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4年下半年
九月下旬,郭子儀于奉天得急報,仆固懷恩糾合吐蕃、回鶻及吐谷渾等西戎十萬大軍已至宜祿(陜西長武),于是召兵馬使李國臣道:“宜祿于邠州之北不過百里,距奉天也不過二百余里。我已遣郭晞襄助邠寧節(jié)使白孝德防守城池。然欲拒番戎十萬之眾,尚嫌不足。今使君率五千精騎前往,以為郭晞之后繼,請速行?!?p> 國臣即率軍趕赴邠州。三日后遣使回報:“白孝德昨日率一千輕騎突襲宜祿吐蕃營寨,殺敵數(shù)千,又大敗追兵而歸。”
子儀接報,急修書國臣:“君即傳我令,孝德萬勿逞匹夫之勇,以小勝而沾沾自喜。今次蕃戎大軍未及出動,得勝實為僥幸。汝等之功在固守城池,耗敵軍力,非與之廝殺也。”
十月初一,仆固懷恩果然率土、回、渾大軍來攻邠州。白孝德謹遵副元帥嚴令,任懷恩百般挑釁,只與郭晞、李國臣堅守不出,卻于夜間遣輕騎鼓噪騷擾于敵寨外圍,待寇兵驚起,即撤。幾日后敵疲,由懷恩帶領(lǐng)尋荒徑繞過邠州,進逼奉天。
初六,子儀接報,召諸將計議,眾人多因見懷恩背主,令朔方軍蒙羞而氣憤填膺,急請出戰(zhàn)。
行軍司馬王延昌道:“挾戎自重,為報私怨而傷社稷,千秋之罪也。必趁其喘息未定,予以迎頭痛擊?!?p> 宗室將軍李懷文道:“奉天距京畿門戶咸陽只百余里,若不在此擊退寇軍,京城不保,圣上又將幸臨何方?”
諸將附議,皆攘袂扼腕,爭相請戰(zhàn)。子儀不許,正色道:“胡虜深入吾地,得力于速戰(zhàn)速決而不耐久戰(zhàn)。且彼等帶甲騎兵優(yōu)于野戰(zhàn),不善攻城。我堅守壁壘以待,彼等以為我膽怯畏懼,心生驕橫,必然戒備松懈,我將有機可乘,一舉破敵。如若倉促應戰(zhàn),陷入不利之境,我軍心事必渙散離析,頹勢不可收拾。再有敢言及速戰(zhàn)者,斬!”
初八,懷恩引大軍圍住奉天城,見城上一面“郭”字大旗下只有稀疏幾桿旌旗臨風招搖,遂環(huán)顧左右,對吐蕃大將馬重英與回鶻大帥藥葛羅嗤笑道:“看李唐兵員多已耗盡,郭公便是巧婦,怎作無面之炊餅?!庇谑窍铝罟コ?。然寇軍并無攻城利器,只在城下狂叫呼號,但只沖向城門,城頭便箭如雨下,卻無一兵一卒出城廝殺。
接連兩日,城中只是固守不出,大軍也無法靠近城門,懷恩焦躁苦思,忽生一計,對馬重英與藥葛羅道:“這兩日我攻城西不綴,郭公必已將重兵防守于此,量其兵力有限,別處必然薄弱。明日凌晨你我率軍出乾陵(唐高宗與武則天合葬陵園)之南,從城之北門猛攻,城必下。”
次日天微亮,番戎大軍悄然穿過乾陵,直撲城北,隊陣長達二十余里。正當寇軍以為子儀在此并無防備,踴躍而至,忽見萬千唐軍列隊森然,嚴陣以待,一面鮮亮“郭”字大纛在初升之旭日下迎風翻動,旗下高頭駿馬上含威穩(wěn)坐一位老帥,正是郭子儀。胡虜軍將盡皆驚呆,面面相覷不敢上前。懷恩遠遠望見昔日之主帥恩師,只覺羞愧難當,無地自容,忽然一陣胸悶氣急,頭暈目眩,幾乎墜馬。須臾穩(wěn)住心神,已是冷汗淋漓,急對吐、回將帥道:“速撤!”
寇軍慌忙由原路北逃,子儀命李懷文率一千精騎追擊直至幾十里外麻亭,看著胡騎狂奔遠去方回。
子儀收兵回城,眾將相賀道:“郭公昨日命我等深夜出城,列陣于北門外,只說欲與鬼斗,眾皆以為奇。不想未及天明,果見戎寇由乾陵而來,我等實在感佩公之先知先覺也。”
再說懷恩率軍撤逃,卻心實不甘,遂誘說眾寇將回攻邠州。正渡城南涇水河,只見一彪人馬從城中殺出,為首正是驍將郭晞。懷恩見其麾下朔方兵士乘戎兵半渡過河,拉弓上箭,箭無虛發(fā),于岸邊盡皆射殺,不由得仰天大哭道:“此等昔日為我兒輩,我苦心教其弓箭,今反為他人致死于我,豈不悲哉!”
