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1章 一切從卡拉漢酒吧開始
男人推開門,風風火火走到吧臺前,將幾枚硬幣狠狠地拍在桌上,“伙計,一杯威士忌?!卑膳_另一邊留著八字胡的身形消瘦的酒吧老板停下手中的工作,看了看眼前這個頭發(fā)凌亂、鼻頭通紅且滿身酒氣的男人,嘆口氣后拿出一個粗糙木杯,取出酒瓶緩緩倒?jié)M:“事實上,現(xiàn)在一杯要三十美分?!?p> 男人瞪大了雙眼,不可思議地看著老板,但后者不為所動,取出另一個木杯仔細擦拭。男人罵罵咧咧地開始翻遍破舊夾克的每一個口袋,又從上到下把全身摸了個遍,沒有什么收獲,動作卡頓片刻,接著搶先伸出臟手,一口悶掉了辛辣嗆鼻的劣牌威士忌。烈酒入肚,男人搖頭晃腦地咂了咂嘴,沒臉沒皮說道:“先記賬上,改天補上。”
老板習以為常地又換了一個酒杯繼續(xù)擦了起來,聲音平靜的嚇人:“先生,這已經(jīng)是您這個月的第五次了,而且全城只有我這可以賒賬。況且,您還打碎了兩個杯子,又砸了一張木椅……生活在文明之都,作為文明人士可不會這樣?!?p> 說到這,原本語氣還算平和的老板漸漸提高音量,八字胡微微顫抖,“請趕緊賠償我的損失!還有,把欠的帳也請趕緊還清!不然我會通知愛爾蘭幫的人!”不痛不癢地威脅之后,老板似乎感到有些失態(tài),輕咳兩聲,繼而裝作優(yōu)雅地擺弄著手里的杯子。
“切,在這么個遍地狗屎的地方開酒吧,還裝什么文明人士?先把門口那一攤垃圾收拾了吧!”
“你你你……”老板似是被戳中了痛處,手指著男人氣得直打哆嗦,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來一句,“還錢!”
男人滿不在乎地攤開雙手,“如果你能在我身上找出來任何能值錢的東西,全都拿走,我不在乎。要知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了,妻子、兒子、工作……這該死的城市就是一個吃人的魔窟,把每個人都變成不停轉動的齒輪……我的小喬治才六歲大……至于愛爾蘭人,哼哼,他們只會闖進我的房子!拿走屋子里值錢的東西,然后一把火把那燒了……就像當年一樣…呃嗝——能再來一杯嗎?”
老板聞言不語,將抹布隨意往旁邊一扔,神情漸漸轉為平靜地說:“聽著朋友,我雖然到這座城市不久,但我也曾見過許多事,世道艱難,人人都努力過活,但這并不是你欠我酒錢的原因,懂嗎?”話一說多,蘇格蘭特有的卷舌口音漸漸顯現(xiàn),“你喝我的酒,就要交錢,規(guī)則如此,誰也不能違背。”
“新來的?我說老亨利怎么不在了呢!”他撇撇嘴咕囔道,“朋友,既然是新來的,我便免費告訴你一些小提示,酒錢能抵多少抵多少,如何?”
老板頭一歪,有些意動,來圣丹尼斯已經(jīng)三個月了,各種各樣的幫派沒認全,保護費倒是交了不少,初來乍到,多虧自己為人客氣(給的錢多),這一間小小的酒吧倒也沒人鬧事,反而成了窮人區(qū)的一片凈土,車夫、農(nóng)民、商人、小偷、流浪者甚至不得志的藝術家都在此聚集。人越多代表鈔票越多,但是老板卡拉漢先生卻笑不出來。
每個月莫名其妙的保護費開銷只是一方面,讓卡拉漢先生最頭疼的是第一天開業(yè)就摔壞四把木椅、七八個玻璃杯還發(fā)生了三次斗毆,當時嚇壞的卡拉漢先生準備報警,卻被一個幫派頭領模樣的人摟住肩說,“歡迎來到圣丹尼斯”。
此事以后,卡拉漢甚至認為自己多余保護費已經(jīng)白交,不過聽說了其他的酒吧那不如自己的狀況后,卡拉漢就又準備了下個月額外的錢——錢多代表安全。
錢還能勉強做到收支平衡,但是物件實在經(jīng)不起這樣消耗,于是他就將桌椅重新加固一番,玻璃杯全部換成木杯,他明白錢少了可以再賺,只能如此降低成本。此外,卡拉漢先生又購置了把破舊雙管獵槍,粗糙的槍身失去了裝飾花紋??ɡ瓭h將它連同幾顆霰彈子彈藏在酒柜下層,雖然老舊的獵槍不一定有什么作用,但是畢竟聊勝于無。
