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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儀

第二十四章 飲恨北邙山

千古忠武郭子儀 丹娃 10069 2021-09-26 08:21:26

  公元761年1-3月

  詩曰:“北邙山上列墳墓,萬古千秋對洛城。城中日日歌鐘起,山上惟聞松柏聲?!?p>  此詩乃武則天神龍年間沈佺期所作,單表東北這處自漢魏以來,王侯顯貴墳山幽幽肅殺之氣。不想詩成五十余年后,這壘壘墳塋竟變死寂為一場壯烈廝殺,險將起死回生的大唐再次顛覆。

  且說近一年來,史思明被李光弼牢牢牽制在洛陽,進退不得,日日焦躁暴怒。忽得報淮西劉展作亂,不禁狂喜。想那江淮諸鎮(zhèn)節(jié)使將領(lǐng)因遠離帝都長安,又被燕軍節(jié)節(jié)阻隔,已是各立山頭,互不相服,正可分而擊之,以脫困境。因偽相周摯力阻全軍出擊,思明只遣大將田承嗣將兵五千轉(zhuǎn)掠淮西各州,薛嵩將兵五千攻曹州(山東菏澤),王同芝將兵三千攻陳州(河南周口),許敬仁將兵兩千攻袞州(山東濟寧)并鄆州(山東東平)。不想袞鄆刺史能元皓十分強悍,先發(fā)制人大敗燕軍于距城十余里外。更有各州唐將如李忠臣、王仲昇等沿途阻截殺賊眾多,令思明一籌莫展。

  那日得報,劉展率兵已連奪江淮各州,都統(tǒng)府所在廣陵也被攻取,隨之蘇州、湖州等地相繼落入其手。思明立見戰(zhàn)機,急召周摯議道:“展已奪多州,兵員有限,必無力據(jù)守。俺正可發(fā)兵取之,可否?”

  摯搖頭道:“以臣所知,展之所以如此長驅(qū)直入,橫掃數(shù)州,非其善戰(zhàn),而是手握唐皇敕令及江淮統(tǒng)領(lǐng)印信旌節(jié)。每到一處,必示之當?shù)毓賳T。多有取信者開城相迎。拒之者也是疑惑,難辨敵我,寧肯棄城而走,不作頑抗,故看似不堪一擊耳。然我大燕被其視作僭號自立之唐廷死敵,燕軍即為賊寇,兵至皆傾力相抗。彼眾我寡,勝負難定,徒耗我兵力也。只看先有張巡死守睢陽,近有能元皓力護袞鄆二州,便是榜樣?!?p>  思明聞聽,雙目園睜跺足道:“難不成俺大軍只得困于洛陽?”

  摯思忖片刻,道:“陛下眼前如蛟龍困于龍?zhí)叮貟昝撴i龍之鏈,方能騰達。這鎖龍鏈便是李光弼河陽軍?!?p>  思明越發(fā)不耐,道:“朕何嘗不知。可恨光弼豎子奸狡如狐,奈何?”

  偽相道:“陛下常言他只善守城之戰(zhàn)。臣想何不設法誘之與我野戰(zhàn),即有望敗之。”

  偽君臣頭碰頭正商議中,就見田承嗣匆匆進來,道:“適才接斥候報,劉展已被田神功部將殺于都梁山(江蘇盱眙境內(nèi))。其弟劉殷及愛將許嶧也死于亂軍?!?p>  思明不料田神功如此之快輕取劉展,忙問詳細,

  原來那時田神功已出任平盧節(jié)度使,正領(lǐng)一萬精兵往屯任城(山東濟寧)。半路先接鄧景山求援急函,允諾其部得勝后可任取淮南錢財女人。神功哪敢擅動。后接皇帝敕令轉(zhuǎn)向廣陵平亂,便將圣旨并鄧景山書函示于將士。眾見有“任取淮南金帛子女”之諾,皆大喜,即刻回師南下。至盱眙,神功命以船運兵金山(江蘇鎮(zhèn)江)。不料忽起大風,將五艘艦船吹至山下,為劉展截獲。展先命殺兩船兵士,又將另三艘鑿底沉之。后聞神功大軍殺至,頗懼其悍勇,卻又不甘,于是點八千精兵前往迎擊,大敗。展只剩五百余騎殘部,急逃入都梁山中。田神功哪里肯舍,很快追上。展被神功部將賈隱林一箭射中右眼,撲倒在地,士兵割其首以獻。展弟及隨逃部將盡皆梟首,兵亂得以平息。