戎將見唐軍占盡優(yōu)勢,奮力砍殺已登岸戎兵,大懼而咆哮收兵。懷恩只得引軍至二十里外之涇南永壽扎營,約明日再戰(zhàn)。
次日絕早,寇軍渡過涇河,懷恩正指麾強攻東門,卻接靈武老營密報:“河西節(jié)度使楊志烈將其精銳五千交與監(jiān)軍柏文達,道是‘君將以之攻靈武,則懷恩必有后顧之慮,此亦救京師之奇計?!匚倪_從之,今已克下摧砂堡及靈武,更進發(fā)靈州?!?p> 懷恩覽報大驚,急命收兵返回永壽營寨,對諸戎將道:“今我靈武老營已失,所據(jù)靈州亦危在旦夕,無奈放棄攻打邠州,北上奪回我鎮(zhèn)?!?p> 馬重英聽了哂笑道:“此番南進一無所得,卻損兵慘重。汝欲北上,于我等何益?斷不從命。”
藥葛羅也道:“我汗王若得知此次出兵人財兩空,必不允再戰(zhàn)。我就此班師回國,不隨丈人北上?!?p> 懷恩心急無奈,只得苦求借兵相助。馬重英等被求不過,只借出吐蕃與吐谷渾共兩千騎兵。
懷恩于是率戎兵連夜偷襲靈州守將柏文達,唐軍毫無防范,于睡夢中被砍殺近半。文達驚起,失魂落魄率殘部逃回涼州(甘肅武威),痛哭入城。
節(jié)度使楊志烈前去撫慰道:“此行有安京師之功,圣上定會賞賜,兵死何傷?!?p> 此言傳至士卒間,皆有怨憤。之后不久,吐蕃圍攻涼州,兵眾不肯為其所用,楊志烈單騎逃奔甘州(甘肅張掖),為沙陀酋長所殺,涼州陷落。此乃題外故事,略提不贅。
且說懷恩奪回靈州后,頻感胸悶心痛,雖是轉(zhuǎn)瞬即逝,卻惹得心緒難寧,只得遵照軍中方士所囑,服藥靜養(yǎng),將反唐之心暫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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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虜寇之危解除,百官彈冠相慶。這日,皇帝李豫為封賞汾陽王郭子儀防衛(wèi)京畿之首功頗費心思,召太子李適及宰相元載、寵宦魚朝恩商議,道:“令公子儀在奉天逼退戎寇,解京城之危,朕欲賜封尚書令,只是他曾推辭不受,奈何?”
李適與元載尚在斟酌中,魚朝恩轉(zhuǎn)動三角眼,煞有其事道:“臣聞奉天之退敵頗有蹊蹺,不知陛下可有所聞?”
李豫疑惑道:“你且說來?!?p> 朝恩道:“有監(jiān)軍報說,初始懷恩引吐、回、渾等賊寇自涼州攻邠州,郭令公命守將白孝德不可出城作戰(zhàn),至使賊寇兩日后轉(zhuǎn)攻奉天,引得京城震撼。時令公在奉天擁精銳之師,卻嚴令諸將不得出戰(zhàn),言戰(zhàn)者死。后懷恩怯戰(zhàn)自退,令公只使千騎去追,不足百里即命返回,縱賊從容逃遁。臣以為令公并非兵力不足,乃為庇護其昔日愛將懷恩也。似他這等不以皇家安危為重,只顧念舊部私誼而留存后患,實乃欺君之罪。陛下如若不懲反賞,何以振朝綱?”
聽得寵宦如是說,李豫不禁皺起眉頭,轉(zhuǎn)臉問李適道:“太子之意如何?”
