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紅血染天。雖說晚霞行千里,落霞已出,明日必為艷陽天,無論何等雨水該是不會來??赡窍﹃枀s艷得厲害,猶如殘血,竟染了些壓抑之感。
畫凝言站于樓閣窗前外望,身上映著霞輝。白衣被斜陽染色,發(fā)間步搖泛著點滴亮光。
心中,愈發(fā)不安了。
無知的危險,越是折磨。
“我若是你,必然不會只是在此地無能等候?!?p> 聽到那人聲音,畫凝言側(cè)過身看了一眼床榻。見那藍衣女子唇色發(fā)白,心想這小孩子一日未曾食飯,怕是要生病。須臾道:“醒了?”
“我若是你,會去尋血雨來歷,讓其從根滅絕?!?p> “傻丫頭……我若有一點機會可以尋,便不會于此地焦心了?!?p> “我有法,你可愿?”畫顏掀開被子,赤腳走近畫凝言。
“嗯?”畫凝言伸手有意去撩開遮于畫顏眼前的碎發(fā),卻被畫顏抬手止住動作?!霸趺?,睡懵了?”
“和你說正事,你不用和我打趣?!?p> “你說。”畫凝言覺這人言語間怎的多了幾分成熟感,許是這幾日糟心事煩亂,逼得她穩(wěn)重許多。
“你身上不是還保管著一塊碎影琉璃鏡的碎片么?為何不用用?”
畫凝言聞言激動,眸中多悅色,忙問道:“它有何用?可以止住這次天災么?”
“當然不是?!碑嬵佁ыΓ骸八赡娓木謩莅 ?p> “何意?”
“越來越笨……”
“畫顏你直說?!?p> “一塊碎片,我引動法陣。便可窺天局,逆改局勢,化不利為有利。這次……懂了么?”
“畫顏……你如何得知?”
畫顏坐上桌子,拍了拍腳底灰塵。取了桌上一雞蛋大小果子,一口吞食,咀嚼兩下許是未曾嚼碎便吞咽入腹,開口道:“我是鏡姬……我知道這些很稀奇么?”
畫凝言看人餓急模樣,也無心管顧,聞人言語自是有想試試之意??慈藙幼鞑簧跻?guī)矩近前一步,拽人小臂將人扯下。
心道我幼時還有上桌的毛病么……畫顏今日言行舉止怎頗為奇怪,但她言之逆改局勢,不知能否行得通……
“去把鞋穿好?!?p> “嗯?!?p> 畫顏走近床榻邊未曾穿鞋,卻伸舌舔了手指,這一動作讓畫凝言心泛惡心。這人睡了一覺……瘋了?
“畫顏你不舒服么?”
“你現(xiàn)在應該管的是你的百姓?!碑嬵伒皖^穿上鞋襪,眼神驀地多了些陰狠。但神色所變未曾讓畫凝言注意到,提鞋完畢,抬眸之后又是那副天真模樣?!澳銕狭鹆хR,我?guī)闳ジ木謩荨!?p> “現(xiàn)在么?”
“那不然等到你的百姓被雨水淹沒再行動么?”
畫凝言終究于此事上有些猶豫不決:“行得通么?此事非同小可,待我同他們商議再說?!?p> “你的百姓怕是等不了的……”
畫凝言聽著人言,抬眼垂眼間上下打量眼前人。怎的,有些不太對勁……
眼神落于那人脖上饕餮鈴鐺,走至人身后淡聲道:“畫顏……你脖子上的鈴鐺可以給我看看么?”
畫顏聽言心中生怒,猛地轉(zhuǎn)身抬手劈向畫凝言。一招未成,一招又起。動作生猛狠厲,被畫凝言險險躲過的地方都被抓出幾道深痕。招招致命,絲毫不留余地。
畫凝言招招輕松躲過,她自知本就比畫顏資歷高上幾層。
眼前藍衣之人動作雖狠,缺不慎利索,略顯笨拙,自然不是她的對手。
她不忍心傷她,不攻只守。
但畫顏何故突然變了心性,憶及辛靈子曾問畫顏可曾害人,難道……
正想之時,畫顏卻突然變了路數(shù)。從腰間抽出一根銀絲,那銀絲末端系了銀箭頭。銀絲控于指掌牽拉,猶如毒蛇吐信,直沖面額而來。畫凝言撤身險躲,碎落幾縷發(fā)絲,才避開那劍鋒。
“你武力精進如此之多?”
“這得感謝你聰明伶俐,我自然學得快了些?!碑嬵佁摶我徽?,畫凝言正欲拔出桌上劍抵擋,不料那箭頭卻突然收回。
“我是鏡姬,體內(nèi)自有通天修為。我若不是不忍傷你,你有何命站于此地?!?p> “你不是畫顏……”畫凝言持劍相指,“你是何等鬼物,膽敢控她心智!”