  神功大勝,一面遣飛騎使者攜劉展之首級往長安報捷,獻頭闕下,一面率兵直入廣陵、揚州。見此地果然富庶繁華:酒樓多用象箸玉杯,店鋪陳列各色綾羅,士人出行肥馬輕裘,婦女皆飾金珠翡翠。更有許多專掌珍寶生意的波斯胡商,一出一進無非大宗銀兩。只看得中原兵士眼中出火,不等下令,踹門入戶,持刀搶劫。神功放縱不拘,一時滿城哀號叫罵,你搶我奪,刀下割剝,胡商被殺數(shù)以千計。又在城中各處掘地掀瓦,只為搜刮余財。那些被辱女子撲井懸梁者眾。

  朝廷聞報,只因其平亂功大,不懲,反升任淄青節(jié)度使。

  思明聽到此,冷笑對偽相道:“你才說唐廷將我燕軍視作賊寇,這田神功部下更是暴虐,無出其右,可稱盜耶,匪耶?”

  周摯似未聽聞,凝思不語,半響問承嗣:“汝在唐廷中之耳目,料可傳言以達天聽耶?”

  承嗣道:“其乃禁軍神策軍節(jié)度使衛(wèi)伯玉麾下一牙將,平素甚是說得上話。唐廷禁軍統(tǒng)領(lǐng)乃寵宦魚朝恩,便是前次鄴城之戰(zhàn)唐皇欽察觀軍容使。應是口眼通天。周相問他何來?”

  周摯拍其肩道:“極好。我早聞此宦奴詭譎好權(quán),嫉賢妒能。又專喜賣弄兵法,自詡善治軍,甚得中宮賞識。如此吾皇脫困之計,便在此人身上?!?p>  思明與承嗣異口同聲問:“此話怎講?”

  摯招承嗣共近偽皇,低語一番。那二人聽罷四目放光,皆言絕佳絕妙。不提。

  *********

  且說此時唐廷朝官中,那班天寶老臣得知得知太上皇突然遷居西內(nèi),甚是驚愕。遂推舉御史中丞顏真卿為首,入太極宮晉謁,問候起居。君臣閑話只半個時辰,李隆基即顯疲態(tài),允眾人告退,單留下真卿一人。

  上皇命他移凳近龍榻,促膝而言:“卿有識人慧眼也?!?p>  真卿忙起而謝道:“微臣蒙昧,承上皇謬贊,不勝惶恐?!?p>  隆基賜其坐下,搖頭笑道:“卿不必太謙,此乃朕之肺腑之言。想當初祿山才有反意,卿即察覺。借防汛而修城墻,浚城河,備糧造械,又以泛舟會詩惑賊,令其不防。此番江淮劉展作亂,亦是卿最先覺察,報知都統(tǒng)。那李峘卻嫌卿多事,奏請罷了浙西節(jié)度使,遷官入京。可見顏卿不獨書法端嚴可愛,尚有洞幽燭微之銳目,真我朝之幸也。”

  御史中丞再起謝道:“微臣三歲喪父,借由寡母殷躬訓導,方有今日之真卿也。”

  李隆基點頭道:“朕之識卿,始于安逆起叛。想那時河朔盡陷,各處守令或開城迎賊,或棄城逆逃,無敢拒者。朕在蜀中不禁悲嘆:‘河北二十四郡,竟無一忠臣耶?’后卿進蜀面朕,方知卿率全郡抗逆真跡,及‘顏平原’、‘顏常山’之由來?!?p>  真卿聞聽,含淚道:“臣之從兄杲卿勝臣萬倍。兄時任常山太守,拒敵死守,城破被俘。安丑敬吾兄堅貞,欲說服其臣服。兄瞋目怒罵:‘爾本營州牧羊羯奴,竊得吾皇恩寵。天子何事虧待爾,竟起謀反?我顏家世代朝臣,堅守忠義,只恨不能殺爾以報皇恩,安能從爾!’安丑羞惱成怒,縛我兄于柱,割其舌,仍含血罵不虛口。后竟斷我兄肩腿烹食……那一日,我顏氏一門死于刀鋸者三十余人。微臣立誓剿盡妖逆,以血家仇國恨也!”