李適近日正為一事深恨權(quán)宦魚朝恩。原來,他從未放棄派人四處找尋生母沈貴妃下落,只是一直渺無音信。就在不久前,竟有壽州(安徽壽縣)崇善寺一尼姑名廣澄者進宮,自稱太子之母沈氏?;实塾H自召見,頗有懷疑,只因多年戰(zhàn)火離亂,容顏大改也是可說,遂令太子自認。李適多年未見母親,思之心切,只看容顏依稀相似,便肯相認。一眾老宮人們見了,也多說確有沈妃貌狀。李豫仍存疑慮,即旨令禁軍統(tǒng)領(lǐng)魚朝恩細察。哪知竟然查出這尼姑原是少陽院(大明宮側(cè)太子居所)乳母,因得知皇家正尋找離失多年的沈妃,為貪得榮華富貴,就仗著曾有人說她酷似沈氏,遂鋌而走險,進宮冒充皇妃。李適得知真相,雖覺落寞傷懷,卻欲將她養(yǎng)在太子府中,聊作慰藉。不想遣人去提時,被告知魚朝恩已將尼姑鞭殺,棄之郊野。李適又派人尋尸,欲行安葬,卻遍尋不著,回報說怕已被野物食盡。李適得報只好作罷,仍心有戚戚,更痛恨朝恩擅權(quán)私刑。
此時聽父皇問他,不假思索道:“老令公忠心皇家,日月可鑒。兒臣記得懷恩初露反意之時,父皇征詢大臣之意,并未聽得令公有一言袒護。朝恩所言蓄意縱賊,兒臣斷不認同?!闭f著看了一眼那宦官,又道:“懷恩起反,朝中皆言其冤。他為?;适疑琊?,兩請回鶻精銳。剿滅朝義之時,兒臣名為主帥,他為實地領(lǐng)軍副帥,昭覺寺之戰(zhàn),他將王師主力排成扇形在后,親率回鶻鐵騎沖殺在前,既防朝義暗通回鶻,又使回軍全力以戰(zhàn),傷亡甚重而不惜。由是不過半年,全殲史賊,功蓋群將。卻因辛京曇等人自以為皇漢,常說‘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懷恩乃西域鐵勒族后裔,又因其河東駐地與太原轄區(qū)相疊,令京曇耿耿于懷,遂伺機奏其反,更加宦豎推波助瀾,將懷恩激反耳。”
一旁宰相元載頻頻點頭。他早就見朝恩自陜州勤王之后,寵信驟增已成熏天權(quán)勢,百官望塵而拜,心中十分忌憚。今見太子對朝恩出言凌厲,心中暗喜,遂道:“陛下乃圣帝明君,深知令公忠貫白日。臣雖文官,也讀過先秦孫武兵書,記得有‘歸師勿遏,圍師必闕,窮寇勿追’之戒,此用兵之法,非有意縱敵夭逃。朝恩不免言過其實也?!?p> 李豫聽三人之言皆似有理,思忖片刻道:“朕即召大臣回朝,令其親口自白?!?p> 十一月十四日,郭子儀于奉天行營受召回朝?;实塾{親臨丹鳳門左旁安福門以待,見子儀下馬,命上樓行朝見之禮,宴賜隆重。
次日,召子儀入閣于紫宸殿面君,太子與元載、朝恩已在那里。子儀先揖拜皇帝,再與那三人一一見禮。
李豫見這位股肱大臣雖年逾六旬,依然須發(fā)烏黑,皓齒童顏,好生羨慕,想到帝國偏缺這等忠志不移,老當益壯之擎天柱石,于是走下龍椅,親自給子儀看座。
君臣互置問候,李豫開宗明義問道:“朕聞大臣抗御懷恩及戎寇于奉先城外,懷恩懼戰(zhàn)引軍退去,大臣并不窮追,莫非憐惜舊部曲耶?”
子儀聽問坦然一笑,答道:“臣尤恐陛下不問,今問之,容老臣據(jù)實奏稟。臣不令窮追仆固,只為心有兩慮。慮一,懷恩乃一武夫,生性愚直,并無安、史之狼子野心。此番引西戎進擊關(guān)中,只為一出胸中怨憤,非有奪天下之妄念,既以退去,一時無以為害。若再窮追猛擊,反致激怒,與十萬戎寇回師再戰(zhàn),非但我軍將受重創(chuàng),京城也成危卵。臣已得報,懷恩自覺蒙冤難申以來,常以烈酒澆愁,不醉不休,又常悲歌嚎啕,寢食無定,已將身子漸自衰耗,時呼胸痛,須得軍中方士隨時應召。老臣觀其難成氣候,若任其生死聽天由命,可不使朝廷背負逼殺功臣之惡名,令邊將作‘功名渾是錯’之哀嘆也?!闭f到此,舉目凝思,仿佛遙望千里之外。
李豫微微點頭道:“愿聞公之慮二。”
子儀回過神又道:“那回鶻可汗移地健,不似其父兄有親唐之高瞻遠識,不知我大唐人才濟濟,將相精誠,故而常存以鐵騎取利中原之念。然可汗與懷恩翁婿融洽,敬愛有加,故能信其勸說,背棄與史朝義之劫唐盟約而反擊之,遂成平叛勁旅。若我一徑追殺懷恩,必使汗王生怒,激起暴虐本性,更與吐蕃諸戎卷土重來,彼等鐵騎兇猛,出兵神速,防不勝防,于我何利?故臣不使追擊,實待其自散耳?!?p> 李豫頻頻點頭,又問:“依大臣之見,朕將如何善后?”
