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云：尼丘誕圣，闕里生德，七十升堂，四方取則。行誅兩觀，攝相夾谷，嘆鳳遽衰，泣麟何促？九流仰鏡，萬古欽躅！開場詩道罷，書接前文。且說吳王聞伯嚭之奏道：“卿言是也，虧你如此急智。然諸侯會盟，吳、晉爭長搶先未定，奈何？”伯嚭未及以對，王孫駱早進言道：“今若不會歃盟，而歸師救吳，晉、齊必將窺我之急；若會盟讓先于晉，則今后吳國行止將皆聽命于晉。必求主會，方保無虞?！狈虿顔柕溃骸拔矣鲿?，晉人不許，則如其奈何？”王孫駱道：“臣有一計，王可鳴鼓挑戰(zhàn)，以奪晉人之氣。晉不敢戰(zhàn)，則必讓我為先矣?！狈虿罘Q善，于是下令，命將士皆都飽食秣馬，銜枚疾驅(qū)，去晉軍營前結(jié)為方陣。三更出發(fā)，四更列陣已畢，然后下令擂鼓鳴號，耀武揚威，吶喊挑戰(zhàn)。晉定公聽聞鼓號之聲大驚，與趙鞅登壘觀之，見營外如同火海，放眼皆是吳軍，行伍整肅，威勢赫赫。
吳軍所結(jié)方陣，百人為行，一百二十人為列，每陣一萬二千人。共分左中右三陣，則計有三萬六千軍。每陣每行建一大旗，衣甲各別，旗幟異色。中軍皆白輿、白旗、白甲、白羽之矢曾，一望如荼；吳王親自仗鉞，秉素旌，中陣而立。左軍面右，皆赤輿、赤旗、丹甲、朱羽之矢曾，一望若火，太宰伯嚭主之。右軍面左，皆黑輿、黑旗、玄甲，烏羽之矢曾，一望如墨，王孫駱主之。吳王親執(zhí)桴鳴鼓，軍中萬鼓皆鳴，鐘鐸齊扣，響震天地。
晉定公望之大駭，便問趙鞅：“夫差此為何意？”趙鞅道：“無非欲爭為盟主也。”定公半信半疑，便使大夫董褐出營，前至吳王馬前請命，問其何意。董褐奉命出營，跪倒吳王馬前，請問道：“吳王列陣示威，此為何意？”夫差答道：“今周王有旨，命寡人主盟中夏，以縫諸姬之闕。晉君逆命爭長，遷延不決，寡人故聽命其藩籬之外?！倍诸I諾拜辭，遂將此言還報。晉侯謂趙鞅道：“果不出卿之所料，然則奈何？”趙鞅不答，反問董褐道：“以卿觀之，吳王君臣虛實如何？”如此相詢者，是因知董褐善相也。董褐答道：“若以臣觀之，吳王雖辭強而色慘，似有憂喪臨身。莫非越人趁虛入其國，或其太子已死于非命乎？若果如此，今會盟不許其先，則必孤注一擲，舉數(shù)萬精卒與我拼命，如此危矣?！?p> 趙鞅怒道：“若依卿言，則必懾于淫威，而讓其先，以令天使及諸侯恥笑我耶？”董褐笑道：“今彼盛軍在邇，若不相讓，則主公及上卿皆有臨誅之危，遭擒之辱。即便讓之，只四年之內(nèi)，天下諸侯亦必笑吳王，而非我晉國也?！壁w鞅不解道：“大夫因何而言？”董褐道：“據(jù)某以相法觀之，吳王此番會盟歸國，其壽不過四歲；以情理言之，越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苦心孤詣如此，專為一朝報吳也。今吳王將舉國精兵皆陳于此，越王寧不趁此率兵入?yún)呛?？吳王列陣以爭盟主，亦為此也。則四年之內(nèi)，越王必亡吳國，夫差爭此盟主，反為遺笑千古之典矣。便讓他一先，又當如何？”趙鞅道：“雖然如此，畢竟不忿！“