  李隆基撫其肩道:“朕曾讀卿之《祭侄文》,至今仍記得文中有‘父陷子死,巢傾卵覆,天不悔禍,誰為荼毒?’兩句。卿之一門,皆忠臣烈士,一貫千古也。朕望卿仍以赤心輔佐今上?!?p>  真卿拭淚道:“臣近日所憂心者,劉展之亂方平,又有西面黨項與奴刺羌人入寇寶雞,燒大散關(guān)(寶雞西南),并南侵鳳州(陜西鳳縣),殺刺史蕭拽,大掠而去。后鳳翔節(jié)度使李鼎追擊,敗之。臣以為此等愚蠻小族乃守吐蕃誘使,以探中原如今國力,故憂西陲將有大患。”

  李隆基緩緩點頭道:“西羌黨項曾被吐蕃侵襲強占,威逼為奴,稱‘弭藥’。后有部落逃離,依附我大唐西部邊陲,百年來為我順民,受我卵翼。如今必是吐蕃見安史兩妖禍亂中原,便賊目灼灼欲伺機進犯,脅迫彼等充為爪牙?!?p>  真卿道:“上皇英明遠矚。且史賊仍在東都為禍,兵馬副元帥李光弼于西陲外患可說分身乏術(shù)。各地藩鎮(zhèn)自有轄區(qū)要治,難以調(diào)遣。若吐蕃果然大舉來犯,帝都復危矣。”

  李隆基看著他,目不轉(zhuǎn)睛,片刻道:“顏卿心中必已有可薦之人?!?p>  御史中丞點頭道:“原兵馬副元帥郭子儀乃上皇曾經(jīng)之佐命大臣,曾率彼朔方勁卒猛將勤王,赫然平亂先驅(qū),取京洛如路旁拾遺,翦兇殘似裂舊衣。其于光復社稷有奇功,卻因鄴城之敗褫奪兵權(quán),今閑賦京城。以彼之赤忠謀略,安天下之不安,一年間即將區(qū)宇大定,若重掌兵符,吐蕃羌戎必望而生畏,不敢涉足我唐土矣?!?p>  李隆基微笑道:“卿不言,朕幾忘卻初亂之時,天下竟無勤王之師,因猛然想起則天皇祖母曾言,子儀有帝國棟梁之相,急召之,方知其正居母喪。朕不得已奪情啟用,詔令為朔方節(jié)度使,率兵勤王。如今看來,朕縱有萬千不是,只這啟用子儀一籌,足以功過相抵矣?!?p>  真卿道:“天子亦凡人,豈能略無失誤。上皇早年力平宮闈之亂,又勵精圖治,開元之際,普天太平,何其盛也。安史妖孽,夷狄之詭詐者,原本防不勝防?!?p>  李隆基倦然一笑,又道:“卿既如此看重子儀,何不向皇帝舉薦?”

  真卿道:“臣正有此意,欲與朝中大臣聯(lián)名上疏,奏請今上復授權(quán)于子儀,不使四方危急而帥才閑賦散置。”言罷,見太上皇已頗現(xiàn)倦態(tài),便告退出宮。卻不知早有人飛報李輔國。

  次日,皇帝李亨接顏真卿等數(shù)十朝臣合奏,即展開來看,上寫:“孫子曰,夫?qū)⒄撸瑖o也,輔周則國必強,輔隙則國必弱。臣等見圣朝初安,卻東有史逆再禍洛都,西有吐蕃蠢蠢欲動,羌戎蟊賊也敢入寇關(guān)中,殺我刺史,劫我人財。朝廷各鎮(zhèn)節(jié)使雖眾,各有職守,難以他顧,見西陲外賊漸有為患之勢,亦莫可奈何。代國公郭子儀乃陛下佐命重臣,受命除逆,誓清大盜,膺將帥之舉,長驅(qū)河洛,率六軍掃秦里之寇,復開兩京,再造生靈,威名揚于天下。今卻散置京中,叩壺閑賦。然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臣等近聞令公一刻不忘王事,以禍亂未平,不遑寢息。臣等故請圣上啟用郭公子儀,復授魚符,令內(nèi)外寇賊懼其威而不敢生亂,則天下定矣?!痹圃?。

  李亨覽畢,即命中書省下敕書,受郭子儀諸道兵馬都統(tǒng),率英武、威遠兩支禁軍及河中(山西永寧)、河東諸鎮(zhèn)之師,先固關(guān)中邠寧(陜西彬縣)及朔方等西陲城防,后取賊巢范陽。

