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后，公元781年
且說皇帝李豫這年五十三歲，數(shù)年前因愛女華陽公主在修行道觀中郁郁而亡，便時常無故流淚，胸中壅塞。豈料之后，華陽生母獨孤貴妃雖集后宮之寵于一身，卻因喪女哀慟過逾，不到數(shù)月便追隨愛女而去。李豫痛喪愛妃，失魂落魄，不忍將其入土埋葬，停其靈柩于紫宸殿之偏殿近三年。后尸身早壞，朝中大臣一再上奏規(guī)勸，才將他最愛的母女二人合葬于長安城東，只為每日晨起可以從大明宮紫宸殿望見她倆之陵寢。日復(fù)一日，卻也哀成內(nèi)傷，御醫(yī)妙藥終究無能挽回，竟于三月前薨逝于紫宸殿。群臣上謚號睿文孝武皇帝，廟號代宗，葬于元陵。
皇太子李適即登基繼位，時年三十八歲，精力鼎盛，雄心勃勃，急欲摒除朝中舊弊，顯中興氣象，卻接到鎮(zhèn)守河中的汾陽王郭子儀之請辭奏表“乞骸骨”，欲解甲歸家，不由得圣心煩惱。
這日，李適將子儀之奏表置于御案，召吏部尚書顏真卿進見，等待時再次覽奏，目光鎖定末句：“臣猥蒙肅、代二圣知遇任用，垂二十余年，今齒落發(fā)衰，耳聾眼花，愿避賢路，止足不施誡令。請陛下慎擇名將，統(tǒng)吾之軍，臣之萬幸，神明所鑒?！?p> 看到此，李適記起昨日翻閱子儀幾年前給先帝代宗的奏疏中，有數(shù)句諍言：“朔方，國之北門，西御吐蕃犬戎，北阻回鶻及吐谷渾等雜羌。開元、天寶年間，戰(zhàn)士十萬，戰(zhàn)馬三萬，才敵一隅。自先皇帝龍飛靈武，戰(zhàn)士從陛下收復(fù)兩京，東西南北，皆無寧歲。中間以仆固之役，又經(jīng)耗散，人亡三分之二，較之天寶中僅十分之一。今吐蕃充斥，增兵加騎，勢強十倍，羌雜亦每歲來窺視京城近郊，而朔方兵力及征馬不當(dāng)賊百分之二，誠該固守京城，不宜與戰(zhàn)。然固守不出，恐戎寇進擾京畿，反使國人大恐，州道不寧。如此外憂內(nèi)懼，將何以安？”
老帥居安思危，直言不諱，豈是那班只會歌功頌德，粉飾太平之庸臣可以望其項背。李適早已視汾陽王如父，如今初登大位，思政若渴，冀望仰仗其威，行一番勵精治道，卻接其辭官奏請，越想越是焦慮不安。
此時就聽內(nèi)官稟報，吏部尚書顏真卿應(yīng)召面圣。李適命賜坐，道：“顏卿與汾陽王一文一武，多年摯友相知。朕今接了他辭表，不明其意，愿聞卿之見解。”隨即將子儀奏表示之。
吏部尚書雙手接過，細(xì)讀之后略為思忖道：“郭公年逾八旬，垂垂老矣，暮年思退，也在情理之中。況且他于永泰年間（公元765年）聯(lián)合回鶻并石國，于涇陽、靈臺大破吐蕃之后，已為朝廷獻上經(jīng)論部署，即以當(dāng)時朔方節(jié)度使路嗣恭鎮(zhèn)靈武，增兵河西諸鎮(zhèn)，并在涼、甘、肅、瓜等州設(shè)制長史職位，以守帝國西陲；遣段秀實與馬嶙治邠、寧重鎮(zhèn)；渾瑊、白元光及李懷光等驍勇忠直之大將分鎮(zhèn)京畿要塞。又因河中駐軍久戰(zhàn)乏食，命開荒耕田，自給自足為軍中表率，使西北鎮(zhèn)邊士卒皆不勸而耕，轄區(qū)野外已少見曠土，營中年有余糧，老帥于是可以安心歸隱。”