“最近城里挺平靜的,哪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卡拉漢先生思索片刻后說道,語氣也稍微放緩。他默許了男人別樣的支付方式。
那人咧嘴一笑,故作神秘地俯下身子,低聲說道:“那你可說錯啦,那些愛爾蘭人你已經(jīng)見過了吧?一群粗鄙又彪悍的莽夫,他們之前在新建的碼頭上包攬了所有裝卸貨物的活計。不少公司都想招攬他們,借助他們的影響從碼頭這地方分一杯羹。
“不過這些老板們低估了愛爾蘭人的自大——他們居然妄想能夠獨占碼頭。這便引起了城里大大小小十幾家公司的不滿?!?p> 酒吧老板顯然被些風聲吊起了興趣,自己新店開業(yè)以來,愛爾蘭幫可沒少“光顧”??ɡ瓭h不禁追問起下文來?!敖酉聛砟兀俊弊约河纸o男人續(xù)上了杯冒沫的啤酒,示意男人再講細一點。那男人抿了口酒,思路反而越發(fā)清晰起來。
“在確認了柔和方式行不通后,那些商人老板們又開始聯(lián)合向市長施壓,以整肅碼頭交易環(huán)境為由,對愛爾蘭人實施了武裝驅逐,聽說還死了不少人。再后來,各個公司又開始進行了對碼頭的爭奪。嘿嘿,狼吃狼、狗咬狗,老一套了?!?p> 酒吧老板聽得入神,“再后來呢?再說你是怎么知道的?其他幫派呢?”
男人狡黠一笑,臉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說:“再后來,一個叫布拉德?索恩的男人贏得了碼頭的控制權,但是自己的公司也元氣大傷。不得已的他只能雇傭廉價的中國人來維持碼頭的運轉。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這些黃猴子不僅有廉價這一個優(yōu)點,他們干活也快得離譜,而且不會鬧事。索恩就決定長期雇傭他們作為職工??蓱z的愛爾蘭人失去了自己的飯碗,他們不敢記恨那些資本家和官員,只能把怒火宣泄到中國人的身上?!敝v到這,男人炫耀似的挺了挺胸,
“我所做的,就是用幾句話,點爆了整個愛爾蘭炸藥桶。那些好忽悠的的愛爾蘭人一上頭什么都不管不顧,昨天他們十幾個人闖進唐人街后,搞爛了好幾個店鋪。我就趁著暴亂,憑借嘴上的大胡子搶到了不少精美的小玩意兒。要是送到集市那片兒,說不定能掙不少美刀呢?!?p> “愛爾蘭人的頭頭,你知道是誰嗎?”
“嗯?我怎么知道!”男人連口否認,頭搖得和撥浪鼓似的,又接著仰頭喝了好大一口,然后借著酒勁大喊,“嘿!殺光那些青蟲(Chin-chong)!天佑美國?。?!”
卡拉漢先生好奇的目光慢慢黯淡,他捋著細細的八字胡,表情再次趨于冷淡,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得意洋洋的男人,一股奇怪的氛圍漸漸籠罩了整個酒吧。
卡拉漢先生明白,這又是一個被生活打垮的、走投無路的可悲人。他聽說過男人去年的不幸,所以允許男人在這里賒賬。
卡拉漢知道,這人淪落至此,其中許許多多都不是自己可以揣測明白的。他知道兩年前的《排華法案》,但是他卻始終對這個法案嗤之以鼻。在卡拉漢先生看來,美利堅是這世界上最先進且自由的國家,比起老氣橫秋的歐洲,這片大陸上處處都是希望和機遇。
上帝給了美洲重生,美洲也應當給予所有種族的人類重生,美洲接納了英格蘭、愛爾蘭、法國甚至奧地利,但是他們卻拒絕給予亞洲人一次機會,因為什么?膚色?這是違背上帝的意志!在象征著自由的土地上趕走一批外來的客人,這明顯不是文明之道。
果然還是個沒被感化的野蠻人。卡拉漢心中暗想,對男人的無奈和鄙夷又加深了幾分。男人卻沒察覺出老板的反常,自顧自又將啤酒一飲而盡。打了個酒嗝,繼續(xù)說到,“據(jù)說唐人街里也有許多華人幫派,不過我昨天卻沒碰見半個敢反抗的華人。哈哈,所謂華人幫派就像是軟趴趴的馬糞,當我們踩在他們頭上時,連屁也不敢放一個?!?p> 華人幫派?不會有跟那小子有關系吧,卡拉漢老板覺得事情不對,沉思片刻,張口問到:“關于華人黑幫,你都知道些什么?”
