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吹下個大牛皮
會議結束后,郝仁本以為趙揚會留下來和他交代幾句。然而并沒有,趙揚拿著手包施施然從他身邊走了。
郝仁徹底懵了,恍若夢中。剛才的決議是認真的嗎?自己就這樣毫無頭緒地接了這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會議紀要發(fā)出時,郝仁的腦袋還是一片漿糊。這時,他的秘書湯媛走過來和他確認下周的行程。
湯媛是普通二本外文系的畢業(yè)生,主修英文,德語也會一點。郝仁當時招聘的時候,想要一個會外語的助手,能幫他翻查檢索外文資料。只不過好學校的外文系學生不愿意做秘書,最后招聘消息掛了好久,才招來了湯媛。
這個姑娘家境貧寒,畢業(yè)學校也談不上一流,但郝仁卻看中她的吃苦耐勞,技術資料翻譯要求專業(yè)準確,湯媛一個沒接觸過電子行業(yè)的門外漢,入職后自學成才,翻譯得又快又好,比外面專業(yè)翻譯公司還要地道幾分。
“郝總,下周的會議都要取消嗎?”
“嗯,取消吧!”
“好的。美國信通公司的手機訂單樣品已經做好,你要不要看看?”
“咦”,郝仁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去拿兩個樣品,一個有品牌名的,一個套上保護罩,隱掉開機畫面,不要被看出外觀和品牌,然后拿給我?!?p> “好?!?p> 郝仁摩挲著兩臺手機,一會若有所思,一會又在電腦上敲敲打打,不多時給湯媛傳去一個問卷,叫她打印100份。
湯媛把文件放桌上,問道:“郝總是要去做調研嗎?我以前勤工儉學時候做過,應該能幫上忙?!?p> “可我是周末去。”
“沒問題的,我周末沒事?!?p> 第二天周六一大早,兩人來到了華強北電子城,這個全國乃至亞洲最大的電子產品集散地。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街區(qū),聚集了全國密度最大的電子產品商鋪,五花八門的電子產品,民用的、商用的、進口的、國產的,在這里匯聚,又銷往全國各地,是本名副其實的電子產品百科全書。
郝仁拿著兩款樣品手機來到華強北,不是銷售,不是采購,只是為了驗證一個想法。
華強北有全國最懂電子產品的店主,他們對消費者的需求十分敏感,甚至店家之間交易價格參考的“華強北指數”都被認為是全國電子產品市場的晴雨表。郝仁想用這些毒辣的眼光來品評一下自己公司的產品。
時間還早,沒有什么顧客到來,但店基本都開張了。小工們來來往往盤點搬運著貨品,老板這時候一般就是調度下,不會特別忙。
郝仁和湯媛走進一家店,店主人穿著件背心,正在柜臺后哧溜哧溜地吃一盒腸粉,大風扇在一旁呼啦啦吹著,主人心情看起來暢快得很。
“老板,有空沒有?想打擾你下?!?p> “啥事,說?!?p> “幫助驗個貨?!?p> “拿來看看?!?p> 店主人倒是個爽快人,幫看看也沒提錢的事。于是,郝仁先遞過去貼著信通公司品牌的手機。
老板接過,嘖嘖稱贊,“還沒到開售日期的新款吧,咱這還沒到貨呢,怎么就拿到了?有門道啊,有多少件,只要今天交貨,我都收了?!?p> “給報個價看看?”
老板比了四根手指。
“比官方價還加了300?”
“嗯,要是你有他們家的那款商務機,給你這個數,但要今天給?!崩习灞攘藗€六。
郝仁震驚了,整整6000塊,比官方價又高500。對于普通人來說,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在過去的2002年,深圳月平均工資2352元,全國月平均工資才1035元,買一臺手機要花掉幾個月的工資。
“你再看看這個”,郝仁把套住外殼沒有貼牌的手機遞過去。
店主人左看看又看看,扒拉了幾下。
“什么牌子?怎么感覺和剛才的一模一樣?!?p> “國產品牌?!?p> “盜版?”
“不是,正規(guī)渠道。怎么樣,估個價?!?p> “嗯!手機不錯的,不過國產品牌不好賣,國外的月亮比較圓?!钡曛魅送蝗谎壑樽右晦D,比了兩根手指,接著說道:“我給你這個數,什么都別貼,我掛自己的牌子,去四線城市小店賣去,或者上電視購物?!?p> “你有自己的牌子?”
