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電話的時候,他在去虎跳峽的車上。城市的那頭,朋友一字一句的念給他聽。一封寄放錯地址的信,讓他一等就是幾年。
他閉上眼,右手托腮,臉色蒼白,一言不發(fā)。他等到念完最后一個字眼,渾濁的嘆了口氣,如同歷經(jīng)滄桑的老人,僵直的躺在床上,吐出最后一口靈魂。朋友說,事已至此,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他麻木的哦一聲,不再說一句話。電話那頭響起凝重的掛電話聲后,忙音盤旋。
他倏然笑起來,連喘息的聲音都在發(fā)顫。你找到你的答案后,現(xiàn)在面對的是該如何處理你心里的問題。翼在腦后低沉的說,你該知道,早知會有這樣的結(jié)局,不愿意不代表不會發(fā)生。
翼,我們不說了。這次旅行很愉快,歡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糾結(jié)歸糾結(jié),但越是到最后,越要懂得享受。我的身邊只有你,陪伴而行,真的不知道我們離開之后會有多么不習(xí)慣。兩個人行走不是永恒的,要么你,要么我,走過一段長時間的路程,身邊那個人就變成另外一個人,只有你永恒的走下去,除非死亡和幻滅。
下車他是第一個,游伴們頭一次看見這個內(nèi)向漠視的男子如此開朗。他沒有看見翼,可能在后面埋沒在冗雜的人群里。懸崖峭壁,如刀斧砍下,偌大個世界一分為二。一條玉帶奔流而出,長河就在自己腳下,如時間一樣,吞噬容顏,埋葬身后的陰影。
年,這里讓我恐懼,壯麗的山河是誰也不可獲得,陪伴的只有枯骨。她的手冰涼,他甚至能感覺到自手心深處傳來她不安的心跳。
你不覺得這里美么,河的兩岸對峙了多少年,相望卻永遠隔閡。長河在腳下,纏繞卻無意的磨蝕那些巨石,也許有一天峽谷會倒向一起形成廢墟。既然傷害,又何必在一起。
他沉默。他的頭劇烈的疼痛,走吧,下面看看。
他沉默,跟著隊伍向下走去。
中虎跳峽下河流湍急,斷崖頂?shù)娘L(fēng)掀起他的發(fā)梢。長河拍打巖石的怒吼讓他耳膜隱隱作痛。峽谷開出一條小徑,完全是在巖石上硬生生開鑿出來,狹窄的空間,腳邊就是萬丈深淵,頭頂之上,像被狠狠扣過來,他有點眩暈。
走過一段凹凸不平的路,大道分出兩條。一條通向山頂,一條通往峽底,另一邊有一泊宛如明鏡的湖,他離開隊伍,獨自向山頂踱去。長河在腳下,放眼望去周遭是草原。荒蕪的巖石再堅硬也抵不住生命的侵襲。他徑自走到崖邊,河在腳下狂奔,包裹在心里的軀殼龜裂,風(fēng)來襲,他打了個寒顫。她說,我不愿意再離開你。我恨我自己讓你背叛的罪惡。如果有一天,我會毫不猶豫的從這里縱身躍下。他緊緊握著她的手,你以為可以幫我解脫么,那樣的話我就真是罪惡了,我會無法解脫的把一個人放在永遠也不能彌補的虧欠里,你知道么,那才是真正的背叛。
她撲進他懷里,淚水在灰色的亞麻襯衫上留下黯淡的痕跡。他從未感到天地之間的逼仄,壓抑無法釋放,在塵世里變形發(fā)爛。他不能夠做任何事情,唯一的只是抱著眼下傷心的女子,給她殘破的溫暖,然后離去。她的眼角有淺淺的尾紋,睫毛很長,她的笑靨是他眸中揮散不去的定格?;厝サ哪且煌恚谝淮我兄Z。
那一夜,他準備離開。她熟睡,唇邊有一抹笑意。他猜不到是否夢見彼岸的他,兩個人去等待白發(fā),攜手回歸雪山的夢囈。他只知道他有個疼痛的歸宿,在那里,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否認,沉寂,忘記。
他穿上大衣,聽見身后的人說,你要走了么,他嗯了一聲,沒有回頭。他怕一個眼神,就讓他脆弱的后悔。他從不后悔。他從來沒有過不后悔。
她走上去,輕輕拉過他的右手。外面冷,讓我再給你暖一次手心,我怕你過的不好。她終于泣不成聲,你要好好對待自己。
