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陳薈第一次見到夏枍,是在她阿婆的葬禮上。
那年,她才十歲。最愛她的阿婆走了,走的時候連一句話都沒跟她講。得知消息的時候,她正在上課,是一節(jié)英語課。隔壁的張嬸嬸將她叫了去。說了一大堆話,她記得第一句。
“阿薈,快跟我走。你阿婆過了。。?!?p> 她是從學(xué)校一路跑回去的,甚至還沒來得及哭。就看見了已經(jīng)布置好的靈堂。
真的看到阿婆臉色蒼白的躺在里面的時候,她也沒哭,坐在棺木旁。靜靜的看著里頭的人。
別人說她心好狠,竟是連一滴眼淚都沒有就那么看著。
第一日的時候,她只是像以前一樣跟阿婆講學(xué)校里的事,邊說,邊給她扇扇子。
“阿婆,里面很熱吧。我給你扇扇”
“阿婆,我回來的路上,撿到了一只小鳥,她好像受傷了?!?p> “阿婆,我今天總算是記住了英語單詞。你知道的,英語就跟鳥語一樣太難讀了,我不喜歡?!?p> “阿婆,媽媽說她今年會回來的,她應(yīng)該不會騙我了吧?!?p> 里面的人不說話,臉上掛著一點(diǎn)點(diǎn)笑。
她依舊滔滔不絕,沒有停歇。
第二天的時候,她還是沒哭,就靠在棺木旁發(fā)著呆,一動不動。像是很累一樣。一直坐到天亮,連眼睛都沒合過。
第四天的時候,那只撿回來的小鳥死了。它本來是還有一口氣的,村里跑來幾個熊孩子,看見了那只小鳥,想要拿起來被啄了一口。便生氣的將它踢來踢去玩。她將他們罵了個遍,手中拿了一根地上撿來的棍就往他們身上揮。
累了的時候,就坐在地上??粗侵慌K兮兮的小鳥。它的脖子往后仰著,眼皮合上帶了一點(diǎn)白,身體變得僵硬,羽毛被踢的亂七八糟的染了灰,很臟。
她突然就哭了起來,哭的撕心裂肺,喘不過氣。好像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被撕裂了,疼得她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
再然后,她看見了夏枍。
張嬸嬸讓她回去歇息,她沒理一直坐著。靈堂里充斥著不協(xié)調(diào)的聲音。還有一種很刺耳難聽的音樂。老人們說,這叫鬧夜。讓逝者走的不要太孤單。這聲音在十幾平米的小空間里環(huán)繞,她關(guān)掉了那個揚(yáng)聲器才安靜一些。阿婆喜歡安靜,才不喜歡什么鬧夜。房屋中間頂上的燈微微弱弱的,像是供電不足了,撒下來昏暗的光線,在夜里讓人放松了警惕。
她低著頭,默不作聲。臉上隱有淚漬,可眼淚早就哭干。一點(diǎn)多余的情緒都分不到給別人。疲倦像是要帶走她的靈魂,在不知不覺中升空。
她呆木的跪坐在地上,過了很久很久。直到終于雙腿麻木到難受了才舍得動彈一下。
她的父親和母親沒有回來。鄰居們幫著辦了喪,想讓她快點(diǎn)入土為安。陳薈不肯,一守便是三四天。
若不是張嬸嬸說她已經(jīng)守了多久,她倒真是記不得在這里呆了多少時間。只是旁邊已經(jīng)靜謐到連呼吸聲都格外的沉重。
她緩緩抬頭,看著那黑白照片上的人。她再仔細(xì)看著,過去那些年,她還真沒有好好的認(rèn)真看過阿婆的模樣。
阿婆很瘦,臉上并沒有什么肉。布滿了的只有皺紋,笑起來的時候會牽著一起動。她的眼睛是那種大大的眼睛,眼角稍低,眼尾上翹。是典型的丹鳳眼。阿婆過去總講,她們祖孫兩最像的便是那雙眸子了。她沒覺得過,只知自己眼睛好看,看不見她的。她的頭發(fā)有些彎曲,額前留著一捋不太整齊的碎發(fā),還有些之前的痕跡,是一個月前她回家晚了,阿婆用柴火燒飯的時候不留神燒掉的。
她當(dāng)時就懊悔極了,阿婆在兩個月前就已經(jīng)病的很嚴(yán)重了,身上脫力,走一會都體力不支??墒悄翘欤⑵胚€是給她做飯。
阿婆的身上穿著的那件黑色的大衣是阿公跟她結(jié)婚時給她買的。后來,那是阿公留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