“那可不,小牌子,但在小地方夠用了。”
“但只值信通的一半價?配置都差不多?!?p> “對,大城市的土豪才會為品牌掏錢,小地方就是越便宜越好,國產品牌也談不上身份象征?!?p> “那不貼你們的牌子,用我們的牌能賣不?品牌方不收額外費用。”
“那不行,賣新牌子是要推廣費的,都是不知名品牌,我寧愿花在自己的品牌上,還能搭著賣配件?!?p> 賣不了高價是料想中事,可降價都不愿意賣就讓郝仁心里中箭了。
離開了這家店后,兩人又逐一和這條街上的店主交流。帶著個年輕姑娘是個正確的選擇,遇到懶得回答的店主,湯媛禮貌嘴甜,讓對方拒絕不來。只不過答案都大同小異,直接的就說不愿意賣,委婉的就說品牌給推廣費可以試試。
正午走出電子城的時候,兩人已經調研了近二十家。南國的盛夏驕陽似火,郝仁的心已經拔涼拔涼。工作10年,郝仁要是玻璃心,早就碎成玻璃渣了,可這樣的結果要說沒點情緒波動那也是假的。
但事難辦,飯還得吃。湯媛走后,郝仁一個人尋了個附近的冰室隨便吃點。正食不甘味地咀嚼著,突然電話來了,郝仁一看號碼,高建軍。
高建軍是郝仁剛入職那會在工廠鍛煉的師傅,今年50多歲了,東北人,大高個,個性爽朗。因為年紀大郝仁兩輪多,高建軍對郝仁無論工作還是生活都頗為照顧,兩人處得亦師亦父。
“小子,我正式退休了,下周就不來公司了?!?p> “這么突然,高師傅,您還不到年齡吧?怎么就要退休。”
“年紀大了,腰不好,干不了了。知道你忙,之前也沒和你商量。”
“也好,回家好好修養(yǎng)修養(yǎng)。”
“還記得我家怎么走嗎?今天你師娘買了皮皮蝦,你不是愛吃嗎,過來陪我喝點?!?p> “知道,我一會就來?!?p> 高建軍的老婆李秀梅是潮汕人,燒得一手好菜,家離工廠也近,引得工廠里的幾個小伙子天天來蹭飯。想起在高建軍家蹭吃蹭喝的日子,郝仁百感交集,后來自己走上管理崗位,沒有辦法天天到工廠。高建軍特意避嫌,一怕耽誤了郝仁工作,二怕別人說他攀關系,也就沒有經常叫郝仁來家里吃飯。沒想到日子一天天過去,當初中氣十足的高師傅轉眼就要退休了。
郝仁回家沖了個涼,換了身干凈衣服,一看時間差不多,就開車往高建軍家走。
高建軍的家在寶安,深圳最大的一個區(qū),接近六個鹽田,五個福田。過去的二十年,關內建設如火如荼,高樓大廈在時代的感召下,以驚人的速度在這座新興城市拔地而起,到處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而寶安,像是這座城市的發(fā)動機,工廠日夜運轉,貨車川流不息,雖然沒有市中心繁華,卻像大動脈一樣,為這座城市注入新鮮的血液。
郝仁開車穿越市中心進入這里,瞥過公路邊一堵堵灰色的圍墻上,“大力促生產,努力創(chuàng)輝煌”、“卯足干勁,力爭上游”,“時間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錢”,富有年代感的紅色標語雖然褪去了昔日的鮮艷,但讀起來還是讓人頗為動容。
高建軍家住一樓,有個小院。車一在院門前停下,就見高建軍穿著背心褲衩從小院走出來,好久沒見了,郝仁竟然發(fā)現高師傅的頭發(fā)白了這么多。
“小子,趕緊進來,菜都好了”,高師傅這頭招呼郝仁進屋,那頭往屋里喊,“人來了,把菜端出來,我們就在院里吃?!?p> 郝仁從車拿出幾瓶好酒,給高建軍遞過去,“高師傅,說好了,陪你喝,酒后不能駕車,今天就睡你們家?!?p> “哈哈哈,你還少睡我們家了。”
一會的工夫,清蒸多寶魚、椒鹽皮皮蝦、涼瓜牛肉、清蒸扇貝、炒花甲、清炒芥蘭、冬瓜干貝湯擺滿了桌子。
高建軍有個兒子,大學畢業(yè)就去了北方工作,家里就剩他和李秀梅。三人落座后,李秀梅就招呼著郝仁,叫他先吃菜墊墊肚子再喝酒,比較不容易喝醉。
郝仁中午本就沒吃飽,這時是徹底的餓了,也不客氣,三下五除二,桌上的骨碟就滿滿當當全是貝殼和蝦頭蝦皮。
白天的暑氣慢慢散去,有股涼風若有若無地吹著,讓人渾身舒暢。李秀梅很快吃完就去廣場跳舞了,郝仁吃個半飽,給高建軍滿上酒,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了起來。高建軍平時就喜歡喝酒,一喝酒話就多,好像酒精是水龍頭的開關,一打開,話就嘩嘩往外流。
“好小子,這些年干得真的不錯,師傅心里特別為你驕傲?!?p> “都是您入行指導的好?!?p> “不要拿師傅開玩笑,我能指導你啥,我就是個一輩子呆在生產線的老工人。你有文化,有技術,沒我也能成事?!?p> “高師傅,我都是發(fā)自內心的敬重您。我一直記得您和我說過的,這質量就是企業(yè)的生命線,要是壞了品質,飯碗就砸了。”
“嗐,怎么還記著這個?!?p> 聊著聊著,郝仁就把早上去調研的事給高建軍說了,還把樣機拿給高建軍看。高建軍小心翼翼地把手機翻來覆去地看,原本滿是高興的臉上露出了悲傷的神情。
“咱們做得這么好的產品,怎么不掛別人的品牌,就要跌一半的價格。”高建軍在生產線上一輩子,從學徒開始做到車間主任,最是知道制造業(yè)的苦:“利潤都讓別人拿走了,車間里的工人,每天要封裝幾百臺機子,累得彎腰駝背,就掙這么點點買米錢。”
郝仁聽了也滿是心酸,又看見高建軍布滿老繭的手,才深刻地感受到趙揚說的,不做自己的品牌,到最后湯都沒得喝的論斷:“師傅,我們會有自己的品牌,響當當的國產品牌?!?p> “好小子,干就干票大的?!?p> “必須的,中國第一!”
“中國第一!”
......
月亮不知什么時候爬上了樹梢,降下輕紗,籠罩著小院。直到李秀梅從外面回來,才把東倒西歪的兩人給勸到屋里。
迷迷糊糊間,郝仁打開高建軍家里的電腦,在自己沒有幾個粉絲的博客上寫下。
我要用三個五年,把耀華做到中國第一。
牛皮就要往大處吹,反正根本沒有幾個人會看到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