子儀道:“老臣愚見,懷恩既已重病在身,不若下詔免其罪,命其歸隱,以平叛之功受朝廷奉養(yǎng),漸自湮滅,既顯天子仁懷,又令中外波瀾不驚?;佞X可汗寵愛二妻,那光親可敦仆固海花深愛其妹,陛下可待養(yǎng)女仆固芙蓉及笄之年,以和親之名送至其姐身邊,使手足團聚,并增添朝廷給予汗王之歲賜(壓歲錢),使其感恩而不起事端,則西陲可安矣?!?p> 子儀言罷,靜待旨意。宰相元載見皇帝面色和悅,專注傾聽,便知帝心贊同老帥之言,遂道:“令公果然天降人杰,生知王佐,令人欽敬也?!?p> 魚朝恩卻立起三角眼道:“難怪眾人皆言郭公治軍過寬,這等反賊逆臣怎可放其歸隱,還要朝廷奉養(yǎng)?如此不嚴加儆戒,則邊將群起效之,動則起反,君臣綱紀又將何存!”
李豫問道:“卿意如何?”
朝恩道:“臣以為應遣能言使者勸其歸朝,見機拿下問罪。”
此言一出,太子只是冷笑,元載則微笑捻須,頻頻四顧,子儀濃眉緊蹙,凝眸不語。
皇帝沉吟片刻,道:“大臣與朝恩之言皆有其理,朕自有定奪?!庇謱ψ觾x道:“公暫留京城,朕尚有事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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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皇帝下三道詔令:其一,命仆固懷恩入朝負荊請罪,朝廷即赦罪不咎,并賜京中一宅,供養(yǎng)余生。其二,加回鶻年賜,待仆固芙蓉及笄,賜與可汗和親。其三,加封汾陽王郭子儀為尚書令,即日赴尚書省視事,統(tǒng)管吏部、戶部、禮部、兵部、刑部及工部等六部,總匯天下綱維,百司所稟。
子儀接旨,即上表懇辭,大略道:“臣以薄劣,素乏行能,內(nèi)參朝政,外總兵權(quán),功微賞厚,任重恩深。臣昨所以固辭副帥,乞保余年,竊謂陛下已知其愿,深察其心,豈意未歷旬時,復延寵命。以臣偏淺,又寡智謀,安可謬職南宮,當茲大任?況太宗昔居藩邸,嘗踐此官,累圣相承,時而不置。皇太子為雍王之日,陛下以其總兵平定關(guān)東,再有斯授。豈臣末職,敢亂大倫?德薄位尊,難逃天子之責;負乘致冠,復速神明之誅。伏乞天慈,俯停新命?!?p> 李豫覽奏,答詔不允。翌日,敕令子儀至尚書省視事,并詔令宰相率百官相送,遣射生手五百騎執(zhí)戟為兩翼扈從,又賜教坊樂舞,自朝堂至省臺。
子儀堅辭不受,再上奏表道:“臣伏以尚書令,武德之際,太宗為之,昨瀝懇上陳,請罷斯職;而陛下未垂亮察,務欲褒崇,區(qū)區(qū)微誠,益用惶懼。何則?太宗立極之主,圣德在人,自后因廢此官,永代作則。臣雖至愚,安敢輕受?況久經(jīng)兵亂,僭賞者多,一人之身,兼官數(shù)四,朱紫同色,清濁不分,豈可輕為此舉,以亂國章?海內(nèi)之政皆亂,則國家又安得永代而無患哉!陛下茍能從臣之言,俯察誠請,彼貪榮冒進者,亦將各讓其所兼之官,自然天下文明,百工式敘,太平之業(yè),可得而復也。臣誠蒙鄙,識味古今,志之所切,實在于此?!?p> 李豫見子儀辭授之意至堅,不能再勉強,慨然親手寫詔答道:“卿入居臺鉉,出統(tǒng)戎旃,敏事而寡言,居敬而行簡,人難其易,爾易其難。而屢拜封章,肯懷讓揖,守淳素之道,語政理之源,宜宣示于外,編之史冊?!庇谑乔掺~朝恩傳詔,賜美人盧氏等六人,侍女八人,并賞車服、帷帳、床褥及珍奇玩物無數(shù)。子儀拜謝圣恩,將所賜人物一并交與瑞芝夫人安置,自回河中行營。
皇帝李豫卻是心緒難寧。那日貴妃獨孤氏置酒邀皇夫淺酌,只見他悶聲少言,不似平日夫妻間娓娓健談,不禁問道:“陛下還為懷恩作亂之事憂心哩?”