晉定公接口道：“正卿之言是也。然孤聞賢卿之語，似乎另有別計，以抑吳王之謀？”董褐再拜奏道：“主公英明，一眼看穿。正卿休怒，臣有一計，可使夫差此番爭霸，必成千古笑談，遺羞后世。今我可讓其先，然不可徒讓，必使其先去王號，以為條件。今其急于回兵，必然屈從，則雖得盟伯之名而失王號，亦未可占先于晉也。”晉侯與趙鞅聞之，齊都稱善。于是復使董褐再入?yún)擒?，致意晉侯之命道：“吳君以王命宣布于諸侯，寡君敢不敬奉！然上國初以伯爵肇封，而今稱王號，則謂周天子何？君若去王號而稱公，則惟君所命?！?p> 夫差議于伯嚭及王孫駱，皆以晉侯之言是為正論，無法反駁；且心焦如火，急于回兵救吳，遂故作大度允之，乃斂兵就幕，與諸侯相見。夫差由是自稱吳公，登臺先行歃血，晉侯次之，魯、衛(wèi)以次受歃，盟誓乃成。會盟已畢，夫差不敢有絲毫耽擱，隨即連夜班師，疾馳南歸，從淮河下船，沿邗溝泛水入江，水路而回。因于途中連得告急之報，三軍將士皆知家國被越人所襲，個個心膽俱碎，惶惶不安；又且遠行疲敝，心懷家人安危，皆無斗志。吳軍南歸之事，早有越國細作偵知，飛報越王。范蠡聞知，便即布好埋伏，嚴陣以待。
列位看官！關于黃池之會，卻是一個歷史疑案，后世史家所說不盡相同。若依《史記》所載，是說會盟尚未開始，吳王便得噩耗，得知越人已趁虛攻入?yún)嵌迹瑲⑺捞佑?。夫差為不影響爭霸，遂秘密處決七名報信吳使，參加來日會盟。會盟之際，和談倒也融洽，盟誓亦謂順利，但至歃血之時，出現(xiàn)爭執(zhí)。依照會盟規(guī)矩，應諸侯伯主先歃。吳人道：“于周室，我為長?！睍x人駁曰：“于姬姓，我為伯?！彪p方于是陷入僵持。夫差便恃勢眾，對晉國君臣以武力相脅。晉執(zhí)政卿趙鞅不服，命司馬寅擂鼓整軍，將欲死戰(zhàn)。司馬寅為人精細，請先至吳營通融聘問，然后回報趙鞅，說吳王面帶晦暗，不是國敗，便是太子已死；又謂夷人生性輕浮，不如相持。趙鞅從之，于是固壘相持，夫差終于失去耐心，選擇退讓，同意先由晉國歃血。依照此說，黃池之會非但未給吳國帶來利益，反而加速其滅亡。
以上是為《史記》所云，先秦以來史書對黃池之盟結(jié)果，所敘有所不同。據(jù)《左傳·哀公十三年》記載：吳人將以公見晉侯，子服景伯對魯國使者曰：“王合諸侯，則伯帥侯牧以見于王；伯合諸侯，則侯帥子男以見于伯。自王以下，朝聘玉帛不同。故敝邑之職貢于吳，有豐于晉，無不及焉，以辦伯也。令諸侯會而君將以寡君見晉君，則晉成為伯矣，敝邑將改職貢?！贝硕斡涊d是謂，因吳為伯主，故魯國須向吳朝貢豐于晉國。然而在《國語》中，卻說吳王對晉國實施武力，迫使晉侯尊吳王為盟主。但令人不解者，是《史記》中同樣出現(xiàn)吳國成為盟主記載，見于《晉世家》及《秦本紀》。當代文學作品及影視作品提到黃池之會，往往采用《國語》說法，是欲借夫差黃池奪霸成功，與其后迅速敗亡形成反差也。