“我確實不是畫顏,我是畫凝言?!蹦侨忠У恼嬲媲星?。
“你……!”
“而且你又錯了,非是控……而是幡然醒悟?!碑嬵亴y絲重新繞于腰間,走于窗邊縱身一躍跳了出去,留話一句:“帶著那碎片來找我,如若不然,我讓全黎郅陪葬!”
畫凝言只得追奔出去,不管畫顏此時此刻心智如何,她總不可放任不管。
跑近窗口時,見畫顏在樓閣門口正抬眸朝自己看過來。那般天真模樣,怎會……
“東西呢?”
“在我身上?!?p> “虞城和畫婳呢?”
“在東區(qū)忙事?!?p> “原來如此,她們怕是今日太陽落山之前回不來了?!碑嬵伖创揭恍?,轉(zhuǎn)身便朝西一處跑去。如此路線,是要跳墻了么?
“畫顏!”
試圖喝止根本無濟于事,畫凝言手握長劍翻身躍下。速跑追人過去,看著畫顏翻身躍上墻頭,神情稍頓。這幾日看她刻苦習武練劍,進步竟如此之快。
此人要作何,她心中無果。
總歸是畫凝言略勝一籌,快要追近時,畫顏便將手中絲弦繞脖兩圈以死明志。如此做法真讓人心驚膽戰(zhàn)恨怒不得。怕人傷到,便只得后退幾步,保持適當距離。
一路上跟著人跑到假坳山斷崖附近,那人才氣喘吁吁停下了腳步。
“畫顏……”畫凝言提劍駐足,看人無有自傷的意思,便放心許多。
彎腰扶膝喘息不止,畫顏只覺嗓間干渴,捂著嘴唇咳嗽幾聲。眼里因咳嗽浸滿淚花,抬眸之時有幾分楚楚可憐。
看到畫凝言茫然焦急眼神站于那處,心底有些不舍,畫顏毫無思慮便跑了過去。
畫凝言沒有防備也沒有躲,看著那女子伸手將自己緊緊抱住。無所思量,看那孩子跑過來,下意識便伸手將她接在懷里。
“你到底,怎么了……”
聽著畫凝言詢問,畫顏鼻尖一酸。將人又抱緊了幾分,唇角略撇委屈說道:“我演的戲是不是很真,沒嚇到你吧……”
“?”
“不要怪我,若我表現(xiàn)得正常,你會覺得我小孩心智,胡言亂語信不得,便不會來追我了,說不定還要砸暈我不讓我亂事?!?p> “你在說什么?出什么事了么?”畫凝言見人話語委屈,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道:“你沒事就好……”
“有人要殺你,我便把你引出來了?!?p> “何人?你是如何得知?”
“不知,我在夢中見一人要密謀殺害你,是在今日太陽落山之前?!?p> “那是夢……”
“你看,我就說你不信。就算信了,說不定還不快點逃命,還要拿著你這把丑劍和人拼命?!碑嬵佉Т綒鈽O,眼底又染了淚滴,把人推開抬眸大聲道:“我這鈴鐺是為吐夢之物。我發(fā)現(xiàn)……若受它影響做夢,那必然是為將要發(fā)生之事?!?p> “你受它影響做的夢都會成真?”
“是。好多次了,本來沒放在心上。每次夢境有一顆鈴鐺出現(xiàn)的時候,那夢必然會成為現(xiàn)實?!碑嬵伾斐鍪种副P算,須臾道:“怕是有三四次了。那幾次都是吃飯喝茶的小事,而這次夢到的可是大事,我便只好引你出來逃命?!?p> “這樣……”
“是啊。你信我?”
“傻丫頭,我怎會不信?!?p> “你居然信。你不覺得我是個九歲孩童,滿口皆是玩耍之言,不可信以為真嗎?”
“你不同,你是我的九歲丫頭?!?p> “那我還廢盡心思想了好久……想著如何演的真切才會讓你信任我被鬼祟附身……”畫顏低眸鼓腮,口中喃喃道:“本來在穿鞋時候還試著做個咬牙切齒的陰暗臉,怕戲過多你一掌把我拍暈。”
說著畫顏伸出指頭,從袖口放出幾根烤魚鐵簽子。
畫凝言這才知曉畫顏指掌的厲害的原因,竟是藏了這物什。
“你夢到了何?”
畫凝言心底有些忐忑,她自是信畫顏所言,因她脖間鈴鐺確實不為俗物。又因她自己非是信口開河之人,雖非聰明絕頂,但亦非是愚昧癡傻。
現(xiàn)下畫婳與虞城皆于郡主府外,該是不會有何等危險。
“一男子,黑色帳幔后同另一人說著悄悄話,我看不清他的臉?!碑嬵伡毤毸伎?,生怕忘卻了何等細節(jié)之處?!罢f是……要在今日太陽落山之前取你性命?!?p> “何種方式?”
