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母水(今海南省南渡江)入??诘娜侵奚?,幾棵高大的椰子樹在風中搖曳。七八條小船用繩子系在樹上,隨著海浪搖擺浮沉。
十多個漢子聚在樹蔭下,他們姿態(tài)各異——有人靠在樹干上閉目養(yǎng)神,有人在沙灘翻找被潮水送上來的扇貝和螃蟹,有人爬到樹上摘椰果。作為華夏最南端的大島,朱崖島是一年四季都能吃椰子的,但這個月份的椰子口感并不甚好,真正好吃的椰子還是得等到最熱的時節(jié)。
這些人中最多的還是那些東倒西歪躺在沙灘上鼾聲如雷的。他們衣著很簡單,有的人還穿著短打,有的人只套了一條牛鼻裈,但更多的人直接一絲不掛了。
這里是熱帶,沒有一年四季,只有雨季旱季。
大頭龍的部下里,最無聊的當屬這群被派到這片沙洲上值守的人。這篇沙洲不小,方圓幾里地。他們待在東北角,成天都看不到人。那些出去打魚或者打劫歸來的兄弟們多是沿西岸那邊回的水寨。
然而他們的存在卻也是不可或缺的。
——————
22年前,那時候南海群盜的盟主還不是大頭龍。他們的勢力遍及南海諸島,總寨就在朱崖島上,就在西漢武帝時朱崖郡的治所瞫都縣——那是一個被廢棄了200多年的城池,沿著黎母水逆流而上十來里就到了。自從西漢元帝放棄朱崖島之后,這里就一直是海盜的天堂。
但那一年,孫權(quán)看上了朱崖島的玳瑁和珍珠等寶貝,忘記了昔日發(fā)兵夷州的虧損,不顧陸遜、全琮竭力勸阻,又想在海上開疆拓土。他派遣將軍聶友、陸凱,許下朱崖郡、儋耳郡太守的官職,統(tǒng)兵三萬出征朱崖。
那時候,正是這個三角洲上瞭望臺的海盜們看見了黑壓壓一大片的戰(zhàn)船正在排山倒海般涌來,嚇得魂飛魄散,一邊敲響警鐘,一邊飛速往上游報信。
這個寶貴的時間差給了老盟主反應(yīng)的機會,他當機立斷兵分兩路,一路由自己領(lǐng)著,和吳軍周旋,一路護著自己剛滿十歲的兒子遁入五指山,下昌化江,最終從朱崖島的西南角倉皇出逃。
這純粹是一場遭遇戰(zhàn)。聶友、陸凱根本不知道南海群盜的情況,他們率兵登島也并不是沖著這些海盜們來的。既然他們的任務(wù)是收復朱崖島,那他們自然打算沿黎母水溯流而上到瞫都城故地,然后駐兵修城,招撫蠻夷。這是很正常的思路。
但好巧不巧,偏偏這幫海盜的總據(jù)點就在那個位置,這完全是瞎貓撞上死耗子。一場莫名其妙的戰(zhàn)斗就這樣打響了。
這些海盜雖然在南洋稱王稱霸,把那些南洋小國折騰得夠嗆,但在東吳帝國的正規(guī)軍面前完全不夠看的。聶友、陸凱雖然不是多么杰出的名將戰(zhàn)神,但水平還是比較正常的,應(yīng)變能力也在線,當即就果斷進軍交戰(zhàn)。這三萬大軍中,有一萬水師,一萬步卒精銳,這些精銳步卒中有八千是擅長山地作戰(zhàn)的山越精兵,另有一萬負責筑城屯田的弱卒。
總之收拾這個海盜窩是綽綽有余了。
海盜們被殺得大敗,老盟主死于亂軍之中,寨子也被焚燒,余部四散潰逃,遁入深山。
東吳的南征大軍算是立足成功了,南海群盜多年積累的財富也讓他們收獲頗豐,二人趕緊遣使報捷。孫權(quán)大悅,封聶友為朱崖太守,陸凱為儋耳太守,以彰其功。
那時候的他們并不知道,他們的考驗才剛剛開始。
他們招撫蠻夷部落的行動并不順利,派去的使者多被殺害。南海群盜在此盤踞多年,與那些土著俚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磨合得比較穩(wěn)定,參加海盜的俚人青壯也不少。竄入深山的海盜殘部迅速聯(lián)絡(luò)俚人繼續(xù)對抗。
俚人各部迅速跟他們站到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一方面,雖然這些海盜和東吳大軍一樣,對他們來說都屬于外來者,他們和海盜也時有摩擦甚至沖突,但他們早就習慣了彼此存在,甚至已經(jīng)在逐漸融合,而吳軍卻被視為共同的敵人,之前死難的海盜中,也有不少是俚人;另一方面,從前被大漢統(tǒng)治的歷史勾起了他們慘痛的回憶——朱崖又名珠崖,這個“珠”說的就是當?shù)厥a(chǎn)珍珠,這也是當年漢武帝發(fā)兵將此地納入版圖的重要原因,得到朱崖島之后的大漢帝國的確獲取了不少珍珠玳瑁,但這背后卻是俚人的血淚,是漢軍的兇神惡煞和漢官的敲骨吸髓、予取予求。
在這樣的嚴酷統(tǒng)治下,當?shù)厝瞬粩喾纯?,使得大漢在當?shù)氐慕y(tǒng)治成本直線上升,最終遠遠高過產(chǎn)出,迫使大漢放棄朱崖島。