閑言道罷，書歸正文。且說吳王急速返兵，欲率眾驅(qū)逐越兵出境，但未料范蠡早已張網(wǎng)以待，三面圍剿。吳軍落入范蠡所設埋伏，又兼士無斗志，于是一戰(zhàn)大敗，潰不成師。夫差引敗軍退而結(jié)營，心中且懼且怒，遂責問太宰伯嚭道：“子言勾踐必不叛吳，寡人故聽子而歸越王，以至有今日之事。伯嚭，我今命你前往越營為我請成，許成而不許敗。如若不然，前令子胥伏誅屬鏤之劍猶在，當以屬子！”伯嚭聞言膽戰(zhàn)心驚，只得親赴越軍大營，來見勾踐，稽首于越王，求赦吳國之罪。其犒軍之禮，悉如越王昔日戰(zhàn)敗之時所奉吳軍。勾踐不能決，問于范蠡、文種，范蠡奏道：“吳尚有萬余甲士，姑蘇未克，且王氣未絕，不可就此滅之也。不如姑許其成，以為太宰之惠?！惫篡`從之，乃許吳成，班師而歸。
周敬王三十九年，魯哀公十四年、楚惠王八年、越勾踐十六年、吳夫差十五年。魯哀公狩于大野，叔孫氏家臣鉏商獲獸，麇身牛尾，其角有肉，怪而殺之?？鬃勇劧^，視其角，赤紱猶在，識為顏母昔日所系，因悲嘆道：“此麟也，被爾等殺之，吾道其終窮矣！”向子貢討取其尸，泣而深埋，并援琴作歌曰：“明王作兮麟鳳游，今非其時欲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本抟肮食菛|有土臺，廣四十余步，呼為獲麟堆，即孔子葬麟之處。是年孔子取《魯史》筆削而成《春秋》，自魯隱公元年始，至哀公獲麟之歲，共二百四十二年之事。
列位看官！本是周朝及魯國斷代之史，你道因何名為《春秋》？且聽說話人講來。原來依照周制，每年春秋兩季，乃是諸侯朝覲王室之節(jié)。另外春種秋收，夏長冬藏，百姓忙碌皆在春秋時節(jié)，諸侯祭祀及征伐亦多在此際，故春秋亦常代表一年四季?！洞呵铩纷畛踉膬H一萬八千余字，現(xiàn)存版本則只有一萬六千余字，且事件記載簡略。但二百四十二年之間諸侯攻伐、盟會、篡弒，以及祭祀、災異禮俗等事，都有記載。所記魯國十二代君主世次年代，亦都完全正確，所載日食與西方《蝕經(jīng)》比較，亦大都互相符合，足證《春秋》是為信史。然在長期流傳過程中，在文字上亦難免有論脫增竄，所謂天地有闕，事無十全也。
便在此年，齊右相田常欲專齊政，使族人陳逆、陳豹攻殺左相闞止。齊簡公因而出奔，田常追而弒之，并盡滅闞氏之黨。復立簡公弟姜驁為君，是為齊平公。田常由此獨相齊國，大權(quán)在握。孔子在魯，聞齊國之變，齋戒三日，沐浴而朝哀公，請兵伐齊，討伐田常弒君之罪。哀公不能自專，使告三桓?？鬃优溃骸俺贾恢恤斁?，不知有甚三桓！”
列位看官！據(jù)《尚友錄》記載，闞止乃是中國闞氏得姓始祖，其后望族出于會稽。后漢三國之時，代東吳大將黃蓋下詐降書之闞澤，便是其后裔也。又據(jù)《姓氏考略》記載，“闞”是春秋時代魯國地名，故地在今山東省汶上縣西南南旺湖中，闞止先人乃是指地為氏者?；蛟簧瞎艜r有闞國（今山東省嘉祥縣北），是黃帝姞姓子孫封國，其后代以國名為氏。闞止又名監(jiān)止，字子我，與田常同任齊國左右相。如今田成子發(fā)動政變，殺死闞止及齊簡公，擁立齊平公后，便獨攬齊國大權(quán)，繼而盡誅鮑、晏等齊國公卿諸族，并吞其數(shù)家封邑。自此而后，田成子封邑已大于齊平公管轄之地，齊國疆域大半已歸田氏。又選身高七尺以上齊女百余人為姬妾，不禁賓客舍人出入后宮，縱其淫亂。于是生子七十余人，皆都姓田，以強己宗。