男人晃了晃手,“就知道兩個名字,Chai-Ping和Hope-Wei,真是奇怪的發(fā)音……”
話音未落,一個體型高大魁梧的白人青年緩緩推開了門,青年一進門便注意到了咋咋呼呼的男人,他湊近聞到男人身上的酒味,只道男人不過是個醉漢。他一步一步走到吧臺,嗓音沙啞的問道:“近來如何,各位?”
老板細細打量一番來人:天氣炎熱,青年只穿了件藍色襯衫,尋常的黑色牛仔褲和棕色的騎士靴。他戴了一頂嶄新的賭徒帽,挎包放在身子左側,右側則是一把牛仔左輪手槍插在鹿皮槍套之中。槍套有些舊,但是不臟,右手也有老繭,穿著倒是體面,人也長得精神,不過嘛......純黑色的領巾證實了老板的猜想——一個標準的、被文明拋棄的法外狂徒。
“想來點什么?”老板干癟的臉上咧開一道瘆人的微笑。
“隨便能填飽肚子的就行?!鼻嗄暌性诎膳_上,環(huán)顧四周,拿出一根香煙。
“本店燴羊肉口碑一直不錯,份量絕對夠,試試嗎?”
“可以?!蹦乔嗄暾f完就找了個桌子一坐,再次環(huán)顧四周,隨后望著窗外的工廠發(fā)呆,口中喃喃自語道,“這都是些什么啊……”
還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土包子。
生意上門,卡拉漢轉身走向廚房,“啊對,朋友,”他看向醉漢,一臉奸商笑,“感謝分享,酒錢就勾銷了,不過你之前打壞東西的賠償還是要的?!?p> “混蛋!”男人罵罵咧咧看著卡拉漢老板走進廚房,“你真該感到羞恥!”然后晃晃悠悠地繞進吧臺,給自己開了一瓶威士忌,又狠狠灌了一口。
“嘿!朋友!想聽一些故事嗎?……”男人把目標轉向坐在一旁的青年。
……
走進后廚的酒吧老板把門帶上,從內(nèi)襯口袋掏出銀邊眼鏡,坐在椅子上,借著窗外的陽光細細地檢查剛剛到手的幾枚硬幣。
“羊肉,馬上?!崩习宄矌殴丝跉?,又拿衣袖擦了擦。
不知從哪鉆出個臟兮兮的小男孩,衣服破舊,滿臉漆黑。
“羊肉,現(xiàn)在。”老板又將硬幣轉了個圈,“記得洗手……還有臉?!?p> 男孩點點頭,搬過一盆水盡可能把自己收拾干凈。男孩動作很快,盆里的水瞬間變濁,男孩的臉煥然一新——黑眼睛、黑頭發(fā)、黃皮膚,是華人。
男孩熟練地擺好工具,一大塊羊肉放在砧板上,瘦小的手臂無法完美控制切肉刀的重量,只能用力地剁砍,額頭上漸漸冒出汗珠。
隨著男孩忙活的身影,老板也挨個檢查完了硬幣,他摘下眼鏡,眉頭緊皺,隨后太陽穴青筋隱隱崩起,又慢慢隱進皮膚。他低下頭,又拍拍臉,好像要將情緒通通拍散,臉上又出現(xiàn)了瘆人的奸商笑容。
鍋里的湯慢慢沸騰起來,狹小的廚房里漸漸充滿了濃郁的肉香,男孩把飯肴盛出來交給老板,老板深呼一口濁氣,端起盤子,信步走出廚房,用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喃喃道:
“放輕松,二十美分給我做假了而已,他也困難,這事就先不提了……啊,不過他連債帶賠還欠著我七美元零三十三美分呢,可要好好找他談談。但我是文明人,注意用語,嚴肅且不失幽默!哈哈,二十美分也作假,笑死人了。最后最重要的,微笑!……話說霰彈槍我之前放哪了,吧臺下面?”
