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樓下,有一架親王規(guī)格的車輦。按照規(guī)矩,被分封出宮的親王是不能坐車輦進宮的。
五爺被人攙扶著,上了經過特別改造過的車輦。車廂中寬大舒適,里頭裝著暖榻,鋪著厚厚的獸皮。
車門關上,厚重的簾子放下,五爺將兜帽取下,露出一張白皙清俊的臉來。若是論容貌,他比起姜家的任何一個人都要俊俏。
只可惜,他是個跛子。
便是他再努力讀書,再如何自信,也改變不了旁人遮掩不住的驚訝的目光。
是皇帝的弟弟,哦,他如今是皇帝的叔叔了。是皇帝的叔叔又如何,盡管身份貴重,地位顯赫,他終究是個四肢不健全的人。
四肢不健全,是以其他人在爭奪皇位的時候,他連名字都不配被提起。古往今來,有哪個皇帝是身體有明顯缺陷的?
卻也是如此,他的哥哥,十分大氣地給自己自由進宮的權力。
算是同情,還是覺得他在皇宮中掀不起任何風浪?
五爺依靠在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他面上平靜無波,內心卻是波濤洶涌。
正是借著這自由進宮的權力,他發(fā)現(xiàn)了一件十分好玩的事。
這十年追蹤下來,漸漸的有了眉目。
只可惜他身邊沒有什么可堪大用之人。尤其是自小跟在他身邊的常文,愚鈍得要命。
這常文是先帝賜給他的,他用不著質疑常文的忠心,常文自然是向著先帝的。他是質疑常文的能力,干啥啥不行,吃飯第一名。
后來想想也就釋然了。一個太機靈的奴仆,往往會自作聰明露出馬腳??煽雌饋碛掴g的下人,說不定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而他一直隱忍,忍了三十年,竟讓他熬到了先帝崩天,侄子登基。侄子初登基,屁股上的龍椅搖搖欲墜,竟是自顧不暇,哪里還會想到他這個跛足的叔叔。
這才讓他無意中撿了個漏。
一個驚天大秘密。這個秘密,藏在他心中長達十年之久。如今,終于有了不小的進展。
而常文,也因為真正的主人逝去而對他忠心耿耿起來。
原來,常文是真的愚蠢。
他的眉眼,終于因為內心的興奮,而不自覺地露出愉悅的神情來。
他翻開一本已經被翻得起了毛邊的詩集,在上頭尋到了一句“知憶舊游還想見,西南枝上月徘徊?!?p> “倒是讓我好猜?!彼哉Z,取出筆掭了朱砂,在上頭圈了西南二字。
車輦迎著寒風,一路順利出了宮。
而此時,安息殿中,秦太妃棺木前,方才孫南枝帶來的供品并不完好如初。
紅彤彤的大蘋果滾落在地上,有兩只被細小動物噬咬過的痕跡。葡萄也被撕咬得亂七八糟。至于那盤肘子,只剩一塊了。
孫南枝倒是忘了,這宮殿中,碩鼠最多。如今寒冷冬夜,最是碩鼠最急需食物補充的時候,哪里會忌諱到這是剛死之人的供品?說不定餓急了的時候,還會啃人的血肉呢。
她等了半刻的功夫,那人才追了過來。
嗯,氣息還算平穩(wěn),看來此人的內功練得還不錯。
段離燕的目光落在棺木上。新封的棺木,還飄著一股糯米的氣味。
是秦太妃的棺木?
他的目光轉向孫南枝,后者正看著棺木前亂七八糟的東西,一點也不詫異他的出現(xiàn)。
抑或,她是特地帶他來這里的。這女子,與秦太妃有什么關系?
抑或,她也是秦家的后人?