李豫長嘆道:“非為懷恩,乃為大臣郭公?!?p> 貴妃越發(fā)不解,又問道:“聽說郭公已收下眾美人及賞賜,離京趕赴行營,陛下憂之何來?”
李豫道:“先皇曾言,子儀具山河閑氣,器量深遠,朕看他謙恭省身,友同袍而愛部卒。今朔方宿將光弼薨,仆固反,大臣身為朔方老帥,雖未有只言片語為其申辯,焉能不為舊部殞失而物傷其類。尤其懷恩原是子儀愛將,幾十年安危與共,福難同當,堪比異姓骨肉,今見其被人逼反,怎能不深痛嘆惋,比如蘭芝摧折而蕙草哀嘆,青松遭伐而翠柏凄惶。朕原有郭、李、仆固三大擎天柱石,尚可高枕無憂,今已損其二,子儀獨存。非他位臣工不忠不力,實無大臣之軒然器度,經(jīng)略才干,加之軍中威望也。朕之海內(nèi)并不穩(wěn)固,唯思君臣何以金石之交,靡堅不摧,保我鐵壁江山?!?p> 獨孤妃躊躇片刻問道:“以妾之愚見,陛下已察覺有內(nèi)使作弊,令邊將與朝廷誤生嫌隙,何不懲戒生事內(nèi)官,卻依舊信用?”
李豫苦笑道:“愛妃以為邊將與內(nèi)官,誰更待朕親近忠心?”
貴妃道:“當屬內(nèi)官?!?p> 李豫點頭道:“歷代宦者與君王好比菟絲與松柏,若無參天大樹可依傍纏繞,菟絲柔弱,初生即亡,一如失卻君王之恃,宦者即賤如糞土,故常懷‘巢傾卵破’之憂而忠心到死。如此死忠,乃擁兵自重之邊將所或缺。兵法有‘將在外君命可以不受’,今河北諸藩鎮(zhèn)要員已將軍、政、租庸三者自為一統(tǒng),居然諸侯,可與朝廷分庭抗禮。朕不得已遣內(nèi)官為各鎮(zhèn)監(jiān)軍,使邊將知敬畏,有收斂,于是彼等兩者為自保之計,皆欲邀寵朝廷而交互掣肘制約,朕則居間調(diào)解,使‘臣子能作為,君王能賞罰’,朝綱遂立。故朕不輕易懲治內(nèi)官,只賞賜外臣?!?p> 貴妃欣然有所悟,卻又問:“妾聞郭公堅辭尚書令,陛下已無更高封賜,將之奈何?”
李豫嘆道:“朕知大臣憂心功高蓋主,至皇帝畏忌,群臣妒恨,不得善終,故視爵位如洪水猛獸,堅拒不領(lǐng)。如今只有以兒女之情牢系其心,那便是升平小妮子與他家郭曖之婚姻?!?p> 獨孤微笑道:“陛下諸位公主中,二女永樂,三女永安早已降嫁,八女永清與九女玉清也是新婚,惟四女升平與五女華陽留至如今,可見為父者之偏心。”
李豫聞聽不禁展顏笑道:“妃子心知,我只將此二女視作掌中珠,豈肯輕易下嫁。華陽似其母,美貌無雙,溫柔可人,只是這幾年纏綿病榻,反復無常,欲待太醫(yī)將她調(diào)理得身子健旺了,再尋佳偶。升平原是我為廣平王時正妃崔氏所生,應算是嫡長公主,嫁與郭家即宣示朕之恩寵甚崇。那郭曖也是郭公夫婦最為疼愛,聯(lián)結(jié)婚姻更益君臣無間?!?p> 獨孤點頭道:“妾聞郭氏禮儀傳家,門風淳厚,郭夫人每娶兒媳,必在送新婦茶禮時,附精工玉條脫(手鐲)一對,并對新婦言道:‘今以瑞玉聊表為母之謝忱,拙子從今交與賢婦,家大人之幸也,還請多加關(guān)照?!僬f那小郭曖,妾在隨陛下巡幸陜州途中也曾見過,少年將軍在一眾禁軍壯男中,猶顯得貌美如玉,氣宇軒昂,有如人中麟鳳使人眼亮。若不是陛下早將升平指定給他,妾是要為華陽力爭哩。”
李豫沉吟道:“我本將婚期擬于明年中秋,今欲趁早,不遲于明夏,只是尚有兩事困擾于心?!?p> 貴妃忙道:“陛下不妨說來,妾或可以進言一二?!?p> 李豫遂道:“愛妃也知‘李家女兒難嫁’一說。朕之先嫁諸女也多遇遜謝之辭,好在后來事諧。前者,朕與郭公提及嫁公主之事,他就頗有辭謝之意。朕雖故作不知,也恐他到時借故推脫,反使君臣之間進退維谷?!?p> 貴妃又問:“那另一憂倒是為何?”
