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案子審訊過程僅用了不到半日。百姓散去后,劉韌勍讓顏煜和蕭子鈺陪他一起在府衙用飯。
“蕭大人,湖州官場亂成這樣,你想讓本官如何上稟?”席上,劉韌勍問了這么一個問題。
“大人明鑒,”蕭子鈺慌忙起身,“非是下官不察,實(shí)在是沒法查,查到了也報不上去。卑職早就察覺到湖州官場風(fēng)氣有異,可湖州官員上下一氣,卑職每次去查,都……不得要領(lǐng)。卑職多次上書,也都是石沉大海。不止是卑職,我聽聞江南十六州很多官員的上書,也是有去無回,杳無音耗。”
“江南十六州,”劉韌勍看了顏煜一眼,意味深長地道,“老顏,御史臺有多久沒收到江南十六州的彈疏了?”
“何止御史臺,”顏煜手中筷箸重重落在桌上,“這幾年陛下可曾聽到過任何不利于江南十六州奏疏?”
“罷了,”劉韌勍顯然就在等他這句話,喟嘆一聲后,悠悠說道,“老顏啊,我的意思,蕭大人這邊,我們能不提就不提了。湖州之亂影響極惡,這一次要查處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想來朝廷也不至于追究到他身上來,你意下如何?”
“湖州之亂,蕭子鈺雖然力有不逮,但失察是實(shí),豈能袒護(hù)遮掩。”
盡管蕭子鈺就在旁邊,但顏煜竟絲毫也不給情面。蕭子鈺嚇得連眼皮也不敢抬。
“他失察是實(shí),難道這一次穩(wěn)住湖州大局,這么快就查出鄒幽瑞的犯罪證據(jù),他就沒有功勞?”
蕭子鈺小心翼翼道:“好些個證據(jù),是早就查實(shí)了的。”
“這是兩碼事?!鳖侅隙ǘㄍ捵逾暎事暤?,“劉大人之死證據(jù)確鑿,但我始終覺得事有蹊蹺,還有曦和樓案和官鹽案……這些都不說了,如果湖州之亂老哥還要包庇他,我第一個不同意!”
這一席話,直聽得蕭子鈺脊背發(fā)涼,連內(nèi)衣也濕了。
“這怎么是包庇,”劉韌勍指著顏煜道,“你啊你,這臭脾氣怎么就改不了,你就不能學(xué)學(xué)人家蕭大人?”
顏煜虎目圓睜,不著言語。
劉韌勍越看他那犟樣子就越來氣,聲量也不由提高了三分:“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也不說暗話了,御史臺和太子的關(guān)系大家都是知道的,江南是太子的地盤,蕭大人卻是咱們御史臺的人,他能從中周旋而不得罪太子,你以為像你一樣睜著個牛眼只看清事實(shí)就行了?”
“這都不是關(guān)鍵,”劉韌勍接著道,“鄒幽瑞的案子,我是奉旨查辦才不敢隱瞞,現(xiàn)在鬧出這么大的風(fēng)波,難道還不夠嗎,東宮我們?nèi)堑闷饐幔俊?p> “惹不起就不惹了嗎?吾等身為西唐臣子,唯奉三尺之律,以繩四海之人,要是怕太子,我早就辭官歸田了!”
“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御史臺考慮!”劉韌勍厲聲道,“此事我會處理,你不用管了。”
“我可以不管,但你要替他遮掩,我就一個人上折請陛下裁斷?!?p> “你……”劉韌勍嘴邊花白的髭須無風(fēng)而動,氣得不知說什么好。他之所以安排兩人一起吃飯,就是希望顏煜能夠看在蕭子鈺的面上退讓一步,誰知顏煜竟是半分情面也不給,劉韌勍用上司壓他他也不買賬。
筵席雖未不歡而散,但也是無果而終,飯后劉韌勍雖然答應(yīng)盡量幫蕭子鈺勸顏煜,但聽那口氣,他也沒多少把握。
從府衙出來,已是酉時將盡。蕭子鈺遽見天光,只覺十分刺眼,頭也痛得厲害。鄒幽瑞案雖未波及自己,但顏煜的態(tài)度就像壓在胸口的一塊巨石。他想來想去,都無對策,很快就想起一個人。
一回蕭府,蕭子鈺徑直前往云舍。
墨非毓正在舍中翻看閑書,見蕭子鈺進(jìn)來,不慌不忙地吩咐巴祁添盞斟茶。
“先生,請無論如何再救我一次?!笔捵逾暶娌拷┯驳卣A苏Q?,神情也有些恍惚。
“大人請坐,”墨非毓放下手中的書,淡淡看了蕭子鈺一眼,“鄒幽瑞沒有供出對大人不利的證據(jù)吧?”
“他很清楚我是身不由己,再說了,我答應(yīng)保他的兒子,他不敢指認(rèn)我?!笔捵逾曅乃硷@然不在這里,當(dāng)即將顏煜要追究自己失察之責(zé)的事說了。
“我區(qū)區(qū)一個八品官,朝廷要任要免只在一念之間,顏煜這個老東西,連劉大人也勸他不動,我思來想去,此事唯有拜托先生了。”
墨非毓沉吟了一下,目光緩緩落到了攤開的書上。
“先生……有什么難處?”
墨非毓從書頁中抽出一張請?zhí)频绞捵逾暶媲?,蕭子鈺接過一看,頓時大喜:“顏雪姑娘請先生賞桃花,這……太好了?!?p> 他見墨非毓仍是垂目不語,不由有些納悶。要知道,顏雪無論年紀(jì)、容貌、身份,讓多少王公貴胄求之不得,而他墨非毓不過是一介布衣。
“怎么,先生不愿意?”