“這我便不知了?!碑嬵伋渡袭嬆孕淇?,抬眸哀求道:“你別回去好不好,我們在這里呆著。等到太陽落山了,你就安全了。到那時你若想做何事我不攔你?!?p> “好?!碑嬆陨焓譃槟侨耸萌パ劢乔鍦I,寵溺摸了摸那人臉側(cè)。如此跌宕之日究竟何時才可平復,心終究會累的罷。
正當畫凝言安撫畫顏之時,身后突然傳來一男子笑聲。那聲音多嘲諷,夾雜著幾許肆意乖張。
“真不怕死么?滿郡皆封,還敢出來閑逛?!?p> 畫顏聞聲忙躲畫凝言身后,逆著斜陽看清來人,才稍微放心許多。不過那人眼色詭譎,萬萬不可親近。
“道長,多有得罪。非是不守家中門,實在有所原因?!碑嬆砸娙俗呓?,回應而道。
“隨你,我不想聽什么粘牙道理。你是死是活,與我何干?!?p> 那人一甩拂塵,瞥睨畫顏一眼。
“不可無禮?!?p> 一人遠處走來,畫凝言側(cè)眸而望,心下見喜。欠身行禮道:“胥道長?!?p> “郡主,于此地為何?”胥荊還禮后,伸手握住辛靈子手腕,將人扯于身后。
辛靈子被人這么一扯,手腕生疼了片刻。徒弟就是徒弟,比不上萍水相逢的美娘子。心下更是嗤笑不已,背朝著眾人看了夕陽風光。
“畫顏告知,有人意欲今日太陽落山之前謀害于我,便于此地躲避一時?!?p> “嗯?!?p> 胥荊淡聲回應,讓畫顏心中更為不解。如此仙道之人,該是更為小心翼翼。今日怎的,這些人對我所言皆是信任。難道,我不是小孩子了么?
“師尊,他們二人?”辛靈子轉(zhuǎn)過身瞧看那二人,果真越看越有趣。
“碎影琉璃鏡之因?!瘪闱G點點頭,嘆了一口氣。臉上皆為無奈,又有幾分擔憂。他心知鏡姬活不長久,看此人天真無邪模樣,又想及她日后要承受之苦,心中有所悲憐。
“怪不得你叫她鏡姬?!毙领`子扯唇又道:“不過這個,看似腦子不太靈光?跳脫得像個傻子?!?p> “非是。不知鏡影化形之時遇到何事,讓鏡姬的年歲停留在九歲?!?p> “老皮稚子?!蹦悄凶余托?。
“不可胡言亂語?!?p> “哈哈哈哈是?!?p> “劣徒玩鬧,無心之意?!瘪闱G側(cè)眸瞥身側(cè)人一眼,眼神之間是為無可救藥。
“無礙。辛道長快人快語,我有幸相識?!?p> “你倒是個會說話的?!毙领`子舔了舔后牙槽,用拂塵掃了掃腳前塵土,“我至今記得見你第一面之時,你周身染血。本以為是個將死之人,如今依然活著,果然一把好命?!?p> 她想起來,第一次見他時,是生死逃亡去往墨白山莊那天。
此人言語讓人不甚舒服,似是針尖抓撓,讓人一時無法接受,亦讓人無法反駁。畫凝言神滯片刻,無再說言。心中暗想,此人究竟是為惡善,我竟一時難以評判。
“好啊,瀟羅郡主好大的架子。讓本殿追逐到此給你請安?!?p> 一陣熟悉聲音打斷了畫凝言思緒,尋著聲音看過去時,卻不見人影。
“師尊,這熱鬧我們要湊么?”
見胥荊未曾說話,亦未曾有動作。不知其人要進要退,辛靈子只得跟著閉嘴看戲。但總覺得看戲的距離近了些,扯唇伸手抓上胥荊手腕,往旁邊走了走。
胥荊未曾拒絕,因此時不知情況為何,不可貿(mào)然行事。帝都中人恩怨,瑤諜山向來不插手。這是他生來之本分,亦是向歷代帝王許下的諾。
畫凝言指腹推劍出鞘三寸,屏息凝神冷靜回道:“無心失禮,還請見諒?!?p> 一語罷,便從三個方向沖出一隊黑甲兵馬將畫凝言圍困。來人百人有余,為首之人便是鳳棲梧。
“畫凝言,她是何人?”一男子手持黑扇從兵馬留出的小道間走過,近于畫凝言身前。輕功了得,走路之時竟沒有掀起一絲塵土。
“大殿下,怎的關心一籍籍無名之徒?”
