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認命

　　秦正笏不想去回憶，卻因為這句話，大腦控制不住的回想起四年前的一幕。

　　那時候的他，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他家境貧寒，又體弱多病，爹是書院的夫子，卻在他剛剛識字的時候就得疫病死了，是娘靠給布莊繡花賺一些銀兩，拉扯自己和妹妹長大，還將他和妹妹送去私塾讀書。

　　娘雖然是個目不識丁的婦人，卻教導(dǎo)他，讀書可立身，哪怕妹妹是女孩，也該送去讀書學(xué)習(xí)。

　　可是，娘為了多賺些銀兩，不舍晝夜的繡花，年紀(jì)輕輕就熬壞了一雙眼睛。

　　妹妹為了省點銀子，給自己買一支新的狼毫筆，飯都吃不飽。

　　那天，洪水來臨時候，河水倒灌，屋舍坍塌，她們，甚至來不及掙扎！

　　他恐慌的從學(xué)堂趕回去，摔斷了一條腿，卻只看見了兩具溺亡的尸體！

　　那是秦正笏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噩夢。

　　“成平二年七月初三，同州水災(zāi)，溺亡九百一十六人，災(zāi)民萬余，饑不得食，寒不得衣，號哭千里?！?p>　　“家母與小妹，溺亡于此?！?p>　　秦正笏紅著眼眶，一字一句的回答。

　　聽見他話語的人，仿佛被扼住了喉嚨，沒了之前的嘲諷。

　　轉(zhuǎn)而，是更大的恐慌。

　　而這個時候，似乎是印證秦正笏的話，幾個時辰的暴雨伴隨著不知何處傳來的轟響，積水徹底吞沒了眾人的腰際。

　　“所有人往高臺上站！快，快救人！”

　　老將軍打著哆嗦，驚駭?shù)暮暗?，他雖然武藝不凡，卻不會鳧水，而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四周的溫度也下降到了他們不可忍受的程度。

　　“救我，救命??！救命啊！”

　　“來人，來人，我乃曹侍郎之子，快來人救我——”

　　暴雨遮天蔽日，伴著雷鳴，讓所有人的聲音都變得模糊起來。

　　顧瀾已經(jīng)脫離了長亭的區(qū)域，她扶著一塊石柱，深吸一口氣，緊瞇雙目看向周圍。

　　哪怕這里是皇宮，此刻，也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

　　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她就找不到了老將軍和秦正笏他們，從積水漫過她的胸口開始，每個人就都被沖散向各處。

　　這座皇宮，難道沒有疏通的水渠與河堤嗎！顧瀾小聲叨叨著燕國不行，懷念起前世四通八達的下水道。

　　但她也知道，既然皇宮都這樣了，那整個京城必然都是如此，護城河肯定也已經(jīng)決堤。

　　按照老將軍之前的說法，京城一直風(fēng)調(diào)雨順，地處內(nèi)陸，當(dāng)初建造時，肯定也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天災(zāi)。

　　她用力一蹬腿，身影如離弦的箭般沖出去，將一名在水里掙扎著快要把自己淹死的小太監(jiān)救下，把他拎到了一處高臺。

　　“救，救命......多謝，多謝大人——”小太監(jiān)哭著感激，看到救自己的人居然是顧瀾之后，見鬼的睜大了眼睛。

　　她又一只手把小太監(jiān)拽到水中：“下來吧你。”

　　小太監(jiān)狼哭鬼嚎的掙扎求饒，感覺顧小侯爺要把自己滅口。

　　要不是怕臟水進眼睛，顧瀾真想翻十個白眼。

　　“站直了?！彼蛔忠活D的說。

　　小太監(jiān)下意識聽了她的話，在冰冷的積水中站直身體，發(fā)現(xiàn)......他個高，水剛過他肚臍眼。

　　“......”

　　顧瀾沒再管他，潔白的世子衣袍鼓在水里，在水浪中翻騰的她仿佛一條靈活的游魚。

　　她想回瀟湘宮找子衿，卻一路上救了好幾個人。

　　不知怎么，顧瀾游著游著又繞了回來，看見了抱著一顆小樹，只露出一個肩膀的腦袋，表情一臉絕望的秦正笏。

　　“走！”