李適道：“如此說來，汾陽王若執(zhí)意交回兵權(quán)，朕尚可應(yīng)允，但仍須他時時參政問政?！?p> 真卿道：“良臣擇主而事，良禽擇木而棲。郭公輔佐肅、代二圣已有二十余年。其間于沙場身先士卒，披肝瀝膽，回朝卻屢遭魚朝恩等權(quán)宦中傷誣陷，連亡父之墓也遭奸人盜毀，怎不令他心寒。故以臣之愚見，郭公必是要全身而退，不再過問政事。”
李適道：“朕記得此事。當(dāng)年先帝代宗為此十分憂心，只因掘父墳之恨不啻于殺父之仇，惟恐汾陽王一時激怒，引發(fā)不測。不想汾陽擊退吐蕃得勝回朝，聽聞代宗說及此事，竟流淚道：‘臣久為將領(lǐng)兵，不能禁部下為暴，軍士多掘發(fā)他人墳冢。而今有人盜臣父冢，此乃天譴，非人事也?！诩皾M朝大臣聞之，方才放心。連魚朝恩對此也頗為動容，對人言道：‘再勿以小人之心度郭公！’代宗命他與元載、王縉為郭公排筵慶功，他也最是踴躍，以三十萬錢置酒席，又以千匹彩娟為郭公作纏頭，盡歡而散。彼時二人應(yīng)解心結(jié)矣?！?p> 真卿搖頭道：“此類舉動皆人前做戲，官場之險惡紛爭，郭公大智若愚也早是心生厭倦。記得那年魚朝恩為奉迎先帝孝敬生母章敬皇太后之心，動用府庫巨資建章敬寺。寺成，專邀郭公游。宰相元載恐他二人棄嫌結(jié)好，于己不利，竟私下收買郭公幕僚軍吏，告知‘朝恩將謀不利于公’。子儀并不聽信，此吏又告之諸將，即有三百將士裹甲帶刃請為護從。郭公對眾人厲聲道：‘我，國之大臣，彼無天子之命，安敢害我！若彼受皇命而來殺我，汝曹又欲何為！’乃與家僮數(shù)人前往章敬寺。及至，朝恩出迎，見郭公隨從之簡約，驚奇無語。公遂以軍吏之言告知，又道：‘我只帶徒手書僮幾人，是恐公等奉君命動手之時，煩勞經(jīng)營耳?！髀劼牐瑩嵝毓笆值溃骸舴枪@般長者之風(fēng)，安能無疑乎！’雖此事未釀事端，那作祟軍吏也遭懲處，然此類寵宦與權(quán)臣之明爭暗斗層出不窮，波及無辜，防不勝防?！?p> 李適道：“此事朕也曾聽說。”
吏部尚書道：“臣主刑部時，有刑部員外郎名盧杞者，少學(xué)無術(shù)，言不驚人，又面青如鬼，卻是極善巧言媚上，黨同伐異，潛害忠良老臣。那日郭公微恙，先帝遣百官問候，一向傲視故老的盧杞也說要去致意，郭公得報，急命姬妾們退下，不準(zhǔn)偷看出聲，自己一人憑靠幾案以待。不久盧杞果來，假意寒暄，虛與委蛇一番，即去。女眷們始出，爭問其故，子儀道：‘杞形陋而心險，我留汝等在旁，見其藍(lán)面丑怪，不免嗤笑，惹其羞惱。若此人日后得權(quán)，必報此羞，我之家族將無一幸免于害?！T如此類，經(jīng)年累月，怎不令郭公生厭。還有……”
李適抬手止住真卿話頭，道：“卿所言諸事已過去數(shù)年。那魚朝恩因諸多狂言，如‘天下有不經(jīng)由我過目者耶！’，以及驕橫跋扈之行而早被先帝代宗賜自縊。元載被先帝涵容多年，終因弄權(quán)舞智，專橫巨貪得賜死，并誅殺其妻王韞秀及三子。那元載雖當(dāng)年曾力保朕之太子位，又有翦除朝恩之功，朕并未袒護之。如今奸佞已除，新朝清朗，朕自幼經(jīng)戰(zhàn)亂憂患，又睹前朝弊病，正欲親理政事，疏斥宦官，重振朝綱，作一代明君，必得汾陽王為輔。卿可與朕說之。”
