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蒙蒙的孟園,陶怡一個人走在青石板的小道上,神情凝重。她故意沒有趕去看那張照片,似乎在躲避什么。想起上次到這里,還是三個人開開心心的;轉眼已是大半年過去了,如今卻只落得她一個人重游故地。
可是她又為什么毅然地選擇回到了這里呢?自己都有些莫名了。她今天沒有穿旗袍了,但仍然是一身素凈典雅的裝束,只是加了一件寬大的披肩,借以抵擋初春乍暖還寒的天氣。
不知不覺間,她走到了玉繡樓的二層了,還不是開花的季節(jié),但已經能看到抽出的綠芽。陶怡手撐下巴,瞇眼望著,有些困頓……
**********
玉喬仰頭望著小院中這棵高大的梧桐樹,想起多年前的那株廣玉蘭。
這是1938年的3月末,許許多多的中國人因為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都開始往內陸逃難。玉喬在大慶、桂禾的陪同下,一起逃往昆明。
若蘭已經在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一年,因為一場瘧疾去世了。玉喬雖然感到很難過,但事后也覺得這未嘗不是若蘭的幸運。戰(zhàn)爭開始后不久,日本軍殺人如麻、殘暴婦孺的事情,玉喬聽聞了多少。正常意識的良家婦女尚會被凌辱蹂躪,像若蘭這樣易受刺激、動輒還會失常的女人,更是容易被傷害。
玉喬嘆了口氣,這樣也好,讓若蘭臨終仍對這個世界保留最純真的印象。
現(xiàn)在這個小院,正是他們途中暫住的人家,此刻大慶他們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再次上路。聽說戰(zhàn)線拉長得很快,再不走很快就會殃及池魚。
大慶走出門看看外面的光景,早春的清晨,天還沒完全放亮,但趕路的人已不少。他回頭看了一眼妻子,看她是否已完全準備妥當,隨后才叫玉喬:姐,我們該走了。
玉喬點點頭,又捏了捏臉頰,像要叫自己從春夢中蘇醒,這才跟大慶、桂禾一起向主人家道了謝,帶著他們的孩子和行李,走出門去。
一路上見多了天南海北的人,聽多了南腔北調的方言,玉喬疾走的同時,也不時地留意著是否會遇見故人的身影,哪怕是來自故鄉(xiāng)的聲音。
逃難途中的任何一戶人家、破廟殘觀,甚至只要可以略略擋風遮雨的所在都可以為苦難的人們提供暫時的庇所。東西南北的人們就在這里相聚,默默中分擔著國破家亡的痛苦。
玉喬飲了一口大慶遞來的水,忽然停住了,屏息聆聽著來自一個方向的聲音——那一定是揚州人!那鄉(xiāng)音,玉喬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他們在說什么?
“日本人奸淫擄掠……過長江打中央政府,揚州是據(jù)點……有錢人家都逃了……唉,何日山河重光,再返家園啊?!”
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聽著,有些話并不是很懂,但她的全身心此刻都緊張起來,她的兒子,她的愛人都在那個小城,她的靈魂一直都還在那個園子里,她怎能離開?
她的眼睛因為驚恐而張大,她茫然地搜索著大慶和桂禾的身影(盡管他們就近在身旁):他正在向別人打聽線路和戰(zhàn)爭形勢,她呢,一邊要哄孩子,一邊還要守住行李,亂世總是不太平的,縱然都是逃難的兄弟姐妹。
走,還是不走?玉喬猶豫著,忽然被一陣巨響嚇住,習慣性地趴倒,很快就有一大群人涌上來,叫嚷著:又炸了,又炸了,逃命啊……
哭爹喊娘的人群沖散了剛才還在就地休息的幾個人,桂禾搶步上去抓住丈夫,而大慶一把抱住妻子和孩子的同時,立即回頭大聲叫玉喬。
玉喬被人推搡了幾下,竟然堅定了深藏心底的信念。她最后一次回頭看了一眼弟弟、弟媳,毅然的擠過眾人,沿著來時的路沖去!
**********
一個刺耳的喇叭聲震醒了陶怡,她惺忪中不免惱怒,卻見是一個導游在帶團解說,麥克風的質量實在不敢恭維,陶怡以為,憑這位導游小姐的大嗓門,倒不如讓麥克風早點解放了好。
她的眼角又瞥見那玉蘭樹,她剛才夢見了什么?陶怡不禁倒吸了一口氣,似乎玉喬就在某個方向上,剛剛消逝。
她抓了抓披肩,決意離開這個嘈雜的地方,轉到僻靜的所在。
一路走的時候,夢中玉喬堅決的背影久久地霸占著陶怡的腦海,她的一生都在隨著別人的決定而決定,生活給了她什么,她就順從地接受什么,地位也好,財富也好,愛情也罷,親情也罷,像落花,隨波逐流。只是這一次,她為自己做了決定,可以不顧戰(zhàn)火,可以舍棄未來,只要回到魂牽夢縈的所在,便無欲無求。
而我呢?我真正在乎的人,到底在哪里?他還愿不愿意聽我訴說,與我共渡今生,就像長天對玉喬的許諾,下輩子能再續(xù)前緣?
陶怡垂首,咽一縷情思,又抬頭憑欄注目,不遠處是蝴蝶廳,而近處,那湖中一榭,如今還有沒有人,胸前掛著相機也望住她?
余音坊
突然反應過來,故事就要結束了! 我還是很不舍得玉喬和陶怡的呢,越發(fā)覺得他們存在過。不知道在讀的你們,是不是有相同的感受:這不是杜撰的人物,她們真真實實地,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