李豫道:“如妃所言,郭家門風淳厚,母慈子孝。卻看朕的升平,深得其母熏染,慣會驕縱使氣,好勝不服,朕只怕她嫁到郭家仍不知收斂,鬧得夫妻不睦,婆媳不和,家宅不寧,豈非事與愿違,畫蛇添足,故而憂慮?!?p> 貴妃聽罷低頭沉思,半晌道:“陛下所慮極是,妾或可相助解憂?!?p> 李豫忙問:“愛妃有何主張?”
獨孤不慌不忙道:“升平親娘已逝,妾便是她的娘家母親,可與郭夫人互稱親家母,故欲放下身段,親往郭府相見。夫人與妾皆是有兒女的人,心氣相通,有話可以盡說,省得借他人之口傳遞消息,不免有誤。待聽了夫人意思后,再婉言勸說,務必使婚事不由其推脫。至于升平,妮子向來與華陽最親近,視妾雖不似親母,卻也十分敬重,妾愿與她以母女相談,將那些溫婉賢淑女子婦道慢慢說與她,料她肯聽。妮子雖頗驕恣,但心地純良,孺子可教矣。”
李豫擁住獨孤妃道:“兩下全憑愛妃游說?!?p> 次日李豫下朝,貴妃即請他至太液池旁后妃寢殿,笑盈盈道:“升平與郭曖之婚事,陛下可從此放心哩?!?p> 李豫半信半疑問道:“此話怎說?”
獨孤妃道:“今晨妾先去郭府造訪,只見府中大娘子謙和可親,令人一見如故。相談片刻,她即命人捧出一對碧綠鴛鴦玉條脫道:‘此乃臣婦為升平公主備下的新婚儀禮,惟愿公主與小兒婚后一生相隨,永以為好?!^其一派至誠,并無推諉遲疑之意,實不必再贅言,故坐無多時,即告辭回宮?!?p> 李豫點頭道:“這就好了。朕也曾聽顏真卿道郭夫人通情達觀,不讓須眉,看來所言不虛。”又問:“升平妮子可還聽教?”
妃子道:“妾從郭府回宮即傳見升平。當說起婚事,小女郎自是有些嬌羞之態(tài),卻并無勉強不樂,倒說起她幾次見過郭夫人,只覺祥和如慈母。又說前番郭府嫁幺女,見他家四嫂也是親切爽快之人,甚是相得,卻只對郭曖只字不提。妾以為女子嫁入人家,只要婆媳和順恭謹,娣姒友愛相親,即是福緣。少年夫妻們本是天造地設(shè),日后自然魚水和諧。故而妾言陛下大可放寬心腸?!?p> 李豫展顏道:“愛妃之佳音,乃朕多日來所聞諸事中最為快心稱意也!”
這里帝妃共話,那廂兩位公主也在喁喁私語。
華陽今日精神尚好,正在房中炭火金暖爐前讀詩經(jīng),四姐推門進來,帶入一股冷風,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裹緊披著的鹿裘軟被。
升平將身上的狐腋披風脫下交與侍女,連聲道:“五妹這暖閣溫熱如初夏,定是用了西涼國進貢的‘瑞碳’,我這凍縮的身子都伸直了?!闭f著靠近妹妹,在暖爐前鋪著的紅絲絨香毯上盤腿而坐,又道:“你這新鋪的絨毯卻與別處不同,踩著深可沒踝,如在云端,改日我也向尚舍局要了,鋪在我房中去?!?p> 華陽淡淡一笑道:“不是鋪到你房中,是你與駙馬郭曖臥房中哩?!?p> 升平臉上微微泛紅,道:“貴妃才與我言說此事,還教我即讀《女論語》,還有《女孝經(jīng)》,說是必將其中所言‘將夫比天,其義匪輕’,及‘罪莫大于妒忌’二句牢記于心。又說平日里須修飾姿容秀麗,情態(tài)幽閑婉順,更要口無妄言,目不斜視。我若是早知道皇家公主出嫁也得如民婦一般循規(guī)蹈矩,就不該應從婚事,受這些拘束。若能長長久久如眼前這般閑云野鶴,恣意灑脫,才趁我心哩。”
華陽看了她一眼,強顏笑道:“我看四姐是喜得如意郎君,特來我這里沾沾自炫。近日你言必說郭曖,如何美貌俊朗,文武全才,全然忘記當年怎樣誓為安玉丹那假郎君不嫁人,也是好笑?!?p> 升平一聽臉上掛不住,氣哼哼道:“五妹再提安玉丹,我就要說王強林哩!”忽見華陽面色突變,自知失言,忙將其手握住,在自己面頰上輕輕拍了兩下,道:“姐語出無心,惹妹妹傷懷,該打!”