  旨意發(fā)出,李亨甚覺心寬,和衣歪在龍榻之上假寐。李輔國見殿外已飄下細碎雪花,即將炭盆撥旺,又輕輕為皇帝覆蓋錦緞絨毯,低聲自語道:“外面國瑞之雪紛紛揚揚,看今年該是個豐年。若是朝中大臣也皆如郭令公,事上盡忠,不徇私情,圣上真可高枕無憂矣?!?p>  李亨偏是聽見,微睜了睜眼道:“愛卿有話直言?!?p>  輔國躬身道:“老奴得報,御史中丞顏真卿幾番晉謁上皇。日前又率百官拜見,上皇單留他敘話多時,也不知有何計議?!?p>  李亨閉著眼悠悠道:“父皇念他顏氏一門為抗兇妖被害數(shù)十人,格外憐恤,多加慰勉幾句也是常情?!?p>  輔國道:“陛下自是寬仁大度。只是老奴對其總懷隱憂。只說陛下君臨長安之初,于《祭宗廟》文中御筆簽寫‘嗣皇帝’,顏氏卻挑剔道:‘上皇在蜀,可乎?’陛下虛懷若谷,不以為忤,遂改。其后得寸進尺,又上奏書道:‘《春秋》記載,新宮滅,魯成公三日哭。今太廟為賊毀,請筑壇于野,皇帝向東哭,然后遣使?!冶菹挛磸?,不然群臣以為可任其擺布。此腐儒慣喜傳風煽火,搖唇鼓舌,留在京中,陛下難得清靜?!?p>  李亨略為思忖,問道:“何處有缺?”

  輔國忙道:“可委以蓬州(四川儀隴)長史?!?p>  李亨微嘆一聲,道:“文忠歷經(jīng)兩朝,屢次升降,皆因墨守成規(guī),泥古不化。此次再放外任,不知可會領(lǐng)悟朕之苦心。”

  輔國就要去中書省傳旨,皇帝又問:“卿派往淮西傳旨的小內(nèi)官未見回宮,可是殞命于劉展兵亂?”

  權(quán)宦陰匿笑道:“陛下所問邢延恩,尚留在田神功軍中。那猴兒年紀不多,偏會臨機應變,只是未曾經(jīng)歷生死艱險,難擔大任。此番老奴用其為宣旨使兼監(jiān)軍使誘說劉展,只為驅(qū)其赴湯蹈火,以增歷練,日后堪為陛下所用?!?p>  李亨嘆了一聲道:“小小年紀,甚是難為他。也是卿為師傅的一番良苦用心。去罷。”

  聽得寵宦窸窸窣窣腳步聲漸遠,李亨仍想著那個青年內(nèi)官。他曾冷眼觀其人,只覺面善心也善,恐是難為佛口蛇心的師傅所容,才遣至殺場。然朕用人既離不得伶牙俐齒的蛇蝎,也需溫良不爭的梅鹿……

  正想得昏昏欲睡,就聽有宮人輕聲報:“稟陛下,皇后進殿?!?p>  他只得睜開眼,見皇后正匆匆走近,身后跟著禁軍都統(tǒng)魚朝恩。二人挾來一團寒氣,李亨不禁將身上錦緞絨毯擁緊。

  張后不待皇夫開口,情志飛揚道:“史賊兇妖可除矣!”又回頭對寵宦道:“魚將軍速為圣上稟報新得軍情。”

  朝恩大步上前道:“臣帳下神策軍節(jié)使衛(wèi)伯玉有一牙將,本是范陽人。近有舊識自洛陽來京買貨,街巷偶遇,言及洛中賊軍將士多幽燕之人,久戰(zhàn)思歸,上下離心,厭戰(zhàn)恐戰(zhàn)。伯玉聽牙將回報,即將此情告臣,言此時若急速發(fā)兵擊之,必不堪一擊。臣深以為然。而李光弼部屯兵河陽近一年,決無大作為。朝廷養(yǎng)兵,用在急時。此即緊急用兵之際,臣請陛下敕令光弼全軍進擊洛陽,一舉除逆。臣亦請參戰(zhàn),自陜州出兵,于河陽成東西兩面合圍,賊必插翅難逃。臣愿親擒賊首,獻于闕下!”

  李亨聞聽大喜,奮而掀毯坐起道:“卿實乃有膽有識之忠臣。朕即親制敕書,授卿陜州觀軍容使,領(lǐng)神策軍合軍李光弼部洛陽剿賊,勿使思明潛遁?!毖粤T,由張后扶至御案前。才提御筆,又放下道:“且慢。朕適才發(fā)出敕令,授郭子儀諸道兵馬都統(tǒng),率英武、威遠兩禁軍及河中、河東之師先穩(wěn)河朔,再取范陽。若與洛陽兩下為戰(zhàn),糧草軍械難以為繼。朕須與朝臣再作商議。”

  朝恩聽聞再用子儀,心中嫉恨,只得強壓妒火,略作思忖,道:“陛下睿達。若攻范陽,史逆必脫走洛陽,回師以保鳩巢,有如貓口旁的鼠兒眼看著溜走。長此以往,帝國將永無寧矣。故臣以為此時將其圍殲于河洛,如一網(wǎng)打盡魚鱉,一勞而永逸也。又有羌戎夷族近日屢犯關(guān)中,威脅長安。臣竊以為郭子儀應領(lǐng)禁軍坐守京都,不宜遠征。”