闞氏起源，另有第三種說法，乃是出自蚩尤。在中國古代文獻及神話傳說中，上古部落首領僅有兩個被稱為“君”，一是盤古，二是蚩尤?！渡袝鴧涡獭纷ⅲ骸熬爬柚?，號曰蚩尤”；東漢高誘注《戰(zhàn)中策·秦策一》、唐陸德明《尚書釋文》、西漢孔安國正義《史記·五帝本紀》皆云“九黎君，號蚩尤”。而盤古乃是人為創(chuàng)造之創(chuàng)世大神，故傳說時代部落首領被稱為“君”者，實際只有蚩尤一人。其他諸職燧人、伏羲、太昊、神農(nóng)、黃帝，到少昊、顓頊、帝嚳、堯、舜、禹等，均稱皇稱帝，乃至女媧、共工、祝融亦是如此。惟有蚩尤不入“三皇五帝”譜系。據(jù)《皇覽·冢墓記》記載，在東平郡壽張縣（今山東陽谷縣）闞鄉(xiāng)城中有蚩尤冢，其高七丈。傳說蚩尤闞姓，后代承襲，并于每年十月祭祀。當祭祀之時，常有赤氣橫出亙天，如匹絳帛，民間名曰蚩尤旗。三種說法，皆指闞姓源于山東，確鑿無疑。
周敬王四十年，衛(wèi)國上卿孔圉死，謚號孔文子。孔圉又稱叔仲圉，衛(wèi)靈公時掌外交，善于應對，后執(zhí)國政，頗有賢名。時有衛(wèi)大叔疾，先娶宋國公子朝之女為妻，其后公子朝因事逃亡離宋，孔文子便命大叔疾休妻，續(xù)娶自己女兒孔姞。太叔疾與孔女成親之后，卻又派人將前妻之妹誘出，安置在犁，并為其修蓋宮殿，以為次妻?？奏雎劧笈鸨懛ゴ笫寮?，問于孔子?？鬃哟鸬溃骸肮魡柡拢饎t嘗學之矣。甲兵之事，未之聞也?！备孓o而出，便對眾弟子說道：“孔圉行為謬也。嘗聞鳥可擇木，木豈能擇鳥？”孔文子聞說此言，急趕至孔子下榻處，向其致歉道：“我伐叔疾，非為己謀；因見其首鼠兩端，以防衛(wèi)國禍患耳?！笨鬃拥溃骸耙蚺デ?，便是禍患?！蔽淖又Z諾而應，遂息攻伐之念。
此時正逢仲由引兵敗齊，向三桓說起用兵之法學自本師孔子，三桓便遣使禮請孔子歸國。其后大叔疾在外州與女子通奸，被外州人奪其車駕，大叔疾羞恥難當，由此逃亡宋國?？孜淖泳蛯⑴畠喊椿?，改嫁給太叔之弟公子遺?？奏龀跞⑿l(wèi)故太子蒯聵姐為妻，生子孔悝，去世后謚號曰文。子貢不解道：“孔圉以臣伐君，是為以下亂上；隨意嫁女，是為亂禮，則何謚號為文？”孔子答道：“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p> 由此便說衛(wèi)故太子蒯瞆在戚，其子衛(wèi)出公姬輒拒而不納，大夫高柴勸諫，出公不聽。孔圉之子孔悝嗣父爵為大夫，執(zhí)掌衛(wèi)政，乃與出公為表兄弟，蒯瞆是為親娘舅也。孔氏家有小臣名曰渾良夫，身長貌美，孔圉卒后，渾良夫通奸于孔悝之母孔姬?？准У肽畎茇岵Z，遂使渾良夫往戚問候。蒯瞆以為良機難逢，遂邀至密室，握渾良夫之手囑道：“子若能使我復入衛(wèi)國為君，孤必使賢卿服冕乘軒，三次免死。”渾良夫應諾，遂與蒯瞆同著女裝，乘溫車而歸，詭稱婢妾混入城中，藏匿于孔姬府內(nèi)?？准У溃骸靶l(wèi)國政權(quán)，皆在我兒手中，俟其回府，可威脅使從?！蹦嗣鼫喠挤蚵暑I勇士石乞、孟黡二名，皆被甲懷劍以待。