華陽縮回手,姐妹倆一時無語。好一陣升平才道:“正經(jīng)說來,我出嫁之后,父皇與貴妃也將為妹妹擇一佳婿,未必強于郭曖,也須是人中麟鳳。妹若另有心儀郎君,我也愿代為轉(zhuǎn)告父皇?!?p> 華陽放下手中詩經(jīng),閉目道:“孟子悼亡妻,言‘曾經(jīng)海者難為水’,詩經(jīng)有云,‘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慕慵热惶岬剿?,就明對姐說罷,我原以為知他娶了郭家小娘子,對他的心就死了,命中再無此人,也竭力將他忘卻。不想那日隨父皇躲避吐蕃赴陜州,見他率羽林軍隨扈龍輦,第一眼就令我心狂跳不已,幾近昏厥。母妃以為我又犯病,忙將太醫(yī)研制的丹丸喂我。我拒不肯吃,只想著他之身心已屬她人,便如萬箭穿心,只求速死。然天不從人愿,求死不得。往后數(shù)日時時見到,時時心痛難忍。直到回京方才醒悟,我心未死,只是深藏了那無望眷戀,何曾忘之,又豈容他人闖入?!?p> 升平默然傾聽,又見她長睫下滑落出晶瑩淚珠,小心問道:“想來父皇與你母妃終會為五妹擇婚,又將如何自處?”
華陽掙大眼,拭去淚水緩緩道:“自陜州歸來,我已立意入道為女冠,避絕塵緣?!?p> 升平吃了一驚,急道:“貴妃定然不舍?!?p> 華陽道:“這些年我一直孱弱多病,母妃巴不得我能好起來。我只說去宮觀里靜修可以追福延命,料不堅拒。何況早有幾位皇家公主入道不嫁人,比如逝去不久的皇姑奶奶金仙和玉真兩公主。母親就是心中不愿,到底無話可說?!?p> 升平見五妹立意決絕,也不再勸,只道:“待我成婚之日,要你作伴娘?!?p> 華陽搖頭道:“郭家愛子娶公主,女婿們誰人敢缺席,他必在其中,且與郭家小妹出雙入對,教我情何以堪。五妹只好遙祝四姐花好月圓,白首偕老?!?p> 升平看看再無話可說,只得怏怏告辭出來。此時她卻不知二百多里外有樁突發(fā)之事,至關(guān)郭府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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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發(fā)生之日,正值郭子儀入朝面君之時。那日邠寧節(jié)度使白孝德請?zhí)G涠涡銓嵡皝砀?,謝道:“日前懷恩與西戎寇軍退去,官軍自奉天回城途中,卻因軍餉不足劫掠州縣倉廩,攫取鄉(xiāng)里埋藏,使吏民苦不堪言,之后全仗段公自薦為軍中都虞侯(軍紀督察),方使得軍不犯禁,路不拾遺。今我已上表朝廷,舉薦段公為邠寧節(jié)度府都虞侯?!?p> 秀實揖謝道:“段某向懷救天下之志,作人持誠信而已,非貪圖功名利祿也?!?p> 孝德?lián)崞浼绲溃骸拔椅袈剾苤荽髮⒔沽钪R強行占人田地,遇大旱之年仍逼佃農(nóng)繳豐年之谷,農(nóng)夫無以上繳,受杖刑幾死。乃公親藥其傷,哺其食,并將僅有坐騎賤賣,以買谷物代農(nóng)夫還清焦某催要之數(shù),并囑勿使其知。后有聽聞者仗義直言于焦令諶,力贊段公乃仁信大人,而痛斥令諶不知敬畏,取仁者賣馬之谷,何以視天地,還不如身為奴隸之賤人。焦某聞之大慚,深悔無顏立于世,即退谷還田于農(nóng)。我初聞此事,尚以為乃浮夸傳言,今始信傳言不虛,公真乃深沉慷慨之仁人義士也?!?p> 秀實以目直視孝德,微笑道:“白將軍所言乃積年往事,今謬贊不已,莫非有事相商耶?”
