是不好四處亂說的,既然在這兒告訴了自己,那定然是拿自己不當(dāng)外人了,這還有什么說的。
不過楊云還是有些耿耿于懷:“死依虞,做什么不好嘛,偏做錦衣衛(wèi),是不是想訛錢了?”
“訛錢?我四處送錢呢!這錦衣衛(wèi)可不是我想入的,是人家要我入的哩。進去之后,我可是啥事不管,只是有些小運氣,撿了些功勞,就升作百戶了。我自己靠著正經(jīng)生意,每年進項就夠可以了,還訛?zāi)拈T子錢嘛。”
楊風(fēng)看馮虞面色不豫,趕忙打岔?!耙烙?,還是到我家去住兩天吧,不妨事的,來找我爹的官兒多了去了。只要叫人先回報一聲就好。只是你那幾個伴當(dāng)該如何是好?人多嘴雜,總是麻煩?!?p> 馮虞想了想,“要不這樣,便讓他們在漳州府呆兩天,四處耍去,反正開的是公帳?!?p> “這便好,你那些弟兄什么時候回來?”
“黃昏時分回轉(zhuǎn)?!?p> “那時辰還早。要不我們來做個向?qū)?,領(lǐng)你在城中轉(zhuǎn)轉(zhuǎn),傍晚再回來。我們地面熟,兄弟想看些什么說一聲就好?!?p> 馮虞聽了大喜?!叭绱松鹾茫钚稚源?,我收拾下便出門?!?p> 楊家兄妹答應(yīng)一聲,到樓下等候。馮虞看看懷中,會票、腰牌、銀錢,沒拉下什么東西,轉(zhuǎn)身抓起腰刀,想想又放了回去,隨即轉(zhuǎn)身出了房門。
馮虞與楊家兄妹出了客棧,便往文武廟之間的鬧市走去。一路上,楊云笑嘻嘻地走在馮虞邊上沒話找話,想來是方才話說重了,在樓下被楊風(fēng)教訓(xùn)了一番,這會兒趕緊過來補救。馮虞心里好笑,掉過頭來寬慰一番,捎帶著再恭維幾句,反哄得楊云眉開眼笑,這一節(jié)就算是揭過了。
有地頭蛇領(lǐng)著就是不一樣,大半天工夫,馮虞想看的、想嘗的、想問的,全有了。連日后開店的鋪面楊風(fēng)都幫著定下了,就在府衙斜對過的街面上。這還不算,連找廚子的事情楊風(fēng)都包下了。馮虞不禁心中暗嘆,要是每個地方都能找著馮家兄妹這樣的,自己不是直接當(dāng)甩手掌柜就成了。
傍晚回到客棧,楊家兄妹不打算現(xiàn)身,約好明日自備馬匹,辰時三刻在東門見面,隨即告辭離去。馮虞進了客棧一看,那哥幾個都在廳里等著了。馮虞只說要走親戚,讓他們在漳州城好好玩上兩天。幾個人倒是應(yīng)得痛快,想來這一路已經(jīng)是野慣了。
第二天一早,馮虞會合了馮家兄妹,一行人出了東門、東廂,沿著九龍江南岸官道一路飛馳。奔出大約四十里地,來到靠海的一個鎮(zhèn)子,馮虞問楊風(fēng)這是什么所在,楊風(fēng)回頭一笑,“此處便是月港。”
月港!聽到這個地名,馮虞不禁油然生出一分敬畏之心。這個地處九龍江入海處的港口,由于它的港道“外通大海,內(nèi)接山澗,其形似月”,故而得名。莫看馮虞前生這小小的月港幾乎不為人知,可在整個大明朝,這里可以說是全國最發(fā)達興盛的港口,與漢唐的福州港,宋元的泉州港,清代的廈門港,并稱福建歷史上的“四大商港”。在整整兩百多年里,月港“店肆蜂房櫛篦,商賈云集,洋艘停泊,商人勤貿(mào)遷”,一度曾與47個國家直通貿(mào)易!
