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昭最近很煩惱。
蜀漢算是平滅了，這一不世之功，總算讓他稍稍擺脫了弒殺君主所引發(fā)的政治危機。
滅蜀的過程倒是很順利——用兵之道，以正合，以奇勝——鐘會為正，吞漢中，與蜀將姜維對峙于劍閣，牽制了蜀漢大量的機動兵力；鄧艾為奇，偷渡陰平，直抵成都，逼降蜀主劉禪，蜀漢宣告滅亡。
然而卻沒曾想滅蜀之后，反而鬧出一堆幺蛾子。
鄧艾跋扈，居功自傲，擅自任免官員，鐘會趁機向司馬昭進讒言誣陷鄧艾。司馬昭也被蒙蔽，派監(jiān)軍衛(wèi)瓘逮捕了鄧艾父子。
隨后，鐘會勾結(jié)蜀將姜維，悍然舉兵，要推翻把持朝政的司馬家族。
幸虧司馬昭對鐘會的野心早有戒備，派遣心腹中護軍賈充率一萬步騎進駐蜀地，自己也親提十萬大軍西行至長安。鐘會措手不及，在姜維的慫恿下扣押手下所有將領(lǐng)。
結(jié)果部下反水，鐘會、姜維俱死于亂軍之中，形勢也徹底失控了。失去約束的魏軍士兵大肆劫掠百姓，互相廝殺，成都一帶亂成了一片修羅場。
最后監(jiān)軍衛(wèi)瓘總算是收拾穩(wěn)定了局勢，但由于他參與誣陷了鄧艾，于是派部下田續(xù)在綿竹把鄧艾父子給追殺了。
鄧艾的身后事甚為凄涼——他在洛陽的質(zhì)子被誅殺，他的妻子和孫子被流放西域。
蜀地既平，然而經(jīng)過這場亂子，司馬昭短時間是沒有余力繼續(xù)進軍滅吳了。
況且他也看到了自己內(nèi)部的危機——雖說他司馬家把持朝政已歷三世，且代表著士族集團的利益——然而鐘會之亂表明，即使是在士族內(nèi)部，心向曹魏皇室，或者單純不滿他司馬家的人，仍然不少。
對于他來說，這事必須得嚴(yán)肅認(rèn)真地對待，甚至這比昔日曹髦的狗急跳墻更讓他心驚。曹髦那點屁事僅僅是被架空的皇室的一次無力的反抗，對他構(gòu)不成多少威脅，覆手可滅。
事實上，自高平陵事變以來，在淮南三叛以后，為皇室鳴不平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以司馬氏為首的士族集團的全面崛起，已經(jīng)成為大勢。
但士族集團內(nèi)部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不小的裂痕，這不得不讓他慎重起來——畢竟這才是他的基本盤。
他需要時間調(diào)整好內(nèi)部的利益分配，肅清內(nèi)部的潛在隱患，以確保他，或者兒子司馬炎，能夠順利代替魏室，登上大位。
他沒得選，走到這一步的權(quán)臣，已經(jīng)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他必須前進，不擇手段地前進，不然，昔日的霍光、梁冀之流，就是他的下場。
真到了那一步，不僅是他，整個司馬家族都將死無葬身之地。
但既然要專心整頓內(nèi)部，司馬昭就得確保外面不要出亂子。前些日子吳國換了個新君孫皓，此人頗有雄主之姿，雷厲風(fēng)行，行事與孫休迥異。
雖說現(xiàn)在吳國也是一屁股屎等著擦，按常理來看孫皓此時不可能北犯。不過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件事情都能以常理度之，所以司馬昭認(rèn)為還是有必要派人去探探孫皓的底細(xì)。
眼前這個形勢，若是孫休還活著，司馬昭認(rèn)為有七成以上的把握能逼降吳國，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上O休被嚇?biāo)懒恕２贿^，該試探的總得試探，萬一孫皓是只紙老虎，一嚇就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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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鄴城，朝堂上。
“所以，”孫皓看著魏國使臣徐紹、孫彧二人道，“你二人，是魏主派來的，還是你家相國派來的？”
“回稟陛下，”徐紹不慌不忙，“這既是我朝皇帝的意思，也是相國的意思?！?p> “那這封信，算私信，還是國書呢？”
孫皓把玩著司馬昭的親筆信，雖然早有心理準(zhǔn)備，但還是感覺到了深深的冒犯。
他在這九五至尊的大位上坐了有些時日了，基本適應(yīng)了這個新的身份。
他漸漸遺忘了自己的過去，全心全意投入了屬于孫皓的人生。
很多時候，對于這種大權(quán)在握、睥睨天下的感覺，他非常陶醉。前世他只能在鍵盤上、在寢室里指點江山，現(xiàn)在他可以將他的很多想法付諸實踐了。