孝德大笑道:“公忒爽快,白某敢不實言相告?!比缓笳溃骸澳痴秊榻账贩焦?jié)度兵馬使兼左散騎常侍郭晞在邠州縱卒為暴,嚇擾衢里,怨聲盈路之事為難。某以郭公威名不容有損,且郭晞乃受其父之命襄助邠州防守,殺敵數(shù)千,連戰(zhàn)連捷,故不敢深責。然昨日有郭晞麾下兵士十七人于城中取酒,借說酒味不爽欲賴賬。買酒翁與之理論,暴卒們竟以佩刀戳刺老翁至其死,還砸爛酒器店鋪。某聞報大怒,只是投鼠忌器,無可奈何,特求教于公?!?p> 都虞侯聽了,沉思片刻問道:“將軍可有肇事者姓名?”
孝德道:“眾兇徒所屬隊伍、姓名俱有證人密報我節(jié)度官衙,均核實在案?!?p> 段秀實道:“如此最好。請將軍遣人傳令那十七人,去我都虞侯大堂聽命,只說事成后我有鳳翔柳林老酒相謝?!?p> 孝德狐疑問道:“段公意欲何為?”
秀實斷然道:“此事與白將軍無干,不便預先告知,只說我有要事須用彼等?!?p> 白孝德知他行事果決,遂不細問,只命人前去傳令。
哪知半日后就有軍校來報節(jié)度使,都虞侯已將肇事士卒十七人盡數(shù)斬首,命將頭顱一一挑在槊槍上,立于鬧市示眾,又灑酒祭奠,著人看守。郭晞大營聞之,群情激憤,紛紛披甲掛刀,欲沖節(jié)使官邸尋仇。
孝德聞報驚駭失色,急召都虞侯段秀實問道:“段公原說此事與某無干,現(xiàn)朔方兵將已披甲持械,欲搗我官衙,若兩下廝殺,即成兵亂,朝廷必然降罪,如之奈何?”
秀實不急不慢,神色自若道:“白將軍不必驚惶,此事斷不傷及節(jié)度府,請讓我前往朔方駐地處置?!?p> 孝德忙道:“某遣百名精兵為公之護從?!?p> 秀實道:“那里使得這許多精兵?!?p> 孝德道:“數(shù)十人須是用得著?!?p> 秀實搖頭道:“不必?!边m見一跛足老兵從堂前蹣跚而行,遂將其叫住,對孝德道:“愿借此人為我執(zhí)馬韁,前去郭營辦事。”孝德只好由他。
段公一時來至朔方營前,方使跛卒上前通報。營中已沖出幾十名軍士,皆束甲持劍,怒目戳指。秀實見了呵呵笑道:“殺一老卒,何須披甲!吾戴吾頭來矣,但憑汝等斬之?!北娷娛柯犃?,倒一時驚愕無語。
秀實于是一面不管不顧直朝營中大帳走,一面厲聲責問緊隨眾人:“郭常侍有負爾等耶?副元帥有負爾等耶?奈何欲以兵亂敗壞郭氏父子!”
此時郭晞已得報,正候在大帳內(nèi)怒火中燒,恨不得立將段秀實碎尸萬斷,卻聽得他這幾句犀利詞鋒,頓覺有如冬日霹靂,冰水澆頭,滿腔怒氣頹然消逝,急忙迎出帳來。
秀實見了他,止步正言厲色道:“副元帥郭令公勛塞天地,應念及善始善終,名垂青史。如今郭常侍恣縱士卒暴虐于市,彼等行徑必至兵亂。一旦亂起,必罪及郭公,株連滿門。此兵亂雖由常侍一人引發(fā),然則郭氏多人之功勛威名,將所存幾何!”
秀實越說越氣,言猶未盡,郭晞已單膝跪地拜謝道:“所幸今日段公前來,訓導郭晞以明正道,恩義如天,敢不從命!”又環(huán)顧左右,怒叱道:“汝等立時解甲歸隊,再有膽敢鬧事者,斬!”
是夜,秀實留宿郭晞大營,晞通夜不解衣甲以守,又告誡衛(wèi)士時時敲擊木梆,警示不得靠近。
次日一早,郭晞隨段秀實至邠寧節(jié)度使府衙謝罪,自責未能管束本營兵士而至駐防不安,請允改過。白孝德暗嘆他二人一個大智大勇,敢作決斷,一個耿直識大體,知錯即改,遂挽兩人之手進府促膝相談,各表肺腑之言。邠州城里自此再無兵患。有人將段秀實浩然正氣,僅以一文一弱兩人震服上千亂卒,以及郭晞勇于引咎自責,嚴整軍紀兩事在朝中傳為美談,又贊郭晞大有乃父之風。
郭子儀聞之,即與白孝德同向朝廷舉薦段秀實為涇州刺史?;实蹨首嗍谄渎?,又加封郭晞御史大夫。子儀卻道:“犬子何堪大任!”立即上奏代郭晞力辭。李豫只得作罷,收回成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