……
男人一愣,像看到了最不能理解的事物一般盯著青年,“怎么?難道你同情那些綁著辮子的猴子?他們就是寄生蟲!像疾病一般席卷整個國家!黑鬼就已經(jīng)夠多的了,又來了這些干活不要命的中國人……該死的,要不是他們,我會失去工作嗎???喬治會死嗎!?我恨不得割下他們所有的人頭,作為喬治的陪葬品!”男人歪七扭八地在酒館內(nèi)轉圈,手中的威士忌己經(jīng)見底。
青年嘆了口氣,將男人慢慢安撫下來,“朋友,你喝多了……瞧,我是個槍手,好槍手。但這世上有好多比我更好的槍手,那你說我能怨人家比我射得準嗎?給你個建議,換個沒有華人的地方生活不就得了?”他突然壓低聲音,匪幫特有的沙啞嗓音仿佛預示危險來臨,“還有啊,我昨天路過警局,隔著一條街道都能聽見警長在破口大罵,事情好像鬧大了,伙計,希望你只是撿了幾件東西,沒有參與別的什么?!?p> 男人先愣了愣,隨后更激動地說,“為什么,為什么法案已經(jīng)頒布了兩年,黃猴子的數(shù)量居然越來越多?政府還專門派設他們的社區(qū)?!不過是一次小型斗毆,警察怎么會攪和進來?清洗華人難道不是對圣丹尼斯有好處嗎?要我說,政府就應該成立一個節(jié)日,允許人們隨意定期清除華人!還有黑人、墨西哥人、印第安人?。?!”
青年卻不緊不慢地繼續(xù)說道,“那些華人黑幫絕不會輕易放手,相信我,這種事件對一個幫派打擊很大,一個幫派絕不會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的,這事兒我有經(jīng)驗……”青年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他們一定會有所行動?;镉?,你最好先逃出去,向西走,我建議去拉格拉斯,那個地方就算是黑幫也不會輕易擅闖?!?p> 男人緊緊攥住手里的空酒瓶,一股恐懼和不安如同藤蔓一樣爬在心頭,他看看青年不帶半點表情的撲克臉,又看著手中的酒瓶,昨天自己是怎樣掐住了那女人的脖子,將她一頭按進水缸里,扯下她戴的掛件。那女人后來怎么樣了?……男人心跳越來越快,他感到有些氣悶,一搖一晃向門外走去。
剛出來的酒吧老板看到醉漢已經(jīng)不在,一陣心痛,自己心里又記了一筆,七美元零三十三美分外加二十美分!卡拉漢先生懊惱地拍了拍后腦勺,居然就這么讓他跑了。
“老板,我的午餐……”
“哦,請用。”卡拉漢又拿出一副刀叉,“先生,請不要在意這個酒鬼,他不值得任何同情?!?p> 青年聳聳肩,專心致志地對付起面前的佳肴,不錯的口感讓他眼前一亮,“發(fā)生什么了?順便一提,這肉真不錯?!?p> “您喜歡就好?!笨ɡ瓭h先生苦笑道,“別讓我的糟心事影響了您的胃口。不過等那個家伙下次出現(xiàn),我發(fā)誓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嘩啦!——”酒吧里的窗戶突然被重物砸開,破碎的玻璃如雨點一般散落到整間房子。
飛進來的重物,卻是剛剛走出去的醉漢。
他整個鼻梁已然全斷,滿臉鮮血,還缺了一顆門牙,胸口上印著一個偌大的皮鞋印,估計是被人一腳踹進來的。
青年有些玩味地看著酒吧老板精彩的表情,隨后兩位華人男性緩緩走進了酒吧。
兩人皆穿黑色西服,內(nèi)配白襯,左胸帶有一朵鮮艷的紅玫瑰。其中較為年輕的,身形修長且健壯,臉上竟有著幾分殺伐凌厲的氣勢。
他把玩著男人喝完的酒瓶,俯下身,用蹩腳的英文明確的向他傳達了一個信息:
“別招惹中國人?。―on't fuck with Chinese!)”
另一個面善的年長華人則十分流利地用英語說道:“謝爾弗?布萊恩特,這只是一個警告,也只是一個開始,你將承受你帶給別人的痛苦,那種我們每天都承受的痛苦。請記住,”他轉身看向青年以及老板,提高聲調,“虎威堂有仇必報!”他回頭看一眼碎一地的玻璃,拿出幾張鈔票交給卡拉漢,“同樣有債必還?!?p> 年輕華人把酒瓶掄個半圓,砸在男人膝蓋上,酒瓶應聲而碎,男人抱腿慘烈地哀嚎著,但年輕人就像是踩了一只蟑螂一樣,拿出手絹擦了擦手,隨后二人轉身離開。
青年早早結束了自己的午餐,而看著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男人和手里的鈔票,卡拉漢先生許久才反應過來,念頭通達道,
“哦!先生,您的債務一筆勾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