真卿微笑道：“陛下聰明英邁，銳意進取，普天之幸。郭公惟恐功高蓋主，常懷惴惴之心，為防奸人誣告謀反，索性將親仁坊之王府四門敞開，任人通行如街市而不過問。磊落如此，又早懷急流勇退之意，愿退去戰(zhàn)袍，含飴弄孫，作尋常家翁。只是連年戰(zhàn)亂不休，肅、代二圣不允其解甲。兩年前，郭公老妻王氏夫人驟逝，因他二人少年結(jié)發(fā)，患難與共逾七旬，公自此頹然不振，自覺龍鐘老態(tài)，處事不明。比如年前他奏告朔方節(jié)度副使張譚煽動兵亂，即杖殺之，起因只是張譚剛硬口直，曾對人言‘汾陽王不過一武將耳’，頗有輕藐之意，公聞聽甚惱，后親信孔目官吳曜搬唇弄舌，以至公怒而錯殺之。后見其僚屬多人因此托病求去，公大悔，即將眾人全數(shù)舉薦朝廷，另為任用，言‘吳曜誤我’而驅(qū)之。從此不問軍政，只示人以縱情聲色之態(tài)，想是去意已決。臣以為陛下宜準(zhǔn)其辭表。”
李適白了他一眼，道：“卿可曾聽聞吐蕃大將尚結(jié)贊當(dāng)年被汾陽王大敗時，嘆道：‘郭子儀、渾瑊、馬嶙三人不死，唐不可取’？”
真卿緩緩點頭道：“老臣有所聞，”
李適即道：“去年吐蕃幾次犯我西陲諸鎮(zhèn)，皆汾陽王率兵卻之，可見其軍威不減。料吐蕃狼心不改，必將再來。然其所懼三人中馬嶙已逝，朕若準(zhǔn)汾陽解甲，何人還能嚇阻戎寇？更何況各藩鎮(zhèn)時起兵亂?！?p> 吏部尚書默然片刻，道：“郭公乃將將之帥才，多年來麾下將領(lǐng)樹人甚眾，今有渾瑊、路嗣恭、李懷光、白元光、常謙光、杜黃裳、李國臣等各鎮(zhèn)一方，又有郭公諸子婿在朝為官。陛下善加驅(qū)使，當(dāng)無憂虞也。”
李適無奈，于是納其言，詔尊郭子儀為尚父，加太尉及中書令，增實封食邑二千戶（皇太子一千二百戶），月給一千五百人糧，二百馬食，子弟與諸婿遷官者十余人，而將所領(lǐng)諸道副元帥及節(jié)度使職悉數(shù)罷之。又敕令渾瑊為單于大都護等朔北諸軍州節(jié)度使，李懷光為河中諸州節(jié)度使，常謙光為靈州等鎮(zhèn)節(jié)度使。子儀麾下其余將領(lǐng)均獲守邊重任，為保李適治下的唐帝國各盡汗馬之勞。不贅。
建中二年（公元781年）六月初，郭子儀漸不能飯，神志不明，于十四日薨于長安親仁坊王府，兒孫百十人，家仆三千及一眾部將環(huán)繞盡哀。
皇帝李適于前日命舒王李誼傳詔慰問，郭氏子弟迎拜于府外，子儀身已不能起，只以手叩頭謝恩而已。今日聞報汾陽王已逝，震驚痛悼，詔告：“天地以四時成物，元首以股肱作輔……尚父比呂望之名，為師增周公之位，盛業(yè)可久，歿而彌光。故太尉兼中書令、柱國公、汾陽郡王、尚父子儀，天降人杰，生知王佐，訓(xùn)師如子，料敵若神……公柱石四朝，藩翰萬里，忠貞懸于日月，寵遇冠于人臣，尊其元老，加以崇號，期壽考之永，養(yǎng)勛賢之德。膏肓生疾，藥石靡功，人之云亡，梁木斯壞……”
皇帝于是廢朝五日，群臣以品次赴府宅吊哭。朝廷追贈太師，謚號忠武，配饗（神位供奉）代宗廟堂，陪葬肅宗建陵。朝中舊令，為一品官員者墳高丈八，而詔許汾陽王之墳特加十尺。入葬之日，皇帝李適親臨安福門痛哭送靈，百僚陪位哀泣。