  張后緊接道:“史賊竊據(jù)東都,狼視西京,于朝廷如鯁在喉,如芒在背,若不早日剿除,帝都難免再次失據(jù)?!?p>  李亨正鎖眉凝思,見李輔國回來,召他近前道:“卿再往中書省傳朕旨意,先前使郭子儀北伐之敕書暫停不發(fā)。另頒敕書,命李光弼即日發(fā)兵攻取東都,不得有誤?!?p>  輔國不禁愣在。他一進殿就見張后與魚朝恩圍住皇帝,心知那兩人又在弄玄搗鬼,不想竟是朝令夕改,驟停北伐這等軍國要事。正待開口問明,卻聽張后威顏厲色道:“圣上諭旨已下,爾何故遲疑不去,莫非抗旨不尊?”

  權(quán)宦聽她口氣如此咄咄逼人,一時又驚又惱??磥砘屎髮λ膮拹涸桨l(fā)不加掩飾,顯然當他是她干政棋盤上一粒擋路棋子,隨時可棄。只是他雖慣常侮弄朝臣,自以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卻也深知“忍常人之所不能忍,方能為常人之所不能為”,何況對面是張后!于是再不多言,轉(zhuǎn)身直奔中書省。

  *********

  兩日后,李光弼接敕令大驚。自與史思明河陽之戰(zhàn),本部兵員減損近半,年來新募兵卒勉強湊齊原數(shù)五萬余。史賊每戰(zhàn)以所擄中原士兵為前陣,幽燕近十萬精銳筋骨未傷。兩軍相形之下,阻其西進尚可周旋,若對其正面強攻,勝算渺然。于是將敕令示之原河東軍諸將,皆言此時硬攻洛陽,無異以卵投石。部將辛京曇見旨令上有用魚朝恩為陜州觀軍容使,忿然道:“此宦豎坐而論戰(zhàn),本乃鄴城敗陣之罪魁。今又挾天子令,發(fā)縱指使,我軍將葬于其手。自古將在外君命可以不受,大帥須仔細斟酌?!?p>  光弼思忖再三,回奏稱:“賊鋒尚銳,未可輕進?!?p>  不想朔方節(jié)度副使仆固懷恩聽聞上發(fā)攻取洛陽之敕令,而兵馬副元帥只召其舊部諸將商議,心中大不忿。思想自從軍朔方,跟隨郭公二十余年,戍邊入關(guān),剿逆復京,不惜命力,效死皇家。只憑驍勇善戰(zhàn)屢立奇功,得冊封豐國公,也算得上威震三軍。麾下又皆蕃、漢勁兵強將,每臨戰(zhàn),郭公倚重,必躬親下問,恭聽其意。平時部下但有不撿不法之事,只不傷及人命或軍要,郭公度其功勞,以“水至清則無魚”,寬厚而曲容之。怎知郭公釋權(quán),光弼掌軍,其性嫉惡如仇,眼不著砂;又治軍嚴厲,違者一律依法嚴處,無所姑息。朔方軍士多畏而懷怨,常訴之主將,懷恩心甚惡之。此番接旨,又不邀朔方將領(lǐng)與謀,更覺薄待冷遇。氣憤之下,與心腹副將范志誠密議。

  志誠道:“將軍與李太尉同為國公,勛功顯耀,仲伯之間耳,何輕將軍太甚?不如使人告知魚力士,只言東都可復。我等齊心死戰(zhàn),勝,將軍更添榮耀;敗,責在主帥李光弼也?!?p>  懷恩猶豫道:“朝恩無卵奸人,某鄙之,怎可趨附?!?p>  志誠笑道:“古兵家四圣之韓信,于漢家功高無二,也曾受小人胯下之辱。將軍不過與那宦官少通聲氣,非趨附也?!?p>  懷恩遂以為然,差心腹軍士快馬致信魚朝恩。

  京城皇帝先接了光弼回奏,一時舉棋難定。只見李輔國又呈上一道奏本,道:“中書令郭子儀適才遞進來?!?p>  李亨忙展開來看,上寫:“臣讀兵法,曰:‘善戰(zhàn)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者,守也;可勝者,攻也。故能自保而全勝也。太尉光弼年來只駐守河陽而不先發(fā)制人,是因知勝者方求戰(zhàn),若先戰(zhàn)而后求勝,必敗也。今洛陽史思明擁十余萬百戰(zhàn)勁卒,健馬堅甲,兵力強盛。河陽駐軍僅其三分有一,且多新卒,此時強攻,可見勝算無幾。反觀范陽留駐不足萬人,守將史朝清幼稚無知,城防如同虛設。我即可避實而就虛,出其不意攻之,思明必棄洛陽而回竄護巢。弼于是出兵追擊,我回師阻截,必勝。惟請陛下準臣范陽一戰(zhàn)。”