她仔細(xì)看完,墻上的鐘表已經(jīng)劃過了一圈了。又是一個黑夜。又是一個新日。
昏暗的靈堂里,除了鐘表的聲音,終于多了一些稀碎的響動。
這響動在那沉重的氣氛里顯得有些跳脫。她一眼就看見了那個站在門外,微低著頭放下手機(jī)的男生。
他穿著一身白色襯衫,背著書包??粗袷且粋€學(xué)生。
他一只手抓著一件黑色的外套,另一只手帶著手機(jī)插在了褲袋兜里。站著歪歪斜斜的,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印?p> 昏暗的燈光下,她看不太清他的臉,只覺得很是白凈。眼睛很是深邃,黑漆漆看不見底,但又好像透著光亮。他突然抬起頭,正直勾勾的看著她,像是看著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帶了幾分好奇。
她討厭這樣的人呆在外婆的靈堂。
“滾開?!彼曇粲行┧粏。芨杏X到憤怒。
他沒搭理,像是沒聽見。
隱約間看見他,好像,在笑。沖著她笑。
他站在原地,抽出本插在褲兜里的手去翻著外套的口袋。隨后拿出一個盒子一樣的東西,之后便是“嗒”的一聲。
點(diǎn)起了火光,她看著那火光點(diǎn)燃了什么,然后又多了一個星光,打火機(jī)的火光暗下,星光變成了火,跳躍起來。一陣煙霧襲來,像是要吞掉那團(tuán)火。卻吞噬不掉。
是冥幣。
紙幣快要燒到了盡頭,他走過來兩步。被陳薈很快的站了起來擋了回去。
他看著那張紙,直到火快燒到他手的時候,松了手。
然后退回到門口,靜靜的坐著。
“借您老地方坐會兒,莫要生氣?!?p> 他已在門口坐下,月光打下來時,她才看見外頭淅淅瀝瀝的雨滴,下的不小甚至是傾盆大雨。
陳薈收了情緒,忽視了這個人。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微微亮了。她瞇了一會睜眼,那人還在。枕著書包過了一夜。
怎么還不走?居然呆了一夜。他看見她醒了,從懷里掏了一顆糖出來。放在地板上。
是一顆大白兔奶糖。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明明是一個很小很小的插曲,可這個插曲卻陪了她一夜。
第五日,阿婆下葬了。葬在來一個小山坡上。別人說,拖了兩日了,都是這小孫女不懂事造的。但還好現(xiàn)在已經(jīng)入土為安。
她聽見了當(dāng)沒聽見。若不是她們,阿婆該怎么辦。她也不知道
儀式并沒有很隆重。陳列和陶醄一個都沒有來。村里開始有了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他們家凈是些不孝子孫,她聽著倒也沒理由反駁。
阿婆的親女兒女婿在她走后竟是一面都沒漏過。
只是也再沒見過那個大白兔少年。
——
最后他們也沒吃成飯。
飯剛上桌的時候,夏枍接了個電話。臉色突然變的很嚴(yán)肅。
他說,他可能要走很久。
“有事電話說。”
說完,他就走了。
這個很久的意思應(yīng)該是,他歸隊(duì)了。下次要出來不知道要幾個月。她是這么理解的。
她想著她能有什么事情找他呢。無非就是欠了一頓飯罷了。
陳薈看著擺在他家里剛做好的一桌子飯。
一個人坐了下來。倒是托了夏枍的福,這么多菜??梢宰屗觳怀悦姘?。
還沒到兩點(diǎn),陳薈便去了店里。外面很冷,本來有著的一些太陽光也被遮住了。糕點(diǎn)店里的門還沒開,她拿出備用鑰匙,將外面的鐵門推上去。里面的門是沒鎖的。
她走進(jìn)去,將門合上,才感覺暖了些。
從柜臺上拿起遙控器開了一點(diǎn)暖氣,溫度不能太高。
柜臺里多了一些花生酥,看來是那兩斤她沒剝掉的花生做的。
一直到下午三點(diǎn),靈姐都沒有出現(xiàn)。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店里沒有座機(jī),連打個電話問一下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