子儀之后人遵其遺囑，先后移往大唐之東、西、南各地開枝散葉，遠(yuǎn)至重慶涪陵，嶺南廣州。而其祖籍太原晉陽多有民眾改本姓為郭姓，以示對子儀之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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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名將純臣，大雅君子，史上功高震主而唯一得善終者郭子儀，逝后即有當(dāng)時道德名臣顏真卿祭文曰：“子儀忠于國而孝于家，威可畏而儀可象（貌美）。盛德載物，寬仁厚下，用人由己，從善如流。沉謀秘于鬼神，精義貫于天地。推赤誠以許國，冒白刃以率先。電擊于風(fēng)暴之初，鷹揚于廟堂之上。四作元帥，九年中書，歷事二圣，歷相……”
二十年后，唐德宗李適朝之宰相兼兵部尚書裴垍懇評曰：“汾陽事上忠誠，臨下寬厚，每降城下邑，所至之處，必得士心。前后遭罹幸臣程元振、魚朝恩潛毀百端，時方握強兵，或方臨戎?jǐn)常t命征之，未嘗不即日應(yīng)召，故讒謗不能行。代宗幸陜時，令公以數(shù)十騎觀賊（所向），及在涇陽，又陷胡虜于重圍之中，皆以身許國，未嘗以危亡為虐，亦遇天幸，竟免患難。田承嗣跋扈魏州，傲狠無禮，子儀曾遣使者至，承嗣望西而拜，指其膝謂使者曰：‘此膝不屈跪于人若干歲矣，今為令公拜。’李靈曜據(jù)汴州，公私財物皆強盡，唯子儀封幣經(jīng)其境，莫敢留之，且必遣兵衛(wèi)送。其為豺虎所敬服如此。麾下老將若李懷光輩數(shù)十人，皆王侯貴重，子儀頤指進退，如仆隸焉。……始與李光弼齊名，始與李光弼齊名，雖威略不逮，而寬厚得人過之?！湔谟H仁坊，居其坊四分之一，中通連巷，家人三千，出入相遇者不知所居?！诓环Q其名，呼為大臣。天下以其身為安危所倚凡二十年。為中書令計二十有四。權(quán)傾天下而朝不忌，功蓋一代而主不疑，窮奢極侈而君子不罪。富貴壽考，繁衍安康，哀榮終始，人道之盛，此生無缺焉。唯以聞讒言而怒，誣奏判官戶部郎中張譚并杖殺之，物議為薄?！?p> 三百年后，宋代宰相王安石以文章簡潔峻切，理論絲絲入扣見聞于世，也有精評曰：“翼翼汾陽，子儀始王。德完道粹，功蓋于唐。宜享世澤，流如海長?！?p> 千年之后，清康熙帝讀《資治通鑒》，嘆曰：“自漢唐以來之勛臣，功名最盛而福祚克全者，以郭子儀為首稱。非其得天獨厚也，良由至誠歉沖，不敢以功業(yè)自矜，故能終身顯榮，聲揚后世。觀其自謂不能禁暴，乃遭天譴之?dāng)?shù)語（指父墳遭掘之事），其虛懷卓識過人遠(yuǎn)矣。”帝又取今古功臣四十一人配享帝王廟，郭子儀為其一也。
康熙之孫，乾隆帝感慨曰：“自古大臣出將入相，為國安危者，必有忠誠之德，經(jīng)世之才，有以扶危、安邦、定國，然后立非常之功，萬世之業(yè)，漢之孔明，唐之子儀，信其人也。二公以忠正老成，為當(dāng)世人望，加以非常之才，功蓋天下，是故亮歿而漢亡，子儀存而唐復(fù)。今古所稱，不可誣也?！缴?，上忠下恕，待人和，待將誠，故朝恩以小人而知感化，承嗣以傲狼而拜使，回鶻以蠻豹而傾慕……千古不朽，惟其忠義篤誠深根于心之故也?！?p> 一千四百年之后，有丹娃作《滿江紅》為詠：
過眼千年，嘆人間，幾番興亡。史家載，書生橫槊，將軍讀卷。飛揚跋扈為誰雄，純爺不拜石榴裙?？磻讯鳎镑讚]彎刀，賊寇泣。光弼謀，除妖孽，憑城戰(zhàn)，胡膽裂。昔子胥一怒，楚國盡滅。子儀父墳遭掘毀，寵辱不驚護唐闕。鐵戈寒，看一顰一笑，風(fēng)流絕。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