  李亨覽畢默然沉思,再三權(quán)衡,又見魚朝恩大步進殿,手中緊握一信函,直到御案前揖禮道:“臣固以為光弼畏戰(zhàn),此信乃朔方節(jié)度副使仆固懷恩遣使寄臣,言近來常見洛陽賊兵于河灘披發(fā)跣足,高唱北曲;入夜涌入酒肆,互吐思鄉(xiāng)之情。此足見臣先前所得情報,逆賊已是兵疲意阻,決非虛言也?!?p>  輔國一旁接了,陳于御案。李亨覽過,道:“朕這里恰有郭令公奏本,卿可一看?!币彩馆o國遞去。

  朝恩看了,只認令公欲搶其功,心頭嫉恨愈深,口中道:“陛下恕臣直言。郭子儀北伐一說乃緣木求魚,非但徒勞,更有害者。”

  皇帝問道:“愛卿何來此說?”

  宦官將軍道:“東都城中賊軍已是疲散無斗志。我率禁軍與李太尉合軍,即可一鼓殲之于河洛,何須以范陽誘虎歸林,徒增兇險?且光弼子儀早是功高蓋世,連番封爵加邑。二人若再聯(lián)袂取勝,朝廷將何以為賞。只怕不能足其心壑,便要暗生怨憤。如今功臣們已成尾大不掉之勢,難以駕御,恐再為圣上心腹之患?!?p>  李亨聽他這最后一句,不禁暗驚,半晌無語。想起當年父皇為籠絡安祿山,將其收作養(yǎng)子,恩寵勝過親生皇兒。還記得朝中明眼大臣,如張九齡之警告:“祿山狼子野心,面有逆相,臣請因罪戮之,冀絕后患?!北闶请拮杂淄瑢m長大之摯友,朔方大將王忠嗣也曾多次上書父皇,提醒祿山必反。然皆如石沉大海,以至幾遭亡國滅族。雖然朕也深知郭李二將忠心可鑒日月,與安史原有涇渭之別,不可同日而語,但誰人能保萬一生變?倒是輔國朝恩等內(nèi)官如同朕身邊親人,纏樹之藤,百依百順,不離不背,當?shù)眯庞?。且百?zhàn)大將仆固懷恩身在其境,也言東都可復。想是光弼為保聲譽,唯恐有失而忒多憂顧,不敢出戰(zhàn)耳。

  想到此,斷然對朝恩道:“愛卿即率軍到陜州,傳朕口諭至河陽,命光弼約定圍剿史逆時機,不得延誤?!?p>  此時李光弼確信朝廷會采納其言,便一心部署河洛諸鎮(zhèn),將奪回之懷州交郝廷玉駐守,使與河陽及澤、潞二州(山西長治)聯(lián)防,北阻叛軍糧草,南制賊軍西進,相峙以待時機。

  不想那日忽接魚朝恩傳諭,要約攻洛。光弼先時置之不理,仍加緊訓兵筑防。不久,一日連接數(shù)名使者自陜州來催促戰(zhàn)期,言辭更是漸次嚴厲苛責,頗有威脅逼迫之意。光弼明知是皇帝旨意,萬般無奈只得橫了心,定于三日之后二月二十二,與魚朝恩會軍洛陽白馬寺以北百余里之邙山下。

  望著使者馳回陜州,光弼不禁仰天長嘆:五年前先大帥哥舒翰被逼而敗戰(zhàn)潼關(guān)之慘烈,莫不要再現(xiàn)李某身上?萬般無奈,他只得急命郝廷玉等已分兵之部將,率軍從駐地趕回河陽。兩日后,即與仆固懷恩所率朔方軍朝北邙山進發(fā),只留李抱玉領(lǐng)五千軍士守河陽。

  二月二十三日晨,會師于邙山腳下的陜州神策與河陽各部正各自整軍待發(fā),忽有前方軍哨急報,洛陽史思明已得知唐軍動向,遣偽相周摯率七萬精銳,正浩浩蕩蕩向邙山撲來。