其日天晚，孔悝自朝堂帶醉而回，來見母親問安?？准Ш鰡柕溃骸拔覂?，你道父母之族，孰為至親？”孔悝答道：“父族至親不過伯叔，母族最近則屬舅氏?！笨准讼聹I道：“我兒既知舅氏是為母族至親，何故不納吾弟歸國，使其在外流離這許多年？”孔悝再拜答道：“廢子立孫，此先君遺命，我父在時尚不敢違，兒豈敢違也？”拜罷起身，因恐母親糾纏，遂借口酒醉，起身如廁。孔姬見此，遂示意左右道：“疾速依計行事！”
石乞、孟黡聞令而出，候于廁外。俟孔悝出廁，欲回自己房中，便上前左右挾持幫定，絲毫不得動彈?？足Υ篌@，斥道：“奴才意欲何為？”二人答道：“非是小人大膽冒犯，實是汝舅太子相召。”于是不由分說，擁上樓臺，來見蒯瞆。孔姬已先在樓上，厲聲喝道：“逆子！太子在此，又是你阿舅，如何不拜？”孔悝只得下拜，只呼舅公，不肯稱臣?？准е鴲溃穯柕溃骸笆篱g之事，豈有父在而子與爭位者？汝父當年不明，你今日亦不肯服從舅氏，而必助表兄弟耶？”孔悝思索母親之命并非無理，遂答道：“兒惟命是聽?！笨准Т笙?，乃命蒯瞆與悝歃血定盟，因府中無牛為牲，遂殺豭以代。豭者，即是豬也。
那蠢豬被綁上臺，知道將要被殺，如何老實待宰？于是拼命亂叫，聲驚闔府。時有孔悝家臣欒寧，正在寢室烤肉吃酒，忽聞后院樓臺上慘叫瘆人，急遣侍從前往打探。侍從往后院悄悄探聽清楚，回報說太子蒯瞆不知何時歸國入府，主母正逼家主與其定盟，正待殺豬歃血。欒寧大驚，急遣其侍從去告訴子路，請其早為之備。侍從去后，欒寧急忙備車，將烤肉裝載車上，前往宮中，請出公上車出城。于是君臣二人一路上吃著烤肉，逃往魯國去也。
子路時為衛(wèi)國大夫，亦是孔悝家臣，但住在衛(wèi)都朝歌城外。欒寧侍從奔至，說知太子歸國將要復辟，家主已被其母挾持，不得不從。子路聞言大驚，急冠戴持戈出府，與那侍從趕往城中。行至半路，正遇師弟高柴字子羔，亦是孔子門徒，正在衛(wèi)國供職。子高截住師兄車駕，勸道：“城門已關閉矣，師兄此去與事無補。你我不如奔魯，借兵前來平亂，此為萬全之計。”子路說道：“是何言耶！食人之祿，忠人之事，今衛(wèi)國遭變，我豈能縮頭不出！”于是飛馳而往，見城門將閉未閉，遂進朝歌，直奔相府，欲救孔悝。
高柴見阻攔師兄不住，遂頓足捶胸，仰天嘆道：“我兄脾氣執(zhí)拗，又好勇輕生，此去必然無幸。我若與其一起就死，則誰與恩師報信哉？罷也！便使師兄舍生取義，某做偷生小人可也?！庇谑羌布搽x開衛(wèi)國，單車逃往魯國而去。便說子路，恃勇獨身闖進孔府，果見故太子蒯聵立于臺上，正與家主孔悝歃血為盟。子路乃下車倚戈，拜于臺下，朗聲說道：“太上即廢，公孫在位，又何必自相殘殺，非要復辟？今太上雖然挾持孔悝，逼其就范，臣恐事亦難成也。休說歃血為盟，便是殺我家主，國人不服，亦將有別人起而反對也?！必崧槻宦?。子路早知蒯聵膽小，見其猶豫，抬眼見到臺下盡是柴堆，于是叫道：“太上再不釋我家主，臣當不敬，放火燒臺矣！”見蒯聵依然不答，便即奪過侍從手中火炬，丟入柴堆。