聽此人問話,畫凝言知曉其人來意。將畫顏擋于身后,彎眸淡笑回應。
“她該不是何等——上不了臺面的——‘籍籍無名之徒’罷?!?p> 男子聲調(diào)極其驕奢,貪婪之意于面上,挑釁意味之濃,似要將那藍衣女子噬于掌中。
“大殿下,繁忙之物甚多,何必專注于一女子身上?!?p> “本殿所忙皆為正事。此人,亦是正事一樁。把她交給我,余事不問,保你衣食無憂樂得其所?!?p> “她有何用,讓大殿下勞心掛念?!?p> “唉……”楚胤貅露齒而笑,將折扇扇尾抵于臂彎,從身邊的鳳棲梧手中取過一張圖紙,遞于畫凝言頭頂?!翱纯??”
畫凝言瞥眼左右,見他們無有攻擊意思,便抬臂將圖紙接于掌心。打開一看,那紙中所畫之物——竟是碎影琉璃鏡。
“認識么?”楚胤貅朗聲而問。
“殿下過譽,我見少識少。如此之物,我怎會知曉?”
她怎會不識?可是這圖有所紕漏么?還是她有意扯謊。楚胤貅瞳孔微震,強制定壓心悸。細想些許,咬齒冷聲:“記憶真乃廢物。既然如此,本殿說說亦可。此為一寶,是你昔日王府之物?!?p> “殿下太看得起我。府中寶物,只聞其名,至今未見。”鼻前輕嗤,畫凝言扯唇淡笑,嘲諷之意皆在冷笑聲中,“大殿下從何處得來的圖紙,與其在我這里興師動眾,不妨去探探身邊是否有內(nèi)鬼混淆視聽?!?p> “不必同我逞口舌之能?!背孵魉π鋵D紙扯回塞于鳳棲梧掌中,眉上帶厲說道:“我已承帝后之令,于鹽素州定下法陣,專去破你對父帝之局?!?p> “你欲構陷我何?”
“父帝仁慈,許你活命。你借此等寶物蠱惑人心,本殿言之可錯?”楚胤貅瞇眼勾唇,沉聲論斷,字字皆為鎮(zhèn)壓。
“有何證據(jù)?”
“你不肯向帝獻寶,必有詐。我得一仙師,略施小法,便可憑意念得知散藏于四處的碎片究竟何等的形狀?!?p> 畫凝言此時心中明了,此人可復原碎影琉璃鏡模樣,竟是有仙師指點。抬眸望向黑甲兵馬身后的二位道長,竟有些失落之感。
辛靈子聽到那二人談話,笑得下頜發(fā)麻。腳指頭想想也知道,那廢了將近半年時間才用意念窺破——散藏于各處的琉璃鏡碎片究竟何等形狀之人,究竟是為何等人才。
真是瑤諜之辱。
呸!真是可喜可賀,總算不是個廢人了。
“師尊?他是不是想要鈴鐺?”
“嗯?!?p> “給他不就可?或是搶鈴鐺亦可,何必啰里啰嗦在這唱戲?!?p> “鈴鐺取走,鏡姬便會失命?!?p> 辛靈子抬眼側(cè)眸掃視那藍衣女子一眼,心道:“怕是鈴鐺早已與她血脈相連。老跛婦不肯交人,而楚胤貅怕是不敢肆意血殺她,這兩人應該是帝默認庇護的?!?p> “那,你欲何為?”畫凝言心知肚明,再否認下去已是無用,不如知曉其意,再做打算。
“這寶物底端有一處空缺,該是還有何等物件?!背孵魈П垡恢府嬆陨砗笏{衣女,壓眉而道:“此人是為異人,本殿派人盯她許久,她脖前鈴鐺怕是為寶物底端墜子?!?p> “單憑猜想,大殿下不怕自取其辱么?”
“如若錯殺是為本殿唐突,放過她,才是本殿今生之辱?!?p> “無恥?!?p> “畫凝言,舍她一人,保你之命。本殿苦口婆心如此,你不識抬舉?”
“殿下的苦口婆心,我不要也罷?!碑嬆园蝿Χ?,眼神冷厲非常。
楚胤貅搖頭覺人無知可笑,轉(zhuǎn)身甩袖負后,冷聲一道:“取到鈴鐺者有賞?!?p> “殿下說了,取到鈴鐺者。免九族藥稅,可離軍隊,賜藥田千頃,回家同父母妻兒團圓?!笨粗孵麟x開,鳳棲梧揣了揣袖口跟了過去。拍了拍身側(cè)一兵,笑得眼角褶皺幾許,一副詭狐模樣:“都去爭吧,機會一次,別誤傷了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