  魚朝恩聞報大驚,忙問光弼主張。弼命各軍分兵依山勢險要處布陣。懷恩不以為然,要將本軍列陣平坦之地,道:“史賊百里而來,必是銳力大減,我于平原布起空心方陣,見賊前軍過來,即將陣門大開,容其進入,而后合陣,關(guān)門打虎,使有來無回也?!?p>  光弼道:“不然。依山險可以進,可以退;列陣平原,三軍暴露,戰(zhàn)而不利則全軍盡矣。思明兇詭,不可輕忽也。”于是再命移軍于山險。

  懷恩不聽,固將本部于平原列陣。魚朝恩則命衛(wèi)伯玉率神策軍依朔方部排列。陣尚未成,已見洛陽方向黃塵滾滾撲來。懷恩方才草草布成陣勢,那兇胡之千軍萬馬已卷著無數(shù)旌旗如雷金鼓沖到陣前。中原兵士中有那起未見過如此雷霆萬鈞之勢者,早如驚弓之鳥自亂陣腳,四散奔逃。

  叛軍見狀,攻勢愈發(fā)兇狠凌厲。萬千鐵騎馳入陣中,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刀光起處,血肉橫飛,箭矢所向,人仰馬翻。其中曳落河精騎殺得性起,只當削瓜一般,專撿人頭亂砍。唐軍陣中難以招架,又無處退避,自相踐踏,枉死者眾。不到一個時辰,朔方已是潰不成軍。

  光弼在山崗上看了,切齒頓足,恨聲連連。但見頹勢危殆,無可挽回,只得與郝廷玉等率本部延原路急撤。懷恩部已折損大半,只得領(lǐng)殘兵追隨光弼而逃。魚朝恩早是肝膽俱裂,由衛(wèi)伯玉拼死護著,撥馬奔西而逃。

  賊將周摯哪里肯舍,分兵追擊向陜州逃去的神策軍,自率大軍圍追李光弼。追至河陽,只見南、北及中澤三城已空,便留兵駐守,也不再追?;貛熐妩c邙山戰(zhàn)績,數(shù)唐軍死者近萬,得軍資器械無數(shù)。

  此時追擊神策軍之賊軍也已返回。周摯于是滿載戰(zhàn)利,鳴金擊鼓,耀武揚威直返洛陽。思明早已得報,親自出城相迎,殺牛宰羊,犒賞三軍,又派兵占了懷州等北面重鎮(zhèn)。于是河洛大部盡歸偽燕。

  思明見河陽鉗阻已除,喜不自禁,遂于周摯諸賊將商議西進長安之策。不提。

  *********

  再說李光弼及仆固懷恩直奔到聞喜(山西聞喜),見賊軍不再追趕,與棄河陽而來的李抱玉會合后,即向朝廷上表,懇請自貶。

  魚朝恩逃回陜州,不見追兵,即命神策軍緊閉城門,嚴守死防。又連夜寫下奏表,飛呈皇帝。

  李亨正待洛陽捷報,前方觀軍容使的奏表先到,忙展開來看,上寫:“臣自受命督戰(zhàn)洛陽,多番催促兵馬副元帥李光弼出兵,皆無回應。后不得已與臣約定會師北邙山,卻已被史逆獲悉。臨戰(zhàn)布陣,主、副二將又起爭執(zhí)。弼命憑險而陳,懷恩固將本部列于平原。臣居中協(xié)調(diào),兩將仍相持不下。賊乘機進擊,恣兇虐殺。河陽各軍招架不及,死傷慘重,先后潰撤,向北而去。臣奮力拼殺,怎奈孤掌難鳴,只得引兵退保陜州。臣觀賊勢,必欲乘勝西進,來奪陜州。臣不懼戰(zhàn),然神策軍不足五千兵馬,難阻史逆十數(shù)萬虎狼之師。又陜州距長安不過六百里,賊軍至多兩日可達。故臣請陛下益兵屯陜,以守京畿咽喉要地。”

  李亨覽畢,已是大驚失色,手握冷汗,急對身旁李輔國道:“速傳朕口諭,敕令郭子儀率軍星夜馳援陜州。”

  那權(quán)宦躬身道:“陛下稍安,不可先自亂了方寸。郭令公雖已召集舊部數(shù)萬,須是首要防守京城,以阻外寇家賊兩面進犯。老奴以為馳援之兵,可從各藩鎮(zhèn)調(diào)集。”