段離燕俯下身來,將蘋果拾起來,將葡萄擺好,恭恭敬敬地朝棺木深深一揖:“姨祖母,孫兒來見您了?!?p> 姨祖母?孫南枝睨了段離燕一眼。這鬼鬼祟祟的折騰了幾個晚上,原來是為了見秦太妃?也不對啊,聽說宮里的貴人要見外頭的親戚,召進來便可,用不著這般鬼鬼祟祟的罷。
倘若孫南枝是個普通的性情中人,估計得腦補出一段家族秘辛來。
但她只是想到前面一段,就懶得再繼續(xù)想下去。
段離燕在棺木面前告知自己的身份后,余光偷偷的窺了一眼孫南枝。
后者沒有反應,甚至連臉上的表情都不曾變換過一下。
殿內的情形其實是有些詭異的。殿內吝嗇地點了兩盞長生燈,燈火昏昏,映著一個冷冷淡淡的女人,一個身穿夜行衣,還用頭巾蒙著頭的男人,站在一副棺木前,棺木前的供品慘不忍睹。
段離燕想問孫南枝,關于他姨祖母秦太妃生前的事。
還沒問出口,女子干脆利落:“她只與我見過一面,便去世了?!敝劣谇靥R終托孤的事,她沒有說。誰省得他到底是不是秦太妃的孫兒呢?這世上,為了一丁點利益,厚著臉皮背叛自己祖宗十八代的人比比皆是。
孫南枝干脆利落,段離燕倒不好再問。再追問,自己是在質疑她。雖然,他是存了那么一點懷疑。一個才見過一面之緣的人,又是如何省得秦太妃的遺體如今是放在這殿中的?
直接了當,不如緩緩籌謀。
火盆旁邊還散落著一沓紙錢,線香是沒有的。段離燕默默地拾起紙錢,從長生燈中引燃了,默默地在火盆中點燃,而后鄭重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這才起身。
他行禮的時候,動作倒是行云流水,竟然還有一點點的好看。若此時他不是穿著夜行衣,還用頭巾蒙著頭,看起來倒是一個十分孝順的子孫。
他才起來,孫南枝又問他:“方才那人,身中何毒?”
不知怎地,一股氣兒哽在他的胸口,隱隱的有一絲薄怒。這女壯士怎地有些不通人情世故。方才他明明才告知她的身份,乃是秦太妃的孫兒。這姨祖母過世,他來不及見上最后一面,正是遺憾與悲傷之際,這姑娘,卻是絲毫沒有顧及他的情緒。她怕不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罷,怎地一點兒共情也無。
如此想著,他的語氣便不由自主地帶了平日里的冷意:“我不省得?!?p> 若是烏銅等人,聽到他如此冷冰冰的說話,定然趕緊反省自己哪里出了錯。
可段離燕如今面對的是孫南枝。
孫女俠壓根聽不出段離燕的語氣中帶了薄薄的怒氣。
段離燕說話冷冰冰硬梆梆,她素日里也是這樣的啊。
兩塊冰撞在一塊,怎么會有火花?
是以孫南枝望向段離燕,倒是很認真地請教他:“那該如何辨別?”
此時殿中長生燈昏昏,映著孫南枝絕美的容顏。她真的很美,可腦子似乎不大靈光。他明明都生氣了,她卻絲毫感受不到。還真是……段離燕胸口中的那股怒氣忽而就消散了。
果然,上蒼是公平的。沒有人可以得天獨厚。
段離燕也很認真地回答她:“辨毒不易,須得仵作查驗?!?p> 仵作查驗?豈不是興師動眾?
孫南枝擰眉:“那你方才為何說你略通毒物?”
段離燕懶得與這無情無義的女子爭辯。秦太妃既不在人世,宮里的那些內侍生死,與他又有什么關系。
天邊的暗黑漸漸淡了。
寅時一過,整座汴京城便開始蘇醒。
他要汴京城蘇醒前,迅速回到天下居去。
再盤桓幾日,秦家老宅那頭再沒有收獲,他便打算啟程回西南府去。
終是講究禮數(shù)慣了的人,臨走前,段離燕朝孫南枝一拱手:“女壯士,叨擾了,告辭?!?p> 他正想走,孫南枝忽而幽幽道:“方才死的那人,說是秦家奴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