蒯聵果然怕火，但心念復辟為君，兀自不肯釋放孔俚，倒派石乞、孟黡兩員勇將，下臺與子路格斗。子路雖勇，畢竟以一敵二，力戰(zhàn)二十余合，終受重傷，帽纓也被斫斷。蒯聵在臺上叫道：“卿但肯棄戈歸順，孤便饒你性命，且封為上卿?！弊勇反⒌溃骸翱鬃娱T徒，取義而不求生也。但君子死不免冠，禮也?！庇谑菑娜萁Y(jié)好帽纓，就此仆倒在地，氣絕身亡。蒯聵大怒，命將子路剁成肉醬，說道：“此人既稱舍生取義，你等可將其肉作餅，蒸熟送去魯國，請其恩師食之可也?！北娙藨Z，便依言蒸成肉餅，送去魯國。蒯聵既殺子路，遂與孔悝入宮登殿，召集眾臣，宣布復辟，更為衛(wèi)國之君，是謂衛(wèi)后莊公。莊公為感謝孔悝相助，眾大夫擁戴，銘鼎以志。乃立次子疾為太子，以母親情人渾良夫為上卿。
時孔子在魯，正與眾徒會講，忽有人入府來報，說衛(wèi)國內(nèi)亂，故太子蒯瞆復位?？鬃勇劥?，忽然下淚，謂眾弟子道：“柴也其歸乎！由也其死乎！”弟子驚問其故，孔子答道：“高柴頗知大義，必能自全。仲由好勇輕生，昧于取裁，其死必矣?！闭f猶未了，只見一人推門而入，拜于杏壇之下，眾徒視之，果是高柴奔歸。師弟相見，且悲且喜，孔子便問：“仲由何在？”高柴答道：“師兄不聽我勸，獨自入城，去救家主矣?！笨鬃勇劼牬罂?，叫道：“悲哉！惜哉！子路之命不復存矣?！北娙松形醇靶?，衛(wèi)國使者到至，見孔子道：“寡君新立，敬慕夫子，敢獻奇味?！笨鬃訂⒁曇娛侨怩?，遽即覆之，謂來使道：“得非吾弟子仲由之肉乎？”使者驚道：“夫子真乃圣人也！”拜辭而去。孔子遂命弟子埋醢，由此得疾。
越明年，乃是周敬王四十一年，魯哀公十六年。春二月初四日，孔子聞說徒弟子貢將要來見，遂柱杖依于門前，向巷口遙遙相望。自未至酉，日薄西山，子貢方至?？鬃迂焼栕迂暎骸鞍萃麕熥?，因何來遲？”子貢自衛(wèi)至魯，千難萬險，故而遲到半日，聞師此問，流涕而不能答?？鬃訉弁阶屵M內(nèi)廳，敘禮讓座，于是嘆息說道：“泰山將坍，梁柱將腐，哲人將委于草木矣。”子貢問道：“夫子何出此不吉之言？”孔子流淚道：“天下無道久矣，故我道不行也。夏人死時殯于東階，周人于西階，商人于兩楹之間。昨日黃昏，我夢見自己坐祭于兩楹之間，則必命不久矣。我之祖先，就是殷商人也。”子貢聞之，悲不能勝。
夏四月己丑，孔子疾病轉(zhuǎn)篤，終于不起而薨，壽止七十三歲。眾弟子營葬于北阜之曲，泗水岸邊。其冢累累，占地一頃，鳥雀不敢棲止其樹?？鬃铀篮?，不少弟子為之守墓三年，唯獨子貢為孔子守墓六年。眾弟子及魯國人遷至孔子墓地而居者上百家，此地由是得名孔里?？鬃庸示痈臑閺R堂，稱為孔廟。此后累朝對孔子皆有敕封，積封為大成至圣文宣王。明朝改封為大成至圣先師，欽命天下俱立文廟，春秋二祭，子孫世襲，皆稱衍圣公不絕。