別鬧了,無聊。他厭煩的甩開她的手,提過行李箱,忘了我,你會遇上更好的。他有些于心不忍,曾經(jīng)給過他歡樂的女子此時哭的如孩子一般,這一切確實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像個逃犯一樣,當天離開了這個城市。
斷層整齊的側(cè)面頂伸出突兀的尖頂,他站在上面,腳已踏出一半。石子嗦嗦掉下,馬上被沖刷的河流淹沒。收割生命的手已經(jīng)揚起,他如一只人偶,呆滯的向死亡行進。腦海里重復(fù)著早前電話里的內(nèi)容。
一年前麗江地震,她為救一個孩子,被預(yù)制板砸中,等到救援人員趕到時,她給人世間留下的只剩一抹微笑。
你決定了么,翼的聲音從后傳來,他走到他身邊,你終于逃避到這一步,不能夠接受,你只有忍耐,但此時的不堪將你的懦弱暴露的一覽無遺。他不作聲響。
你我都是面對過死亡的人,精神寄托一再被否定,重置,你愛的只剩下你自己。翼轉(zhuǎn)過身,背對懸崖。
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她吧。有些事會有所了結(jié),似乎只是個借口,安慰我們可以滿足的去接受下一個故事。那次爭吵是一場死亡游戲,像是這些年憤怒與壓抑的總和在一瞬間拼命的釋放,理智被洗刷。她的眼里有悲哀與質(zhì)疑。那種眼神讓人膽寒。我亦是感性的人,那時候只覺的胸腔塞滿隨時可能爆炸的火藥,不再在乎失去或者擁有,我只知道造成這一切的是我自己,我在同自己叫勁。
她說我對你失望。我狠狠一個耳光打在她臉上,五個指印醒目驚心。我說既然這樣,你對一個不抱希望的廢物說這么久,你不如去死。然后她不顧一切的沖上來撕咬,如同某只瘋狂的獸類,我本能的閃開,她單薄的身體略過我的胸膛,鈍重的跌下樓梯。
我抱起她,手上沾滿血,她的后腦破了個洞,殷紅滾燙的液體順著手臂濺落,腥甜膩人。她對我微笑,試圖說些什么,曾經(jīng)鮮艷的嘴唇蒼白無力,微抽動了一下,抓住我的手,似乎滿足的閉上眼,頭向一旁偏去,身子輕的如紙一樣。我感到靈魂脫離肉體,飄向天空,她終于不再寂寞的歌唱,也許那個世界,會有她想要的光彩世界。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那么平靜,報警,叫救護車。因為我們曾一起逃離故鄉(xiāng)的南方小城,這個陌生又帶走記憶的城市我算是她唯一的親人。辦理后事,處置身后安排,她一生光彩,葬禮上除了我無人問津。對于那些人,她只是一場輝煌的夢。夢醒十分,唏噓感慨,遠不會想到她會是如何的寂寞。
她們的結(jié)局是我一手造成的,眼下滿手鮮血無辜的吶喊,劊子手的血腥與邪惡是誰也不會懷疑的。虧欠太多,彌補是占據(jù)著他人的幸福,結(jié)果虧欠的越來越多。曾以為離天堂那么近,原來只是天與海的距離。
翼的身體往后躺去,雙眼微閉,雙手合十。他躬身,試圖伸手去抓他的手,掌紋快速的交錯,年輕的男子如一顆石子,帶著一身虧欠在眼里越來越小。長河洶涌,看不見靈魂破碎干涸的模樣。
他本能的后退,雙腿跪下。遠處的群峰巍峨,傲立峽谷之中,連綿起伏,風(fēng)在其中奏鳴,又消于沉寂。
他跌跌撞撞的回到旅館,身旁那個住過翼的房門緊鎖。這個與他同行的男子離開了,每夜的陪伴原本只是寂寞,一開始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他們是同一個整體,同床異夢是一個人的裂變,相同的只是他們的手心,冰冷異常,也許從他轉(zhuǎn)身的一刻,就只剩下空殼而已。
他在床上迷迷糊糊睡了兩天。四方階的小院空闊寂寥。少了誰的過往,我在原地迷失方向。
兩個人的同行,不應(yīng)該是誰舍棄了誰。是當你決定舍棄身邊與你同行的人時,你決定的是放棄她身邊的自己。
翼,我終于一無所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