　　她游上前，對秦正笏喊了一聲。

　　雨聲很大，近在咫尺的人也聽不見聲音，顧瀾又喊了一句，幾乎是揪著他耳朵。

　　然而，這個男人沒有任何反應(yīng)，只是呆呆的抱著樹干，臉色青白，嘴唇泛紫，好像已經(jīng)認命等死了。

　　“你走不走？”顧瀾嘴上是詢問，實際上揪住了秦正笏的衣服，把他扒拉到自己面前。

　　隨即，她手臂猛地發(fā)力，直接單只手將人揪著衣領(lǐng)拎了起來。

　　“我......我怕......我怕水——”秦正笏回過神，蒼白著臉，仿佛在自言自語。

　　顧瀾覺得原書在騙自己，這家伙，以后是燕國的治水能臣？

　　她直接撒手，聲音浸著徹骨的寒意：“想死？那你還抱著樹干嘛，直接死去，和你的家人，一起死在水里?！?p>　　秦正笏失去了支撐，高大的身子一下子跌到水里。

　　他明明是想死的，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然而，在口鼻被洪水吞沒的瞬間，身體的本能又讓他不由自主掙扎起來。

　　他睜開眼睛，眼中流露出生的渴望。

　　顧瀾淡淡的看著他，眼神出奇的冷漠，仿佛已經(jīng)看一個死人了。

　　“不能......我不能......百無一用是書生，那么多人都死了......我卻救不了他們，我什么也做不了?！鼻卣肃哉Z。

　　腦海里，是娘和小妹的尸體，與漫天暴雨交織。

　　是娘經(jīng)常對自己說的話：“將相本無種，男兒當(dāng)自強?！?p>　　秦正笏忽然發(fā)出了嘶啞沉重的聲音：

　　“我想要蕩平這洪水?。∥以跄芩腊?！”

　　“我想讓世人再也不受天災(zāi)之苦，我怎么能死在天災(zāi)中！”

　　他抱住了顧瀾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淚混在水里：“顧小侯爺，嗚嗚嗚，正笏錯了，救命?！?p>　　顧瀾看見了秦正笏在雨里的鼻涕泡蹭到了自己腿上，瞬間眼睛就瞪紅了，恨不得將其一腳踢死，喉嚨里發(fā)出克制的嗚咽：

　　算了這人死去吧，不想救了。

　　最終，她把秦正笏拉上來，卷吧卷吧扔到了路邊，不，水邊的一處高臺。

　　高臺是一處建有臺階的半遮亭子，晏清的伴讀曹臣，和兩名小太監(jiān)正蹲在里面瑟瑟發(fā)抖。

　　“晏清呢？”顧瀾問道。

　　秦正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生與死的考驗，見到曹臣，卻也第一時間擔(dān)心的問：“這等水患，晏清大病初愈，身體虛弱，他，他去哪兒了？”

　　曹臣惶恐的搖頭：“我不知道啊，我也不會鳧水，是自己爬上來的，我也沒看到他?！?p>　　顧瀾皺起眉，五指并攏在眉心，借此張望著模糊不堪的雨幕。

　　她不擔(dān)心容珩，容珩是會水的。

　　原書里提過，有一次男主和魏國水軍作戰(zhàn)，被流矢擊中落水，所有人都以為他必死無疑，沒想到他早就在水中埋伏了將士，隨即轉(zhuǎn)敗為勝。

　　這時，水里，一個身影撲騰了上來，是早前離開的元朗。

　　元朗抹了一把臉，狹長的眸滿是脆弱，紅唇也沒有了血色。

　　太娘了，顧瀾又感嘆了一聲。

　　不過，這倒是魏國太子最狼狽的一次。

　　元朗本就生的秀氣柔和，此刻臉色蒼白，烏發(fā)散開，越發(fā)讓人憐惜。

　　他穿著一身薄衫，衣裳濕透浸在身上，更加顯得纖弱。

　　顧瀾就當(dāng)欣賞美人出浴了，她卻聽見身旁的曹臣，發(fā)出了一聲巨大的口水吞咽聲。

　　顧瀾看了看自己，她衣服都濕了——不過啥也看不出來啊，曹臣居然敢吞口水。

　　愣了兩秒，她才反應(yīng)過來，曹臣那咽口水的聲音，針對的是元朗。

　　顧瀾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和傻叉計較。

　　元朗同樣聽見了曹臣發(fā)出的聲音，他琥珀色的眼眸深處掠過一抹殺意，面上卻仍舊柔弱而謙卑。

　　他掩蓋著眼中的情緒，瞥了一眼顧瀾，然后心驚膽戰(zhàn)的指著一個方向開口：

　　“我，我在那邊還看見了陳將軍和容珩他們，他們好像都快不行了，可是我力氣太小，自己都游不動，根本救不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