再說衛(wèi)莊公蒯瞆復位，懷疑孔悝為己子出公輒同黨，便將孔悝灌醉，然后逐之，孔悝奔宋。莊公檢閱府藏，見此前所藏寶器俱空，知是皆被子輒運走，遂召渾良夫計議道：“聞卿多智，則用何計策，可復得我國寶器？”渾良夫奏道：“公子輒與主公畢竟是為父子，何不以擇嗣為名召其還國？公子既歸，寶哭自然復還矣?！鼻f公聞而大喜，遂欲依計行之。未料宮中卻有小豎，乃是太子疾細作，聞其君臣之謀，遂私告太子。太子疾聞而大驚，急引壯士數(shù)人，并車載豭豬入宮，劫挾莊公，逼其歃血立誓，勿召亡君子輒歸國。莊公無奈，暗道：“前日我逼孔悝殺豬定盟，今逆子依模學樣，可謂報應甚速?！敝坏渺ρ耸?。太子依然不肯罷休，請求必殺渾良夫，以息己怒。莊公答道：“勿召子輒還國易耳，欲殺渾良夫卻難。為父業(yè)與良夫有盟在前，免其三死，奈何？”太子疾冷笑道：“此有何難？請俟其連犯四罪，然后殺之，更有何辭！”莊公此時命懸太子之手，又有何說？只得唯唯許諾。
其后未幾，莊公新造虎幕落成，召集諸大夫慶賀典禮。眾臣皆都朝服參禮，莊公賜宴，分散祭享。宴會開始，渾良夫紫衣狐裘而至，直入席間，袒其衣裘，不釋佩劍而食。太子疾見而笑道：“匹夫無知，只一日便犯四過，不須勞我再等矣。”遂使力士上前，牽渾良夫退席，命令殺之。渾良夫叫道：“臣有何罪？”太子疾上前，歷數(shù)其罪道：“以臣見君，例有常服，況參與祭祀大典乎？又據(jù)衛(wèi)國之法，臣下侍食君王必釋劍。爾今以紫衣見君，其罪一也；著狐裘以參加祀典，其罪二也；侍食君前而不釋劍，其罪三也?！睖喠挤蚵牭脺喩砻昂?，急呼道：“臣與主公有盟，可免三死。”太子疾冷笑道：“亡君輒以子拒父，大逆不孝；汝卻挑唆我父，將欲召之還國爭嗣，非是第四罪乎？”渾良夫愕然不能答，只得俯首受刑。
衛(wèi)莊公在座上看得明白，聽得清楚，心中暗道：“此四罪何來得恁齊？實可謂天作孽，猶可??；自作孽，不可活也?！庇谑橇T宴?？准務f情人被孫兒殺死，悲慟欲絕，卻也無計奈何。逾數(shù)日，莊公晝寢，忽夢見渾良夫化為厲鬼，被發(fā)跣足，北面而狂叫道：“余為渾良夫，叫天無辜！”莊公醒覺，驚慌無措，急使人宣卜大夫胥彌赦入內(nèi)，占其吉兇。胥彌赦奏道：“夢是心頭所想，主公惟恐太后見責，故得此夢，并無大害也?！鼻f公信以為然。胥彌赦辭出，回至府內(nèi)，謂家人道：“冤鬼為厲，身死國危，兆已見矣。”遂連夜奔宋。
蒯瞆復位不過二年，晉定公怒其不朝盟主，遂命上卿趙鞅率師討伐。衛(wèi)人恐晉人入城破國，遂群起驅(qū)逐莊公，以報晉軍。趙鞅聞說蒯瞆被逐，只得退軍還國。衛(wèi)莊公被國人所驅(qū)，只得攜帶家眷出奔戎國，卻被戎人殺之，并殺太子疾。蒯瞆一生，就此作罷。其后衛(wèi)國諸大夫復立公子般師為君，齊國相田成子卻以伐逆救衛(wèi)為名出兵，擒執(zhí)般師，更立公子起。齊師既退，衛(wèi)大夫石圃又逐公子起，復自宋國迎回出公輒為君。子輒又逐石圃，諸大夫又逐子輒奔越。正是：生死上天無定數(shù)，興亡全由自家作！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