然而，魏使的到來就像一盆冷水迎面潑來，讓他更加清醒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司馬昭的書信里，字里行間都透露著一種俯視和傲慢。
“圣人稱君臣，然后有上下禮義，是故大必字小，小必事大，然后上下安服，群生獲所。......于時猛將謀夫，朝臣庶士，威以奉天時之宜，就既征之軍，藉吞敵之勢，以臨吳境。州師泛江，順流而下，陸軍南轅，取徑四郡，兼成都之結(jié)盟，漕巴漢之粟，然后以中軍整旅，三方云會，未及浹辰，可使江表底平，南夏順軌。然國朝深惟伐蜀之舉，雖有靜難之功，以悼蜀民獨罹其害，......是故旋師按嘉，思與南邦共全百姓之命。夫料理力忖勢，度資量險，遠(yuǎn)考古昔廢興之理，近鑒西蜀安危之效，隆德保祚，去危即順，屈己寧四海者，仁哲之高致也。履危偷安，隕德履祚，而不稱于后世者，非智者之所居也。今朝廷遣徐紹、孫彧獻書喻懷，施及中土，豈不泰哉！此昭心之大愿也，敢不承受。若不獲命，則普天率土，期于大同，雖重干戈，固不獲已也。”
說來說去，無非就是一句話，這華夏大地動亂了六十多年，該統(tǒng)一了，現(xiàn)在我把蜀國三下五除二就給錘平了，本來想把你也一起收拾了，但我考慮到戰(zhàn)爭太殘酷，不忍心讓吳國的百姓也生靈涂炭，所以暫且放過你，你最好乖乖歸順，不然下一個被錘的就是你了。
“外臣此來，沒有國書，這是相國大人的私信，相國大人一片慈悲之意，拳拳之心，還望陛下不要會錯了意?！毙旖B優(yōu)雅而不失禮貌地笑了笑。
“哼！”孫皓突然長身而起，隨手將書信擲于地，“天下雖大，有資格與朕平等對話的，唯有你們魏主，他司馬昭算個什么東西，敢跟朕這么說話，反了他娘的！”
“陛下！”徐紹抗聲道，“外臣也說一句不中聽的，能在這里喚你一聲‘陛下’，已經(jīng)是我相國大人格外開恩了。這大國使臣，歷來是不拜小邦之主的......”
“放肆！你這狼心狗肺的叛徒，欺我江東無人邪？”丁奉一聲怒吼，長刀已經(jīng)拔出，“陛下，臣請誅此獠！”
“請丁將軍暫息雷霆之怒?！标憚P出列道，“徐紹、孫彧，你二人本系我大吳故將，尤其是你孫彧，你還是我大吳的宗室。昔日孫綝亂政，喪師禍國，致使你們陷入絕境，不得不降于北虜。先皇和當(dāng)今陛下仁慈，體恤你等的處境，從未曾怪罪，就連你們的家屬，現(xiàn)在都還安頓得好好的?？赡銈兘袢沾_實在為虎作倀，在故主面前驕橫跋扈，是鐵了心要做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徒乎？”
“陸大人折煞我等了，”徐紹依然一臉倨傲，“別的話多說無益，還請陛下思量清楚，勿謂言之不預(yù)也，外臣先告退了?！?p> 言畢，徐紹、孫彧徑直走出殿外。
孫皓沒有出言阻止，更沒有讓人把他們綁起來宰了，盡管他內(nèi)心很想這樣做。
“臣等無能，致使陛下受今日之辱！”丁奉哽咽道。
群臣沉默著，很多人在掩面拭去臉上的淚水，陸凱、萬彧面色鐵青，王蕃、韋昭須發(fā)賁張。
人心尚在，大家還是知恥的?？吹竭@一幕，孫皓很寬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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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后，孫皓秘密召見了徐紹、孫彧二人。
“今日之事，吾也是情非得已，還請貴使多多海涵?！贝藭r的孫皓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跟一個小媳婦一樣賠著小心。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說過話了，上次還是在另一個時空，作為一個沒有及時完成作業(yè)的學(xué)生，向助教姐姐賣萌求情。
“理解，理解?！毙旖B笑道，“只是不知陛下是怎么打算的？”
“寡人非常愿意與魏朝交好，我們同為華夏之邦，理應(yīng)攜手共致太平，而非互相攻伐?！?p> “理是這個理，”孫彧道，“然則，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當(dāng)今我大魏早有席卷天下之勢，唯有這江表尚未歸附，陛下怎么看待此事呢？”
“也許我們的后代比我們更聰明，我們?yōu)槭裁床荒軘R置爭議，留待后世解決呢？”
“陛下此言大謬！”徐紹喝道，“陛下春秋鼎盛，恐怕是避不過那一天的。既然是密談，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當(dāng)今有識之士恐怕不會有太多爭議，天下重歸一統(tǒng)，不會超過十年，況且......”