在俚人看來,這些吳軍和當年的漢軍沒有區(qū)別,更何況孫權(quán)本來就是沖著那些珍珠玳瑁來的,當然也有人口。
聶友、陸凱見招撫無效,只好出兵進山征討。一開始戰(zhàn)事還比較順利,俚人固然是本土作戰(zhàn),熟悉山形水勢,但山越精兵也不是吃素的,吳軍的裝備更是碾壓土著。但隨著時間推移,剛剛到春末夏初的時節(jié),朱崖島的天氣就已經(jīng)酷熱無比。山越人精通山地戰(zhàn)但并不擅長在熱帶叢林作戰(zhàn),其他吳軍更是頂不住這種濕熱的環(huán)境,生病的士卒越來越多。
兩人一合計,為避免衛(wèi)溫、諸葛直征夷州之覆轍,決定見好就收,趁著疫情還沒有大范圍擴散趕緊撤軍走人,順便擄走了幾個之前征服了的部落,抓了幾千人回去。
雖然沒能達成征服朱崖島的戰(zhàn)略目標,但能夠全身而退,有所斬獲,又掠奪了不少財寶和人口,孫權(quán)還是比較滿意,至少沒有像征夷州那回得不償失嘛。所以戰(zhàn)后聶友因功拜丹陽太守,陸凱轉(zhuǎn)建武校尉。
——————
吳軍走后,海盜殘部漸漸回到他們的老巢,他們的少主也從東南邊的臣延島歸來,那是后世的呂宋島。
在這一時期,菲律賓群島沒有國家政權(quán)的存在,他們還處于原始部落狀態(tài),有三個大部落名曰臣延、耽蘭和杜薄,分居其中三個島。南海群盜在那里也是有落腳點的,這個十歲的孩子便在那里躲了一年的難。
此人便是大頭龍。他的父親死于吳軍之手,他懷著刻骨的血仇,在幾年后,當他得到實權(quán),立刻去和交州水師糾纏不休。但打了幾仗之后他很快看到了雙方的實力差距,完全討不到便宜,再這樣剛下去,萬一哪天吳軍又發(fā)了狠,要跟他們不死不休,他們將會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當修則掌控交州水師實權(quán)之后,大頭龍便跟他搭上了線,雙方蠅營狗茍,狼狽為奸,共同敲詐這些來往于番禺和西洋的商船。
當然,時不時還是得打打“友誼賽”做做樣子,況且他們只是各懷鬼胎地勾結(jié),互信是不可能的,還得時刻防著被對方算計,所以打得也是半真半假。
尤其是在交州三郡丟失,南海商路衰落的情況下。
大頭龍要防著修則哪天把他一鍋端了給建鄴天子請功,修則也要防著大頭龍沒別的地方搶掠,想從他那搶一把大的。
——————
現(xiàn)在,一葉孤帆遠遠駛來,瞭望臺上的人立刻吹響了竹哨。剛剛還七倒八歪的漢子們骨碌碌爬起來,操起刀槍鉤棒,幾人跳上船,一邊劃著槳過去,一邊大喊道:“來者何人?”
那一邊,船艙里,一個羽扇綸巾的翩翩公子對船夫道:“知道該怎么說吧?”
“省得,省得!”船夫連忙應(yīng)道,“每次都是我來的?!?p> 說罷,船夫高聲喊道:“修將軍使者,與你家大王有要事相商,煩請引見!”
修則和大頭龍的來往不是一次兩次了,船夫跟這些人也是老熟人,他一出聲就讓漢子們松了口氣。
船靠了岸,鉤到了椰子樹上。船夫去了三角洲上的棚屋里歇息,使者則換乘海盜的船溯流而上直向大寨。
“見過大王!”使者風度翩翩,鞠了一躬。
“難得修將軍還派個文化人來,”大頭龍哈哈大笑,留出一嘴黃黃的大板牙,“這可就對牛彈琴了,我們這都是些粗人,可沒有那么多文縐縐的做派呢?”
使者微怔:“不敢當不敢當,在下也只是太守府上一個小小的文吏罷了,些許賤名更不敢污大王耳。不過依在下看來,大王倒是有學問的?!?p> “哈哈哈,很吃驚嗎?”大頭龍似笑非笑道,“我乃故漢馬伏波之后也!”
使者一時有些難以置信,不過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沒必要在這事上較真,便恭敬地笑道,“不意大王竟是名門之后,久仰久仰!”
“行了,”大頭龍大手一揮,“知道你不會信的,你信不信也不重要。修則既然派你來那肯定是有事,說吧,他想讓我干什么?”
“諾!”使者呈上修則的信,“這次我家將軍想和大王共襄盛舉,來一次大的,這事一辦成,以后這南天便是大王和修將軍說了算,再不用看任何別人的臉色......”
大頭龍摩挲了一下封皮,看著他們約定的獨特印記,嗯,沒有問題。拆開之后,打開竹簡,一下子就被修則瘋狂的計劃吸引住了眼球。
“怎么樣?”使者期待道,“大王若有意,那便勞你大駕,走一趟徐聞港?”
“嘶......”大頭龍倒吸一口冷氣,“茲事體大,你先下去,容我們商議商議再說?!?
金江游子
詐個尸,我還活著,總能寫完的??梢允詹刂曰衣铮饶奶焐霞芰嘶蛘咄瓯玖嗽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