“能為大人解憂,任何有價值的關(guān)系自然都應(yīng)該利用起來,”墨非毓波瀾不驚的眸色中透著一股幽冷,“不過,草民實(shí)在無心宦途,還請大人答應(yīng),待夫人的病況好轉(zhuǎn)好,務(wù)必放我回鄉(xiāng)?!?p> “先生這是什么話……”原來是不愿成為蕭府謀客,蕭子鈺正要隨口答應(yīng),但很快意識到今后要用此人,就不好失信得,話到嘴邊又改了口:“這個以后再說,請先生先答應(yīng)我。”
“顏大人連劉大人的賬也不買,我只能全力而為,能否成功,我也不能保證?!?p> “偏勞先生了。”蕭子鈺深一躬身,這句話是出自真心,辭色中帶著少有的感激,“湖州的爛攤子還有很多事要處理,先生好休息。”
“我送大人?!?p> 送蕭子鈺到滴水檐下,墨非毓停住了腳步,沒再往前走。
“前陣子我讓青青調(diào)查歙州刺史,可有消息回來?”蕭子鈺的身影一離開云舍,墨非毓就轉(zhuǎn)身問靜侍在一旁的巴祁。
“有是有……”巴祁欲言又止。
“怎么了?”
“先生再三吩咐不要深入調(diào)查,青青調(diào)查了幾天,好像沒查到什么有用的。”
“你怎么知道沒用?”墨非毓在書案前坐下,“說吧,消息有沒有用,我說了才算?!?p> “是,”巴祁在對面坐了,“青青說,她一共跟蹤了蒯慕三天,這三天,蒯慕都是辰時整從府上出發(fā),路上會經(jīng)過騾肆街、朱柳街、咸魚巷,每天早上蒯慕都會在朱柳街停轎,去一家叫‘喬家面’的面館吃一碗太和板面,并囑咐伙計多放鹽,不放辣,面不要煮得太爛。吃完后他徑直前往治所,在治所一待就是一天,等到申時三刻,會準(zhǔn)時從治所出來,依然在朱柳街下轎吃飯。第一天晚上,他吃的是問政山筍和一碗米飯,第二天晚上,吃的是細(xì)沙炸肉、干煸蘆筍和一碗米飯,第三天晚上,他和一個同僚一起,點(diǎn)了黃山燉鴿、清蒸鱖魚、淮南牛肉湯,一壺白酒,自己吃了一碗飯。隨后他去這個同僚家里待了兩個多時辰,約莫戌時三刻回的家?!?p> “青青還說,她向歙州城的老百姓打聽過這個蒯慕,都說他是個兩袖清風(fēng)的好官,不但愛民如子,平時也只好插花種竹,酌酒吟詩,幾乎沒有不良嗜好?!?p> 巴祁老老實(shí)實(shí),絮絮叨叨說著,墨非毓也安安靜靜聽他說,直到巴祁說完,墨非毓才微笑道:“這些話,也虧你全都記下?!?p> “先生找到破綻了嗎?”巴祁顯然只關(guān)心這些消息是否有用。
“沒有?!?p> 巴祁有些狐疑地望著墨非毓。
“你不用這么看著我,就目前三條街,三頓飯的消息,我真的找不到突破口?!?p> 墨非毓再三提醒不要打草驚蛇,現(xiàn)在又說消息太少……不過巴祁雖然納悶,卻也沒說什么,只道:“那要不要讓青青繼續(xù)調(diào)查?”
“當(dāng)然要,按照目前提供的這些線索,蒯慕的交往圈子很小,每天的行程也非常單一,就算繼續(xù)查也是白費(fèi)力氣,等青青從湖州回來,你讓她查一下和蒯慕一起吃飯的那個同僚。”
“青青去湖州了?”
墨非毓淡淡看他一眼:“你以為控告鄒幽瑞的證物是怎么來的?”
鄒幽瑞一案,在夏呂已傳得婦孺皆知,巴祁很快就明白,原來鄒府發(fā)現(xiàn)的文書、印信和莫?dú)g歡居所發(fā)現(xiàn)的鄒幽瑞之物,都是月青青動了手腳。
“他們都說鄒幽瑞把一個隨身的手鐲給了那個婢女,莫非也是青青偷來的?”
整個案子巴祁并不知情,但卻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點(diǎn),墨非毓贊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回夏呂那晚,顏雪姑娘借故說太累要休息一晚,就是為了給青青留足夠的時間。鄒幽瑞其實(sh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麒麟鐲丟了,不過他沒有在意,也沒料到會成為呈堂證物?!?p> 若非鄒幽瑞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大牢,巴祁可能永遠(yuǎn)也不會想到,一個手鐲會派上這么大的用場。不過,他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因?yàn)樗宦牭健邦佈┕媚铩彼膫€字,立即就警覺起來。
“先生,這個顏雪姑娘信得過嗎?”
墨非毓沉吟了一會兒,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巴祁更是憂從中來,要知道,要和顏雪一起除掉鄒幽瑞,她就一定要清楚墨非毓的底細(xì),至少要知道墨非毓“愿意除掉鄒幽瑞”。
“她什么都知道了?”
這個問題依然不好回答,墨非毓望著桌上那方硯臺,緩緩道:“你不必?fù)?dān)心,這個我自有分寸,另外,恐怕以后我們還要和她多走動?!?p> 巴祁很聽話,沒有繼續(xù)追問。墨非毓知道他擔(dān)心自己,可一時也不敢定論,也就沒有再做任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