  李亨聞聽,思忖再三道:“速傳諭河東,河中兩道節(jié)度使,接旨即各遣兩萬兵馬至陜州助防。余各道每備員五千,以應朝廷遣使?!?p>  望著輔國去了,李亨頹然失神,只覺天命不公。想父皇雖經(jīng)祿山之亂,流離之苦,到底叱咤風云五十余年,鑄就開元盛世,成一代太平天子,歌舞升平,享盡榮華。朕卻只得幼時數(shù)年歡愉,之后便是無盡屈辱磨難,縱懷安邦治國之大略,怎奈“雄心摧于弱情,壯圖終于衰志”。便是強登大位,自北集戎事凡五年,至今兇妖仍在肆虐,國無寧日。此天也?時也?近又甚覺心勞日拙,每況愈下,真不知此生尚有再見海晏河清之日否……

  兩日后,皇帝接李光弼自貶奏表,又與輔國議。

  那權(quán)宦心知皇帝已是怨悔聽信朝恩之言,心中竊喜,卻一臉恭肅道:“陛下英明睿智,居高矚遠。此番急剿洛陽逆賊,陛下先就公聽并觀,集眾思于朝廷內(nèi)外。李太尉與郭令公皆主先取范陽,惟魚力士堅持己見,言‘北人思鄉(xiāng),不堪一擊’。又臨戰(zhàn)之時,仆固將軍與帥令相左,剛愎自用陳兵于平坦,故而我軍大敗。如今朝廷遭內(nèi)憂外患,京城東、西兩側(cè)寇賊相機而動;江淮方經(jīng)動亂,軍將人心惶惶,故不宜重懲大將。依老奴看來,魚力士乃皇后信寵鷹犬,不可重責,只宜將其列功掩過,命仍守陜州,暫不回京。陛下只在朝堂上將此次兵敗歸咎于仆固將軍,輕責足矣。李太尉實無過錯,且有預見,原不應追責,倒該升遷。只是身為兵馬副元帥而對兵敗一無擔當,將被百官詬病。不如罷去此職,另加任用?!?p>  李亨聽了連連點頭,道:“輔國真將將之才,深識大局,實為朕之股肱也。”

  寵宦聞聽喜不自勝,順勢伏地叩首,諂笑道:“滿朝只有宰相們可擔得‘股肱’二字。圣上莫非加封老奴宰相之位耶?老奴深感圣恩隆重!”言罷,忙行叩拜大禮。

  李亨急止之,正色道:“宰相之職焉可輕授,須經(jīng)三省宰相共同美膺推薦,非朕一言可決,愛卿豈有不知?”

  輔國亦莊容道:“君無戲言。若老奴得宰相們推薦,圣上須得恩準,方不負老奴一世為圣上犬馬,日后更能為主分憂?!?p>  李亨眉頭緊鎖,不答。

  十日后,朝廷連下四道誥命。一曰免李光弼兵馬副元帥,另授河南副元帥,太尉兼侍中,都統(tǒng)河南、淮南等八道節(jié)度使,出鎮(zhèn)臨淮(江蘇淮安)。弼一時身列三公,位同宰相,治轄大唐江淮半壁富土,滿朝稱羨。二曰中書令郭子儀任諸道兵馬都統(tǒng),領(lǐng)英武、威遠兩禁軍及五萬朔方舊部鎮(zhèn)守京畿要地,嚴防番戎逆賊犯京。三曰鄭州刺史李抱玉固守河陽,收復懷州,功績卓著,加任澤州刺史兼御史中丞。四曰授殿中監(jiān)李輔國兵部尚書,封郕國公。

  此時陜州魚朝恩得知四道誥命皆與他無干,非但不思幾過,反更生嫉恨。于是每日一奏報,言史思明遣其子史朝義率五千精銳向福昌(河南洛寧東)進犯,雖被衛(wèi)伯玉率禁軍阻擊,退守永寧,然賊心不死,仍時時襲擾,請皇帝盡速益兵。不然,賊大軍一到,陜州失守,潼關(guān)難保,京都危矣。云云。

  李亨何嘗不肯增兵。只是各藩鎮(zhèn)節(jié)度使最多只應派五百兵馬。皆言本鎮(zhèn)軍營時有騷亂,轄區(qū)盜賊四起,已至公行無忌。而平亂遷延六年,轄區(qū)青壯已是罕見,頭頂蒼白者除病臥不起,皆已充軍,實難再尋兵源。

  其時已是三月中旬,河洛向朝廷連呈密奏,言史逆大軍已是兵壯馬肥,糧草充足,整治旗鼓,急欲西進。李亨心急無奈,李輔國與滿朝大臣亦是計無所出。君臣們只惶惶度日,不知史思明十幾萬胡兵鐵蹄何時再踏入長安。

  誰也不曾料到,就在幾天之后,三月那個末日,竟傳來驚天消息:賊酋史思明被其長子,偽懷王史朝義弒殺。

  唐廷一時滿朝驚疑,怎的安、史二逆之死竟然同出一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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