徐紹頓了頓，認(rèn)真地看著孫皓的眼睛：“有句話，外臣說出來，可能會掉腦袋?！?p> “貴使但說無妨。”
“魏能并吳，吳不能并魏?！?p> 此言一出，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片刻，徐紹又道：“陛下可有疑問？”
“寡人卻以為，并吳的大概不會是魏。貴使，你們覺得自己是曹氏的臣子，還是司馬氏的臣子？”
二人一時語塞。
“行了，事情發(fā)展到如今，已經(jīng)沒必要再過多掩飾了。你們的相國就是昔日的魏武，這沒什么可爭議的。我也告訴你們一句心里話，請你們轉(zhuǎn)告你們的相國大人，寡人愿降司馬氏，不是曹氏?！?p> “陛下是說......”徐紹有點懵了，他沒想到孫皓玩這么大尺度。
“將來司馬氏革新之日，吾愿舉江東之地以禮來降，以示司馬氏之天命。我只求保全我孫氏之宗廟香火，和我的富貴，一如山陽公、安樂公一般?！?p> “外臣一定把話帶到?！?p> ......
二人走后，孫皓沉默良久，拿起手里的銅鏡照了照自己的臉，突然狠狠地摔在地上裂成八瓣，恨聲道：“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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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孫皓的指示下，吳國上下對魏使禮遇備至。使團臨行之際，孫皓不僅送還了徐紹、孫彧的家人，更是把所有降魏之人的家眷全數(shù)奉還，并遣光祿大夫紀(jì)陟、五官中郎將洪璆帶著孫皓寫給司馬昭的親筆信同行報聘。
當(dāng)然，投降的事是不可能見于書面的，那本來就是孫皓忽悠司馬昭的。一旦被抓住實質(zhì)性的把柄，那就會弄巧成拙。
江東的民心士氣已經(jīng)比較低迷，這樣的事傳出去，極有可能弄假成真，社稷瞬間傾覆崩塌，那就全完了。
此次召見魏使的過程，流傳到民間的版本只能是，孫皓怒擲書信，欲斬二使，被群臣勸之以兩國交戰(zhàn)尚且不斬來使，故而示之以仁云云。
“陛下，”周處密奏道，“這次我們錦衣衛(wèi)打了不少釘子進去，應(yīng)該能夠開啟一個很好的局面。不僅僅是徐紹、孫彧的家眷中，其他人的也安插了不少?！?p> “你做的不錯，朕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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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司馬昭聽完徐紹、孫彧的奏報后撫須而笑，“吳主孫皓不過如此，色厲而膽薄，庸夫也。好在他還算是識時務(wù)，將來江表之地定可不戰(zhàn)而定，吾無憂矣......”
......
“陛下，就這么放他們走了？”丁奉恨嘆道，“老臣?xì)獠贿^??！”
孫皓上前握住丁奉的手：“當(dāng)日將軍殿堂之言，讓朕想起昔日大皇帝不得不屈身于曹丕小兒時，故安東將軍徐文向之言，朕心甚慰！正是有了你們這樣的肱骨之臣，我大吳才能走到今天。請將軍放心，今日之恨，他日朕勢必雪之?！?p> 孫皓望著遠(yuǎn)處如煙如霧的曠野，眼神突然變得無比凌厲。
司馬昭，你等著，朕說過要在你們司馬家上位的時候送上一份大禮，就絕不食言。
乃公早晚有一天，會把這份屈辱加倍的奉還給你，和你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