突然,馮虞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楊家兄妹家住月港,又有如此勢力,家中莫不是私商巨頭?反正一會兒便見分曉,馮虞也就不再多想,走哪兒跟哪兒就是了。楊家兄妹沒進鎮(zhèn)子,直往碼頭方向馳去。在離碼頭不遠處的一個山包上,坐落著一處偌大的莊院,一行人來到門前翻身下馬,邊上過來幾個仆人將馬匹牽走。門口一個管家模樣的老者迎了過來。
“哎呀,少爺,姑娘,你們可來了,老爺已經(jīng)在花廳等著了?!?p> “安伯,勞你在這兒久等了吧……”
趁著他們說話這工夫,馮虞抬眼四下打量。這莊院占地極廣,丈二高的圍墻全用條石壘起,四角筑有碉樓,門里站著七八個青衣勁裝的精壯漢子,手執(zhí)刀棍。往里看,進了院門便是一個寬大的場院,對面的房舍雕梁畫棟,若按著太祖當(dāng)初定下的規(guī)矩,明顯是違制了。
不過話說回來,洪武皇帝那一套操作性委實是太差了些。什么商賈之家不許穿綾羅綢緞,民間首飾、釧鐲不得用金玉珠翠,不說是正德年間,便是他身后不久的永樂朝,這些規(guī)矩早就沒人搭理了,所謂“裘馬錦綺,充填衢巷,羅褲云履得僭于娼優(yōu)卒隸之輩……無貴賤悉然?!?p> 馮虞隨楊家兄妹進了莊院,穿堂過院,進了后花園,順著一條拱脊式軒廊繞過假山,一座小樓霍然出現(xiàn)在眼前。來到房門處,馮虞抬眼往里看。只見里頭正面墻頭上懸著一幅行楷“厚德載物”,看落款,居然是當(dāng)朝首輔李東陽的手書!橫幅下頭居中擺著兩張紫檀木太師椅,中間夾著一張茶幾,上頭擺放著茗碗瓶花等物事。房屋正中分左右擺放兩排八張靠椅。左右手靠墻分別擺放兩部整幅的博古架,上頭不僅擺放各式中土古玩,還間雜了不少外番珍奇。
房中左邊博物架前立著一人,頭戴方巾,身著“五蝠捧壽”圖案石青綢衫,正聚精會神地拿塊綢布擦拭手中一只羊脂玉龍鳳耳瓶。楊風(fēng)一進屋,即刻沖那男子施禮,“爹,我們回來了!”楊雨、楊云卻是直接沖了過去,幾乎便要掛到那人身上,唬得他趕忙將玉瓶放回架上,口中忙不迭念叨著:“呵呵,輕些,輕些,莫打了。多大了還是不知輕重?!?p> 楊風(fēng)向前走了兩步,提醒老爹:“爹,客人來了?!?p> “哦?”那人抬頭向門口看來。馮虞抱拳拱手,口稱“世伯”,同時仔細打量面前這位,平常,太平常了,略有些圓潤的面龐,五官只是端正而已,卻毫無特色可言,腮下三綹短須。看那氣質(zhì),實在與鄉(xiāng)學(xué)里頭的老夫子頗有些神似,與馮虞之前想象的滿臉橫肉的江湖客模樣相差未免過于懸殊了些。只是左邊面頰上淺淺的一道傷痕添了些滄桑氣。
那人看見馮虞,笑著點了點頭,“好一個翩翩少年,方才老夫失禮了,來,快請坐。”
分賓主落座后,楊風(fēng)又正式介紹了一回?!暗?,這位就是我跟您說過的馮掌柜、馮百戶?!闭f到“百戶”兩個字,楊風(fēng)有意無意地略略加重了語氣。
那位聽過面色如常,說道:“呵呵,風(fēng)兒、雨兒,還有云兒,之前向我說過多次了,說馮公子年少有為,今日一看,果然所言非需。想來他們還未與你說起過他們老爹吧?呵呵,老夫楊萬榮,在月港有些小生意……”
沒聽清后頭說的什么,馮虞的嘴巴已經(jīng)張得溜圓。楊萬榮,這一陣子可沒少聽弟兄們提起這個名字。想起這個,馮虞忍不住脫口而出:“莫非您就是萬帆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