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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古忠武郭子儀

第十九章 纖手折鵬翼

千古忠武郭子儀 丹娃 5866 2021-08-05 09:51:56

  公元759年4、5、6月

  話說安玉丹初到范陽時見到史思明父子,雖無好感,也無惡意。后來思明歸唐,她更信“賊亦有道”。哪知未及半年,見其復(fù)叛,且用兵所指,皆欲置李光弼于死地,孰可容忍!她幾次暗中通報史賊行動,見果然有助心心念念之人避禍而取勝,于是快心滿志,默然守護。她不索功跡,不求答謝,只如慈母護子一般純情,因而自有一番甘苦淋漓。又因得知此番史軍于鄴城偷襲唐軍,重傷光弼及義父郭公之旅,心頭更添恨意,又抱憾自己除了傳信給張佑,并無再多作為。當(dāng)她漸次看出史朝義對其父深懷恐懼怨恨的眼神,心中驀然一亮:當(dāng)年安慶緒豈非因父親偏愛小弟,欲廢長立幼而心生憤恨,默許李豬兒弒殺其父?若得一場舊戲重演,助光弼與義父翦除勁敵……于是她扼腕抵掌,靜待時機。

  只是她沒想到,史家父子未能傷及郭公本人,唐廷奸佞卻向他射出陰箭。

  且說郭子儀率萬余朔方殘軍退守洛陽,扎營城外谷水河邊,接著四下昭告,逃散兵士如若自主返營,一律照吃糧餉,不受軍法刑責(zé)。不過幾日,奔回本營之舊部近萬。見子儀如見父兄,口中高喊:“郭老爹,我等還回來吃皇糧!”或喜笑顏開,或泣訴傷苦。子儀皆好言相慰,給與飲食療傷。不提。

  一總約兩萬兵士正重新編營,忽報先前派守懷州的路嗣恭率軍歸來。子儀驚問其故。原來史思明派驍將薛嵩猛攻懷州,其兵力倍于朔方守軍,又有幾千曳落河攻勢凌厲,銳不可當(dāng)。嗣恭看死守?zé)o益,徒損兵員,便棄城率部而歸。

  子儀急召諸將商議,道:“史思明派兵攻占懷州,意在更取洛陽。諸君有何良策以對?”

  一時眾說紛紜。多有言及我軍已失大部兵馬,營中士卒尚驚魂未定,深懼史賊虎狼之師,恐洛陽難以堅守,不如西退至潼關(guān)門戶陜郡,或北面蒲州,尚有險可依。

  子儀聽了不語。此時有部將張用濟大聲道:“我等若棄洛陽而退守陜、蒲,便已近長安京畿,必長史賊氣焰。且又是不戰(zhàn)而退,易遭那班妒賢嫉能之奸人構(gòu)陷,進讒言使圣上見罪于我等。且蒲陜兩地連年饑荒,去年又與關(guān)中(陜西中部)各處同遭大旱,幾近顆粒無收,怎能負(fù)擔(dān)大軍進駐。依某之意,不如分兵駐守洛京之北河陽(河南孟縣),憑其城南之大河天塹以保東都。若史叛果然來攻,我據(jù)險以守,敗退也有話可說?!?p>  子儀聞聽頗感訝異,想此部將平日性情暴躁,魯莽行事,今日卻能作面面之觀,實為難得。又聽眾將皆言其善,于是命部將王元振率五百輕騎先行占據(jù)河陽,張用濟隨后率五千步騎趕去,招民伕加固城防。遂上奏朝廷:“請用御史大夫兼河南節(jié)度使來瑱,坐鎮(zhèn)潼關(guān)及陜郡,以保京畿東顧無憂?!?p>  幾日后,京中來報,皇帝已授那位“善謀而勇”,曾令叛軍膽寒,稱之為“來嚼鐵”的將門虎子來瑱為陜郡刺史。子儀如釋重負(fù),更加緊洛陽城防。

  一日忽得太子李豫書信,上寫:“因關(guān)中多地大旱,圣上欲祈天降雨,詔令大赦天下,凡死刑從流,流刑以下皆赦免回鄉(xiāng)。令公掛懷之李白也在獲赦之列,日前已于流徙夜郎(貴州桐梓)之途中白帝城(四川奉節(jié))接獲赦令,欣然順流長江而返?!毙胖懈接欣畎捉又己罂裣捕鳎缓笫纻鳛榍Ч沤^唱之《早發(fā)白帝城》:“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弊觾x讀了,深感詩人之所感,不覺熱淚盈眶,嘆道:“真驚山川而泣鬼神也!”

  正感嘆時,忽報京中有圣旨到。子儀忙出軍帳恭迎。聽得奉旨中使展旨宣讀:“制曰”,子儀便知此圣旨并非中書省代擬,乃是皇上親筆,立即跪地恭聽。那使者往下念道:“天下兵權(quán),制在外持戒律,內(nèi)翊皇圖。代國公中書令郭子儀久勤王事,載竭忠讜,翦兇除孽,赫然先驅(qū),披荊棘而有功,歷艱險而無易。古今往來,功莫斯大。然公已年逾花甲,籌劃指麾心力難繼。朕體恤功勛,召還京師,并賜京中親仁坊府宅一處,以迎代國夫人及子孫輩,安享天倫之樂。原朔方兵符交新任兵馬副元帥魏國公太尉李光弼代掌,余官爵如故。接旨之時即隨中使返京。欽哉?!?p>  子儀聽了大驚,呆跪半晌,自語道:“史思明賊軍將至,欲復(fù)奪東都。此禍逆不除,臣豈敢偷安!”

  中使宦官一旁冷冷道:“令公休得遲疑,軍事自有太尉李光弼擔(dān)當(dāng)。他已接任朔方節(jié)度使,卻力辭兵馬元帥不受,堅請以親王為帥,他愿副之。今圣上已封二皇子趙王李系為兵馬元帥。親王與國公合璧連珠,倒不敵區(qū)區(qū)史賊耶?還請郭公速速接旨,與咱家同返京城?!?p>  子儀驚醒,雙手接過圣旨,對中使道:“某與諸部將尚有交代,還請使者于營中稍歇?!?p>  那宦官不耐煩道:“圣上制令,接旨即刻返京,怎可延誤。且太尉李光弼已在來此途中,令公只帶隨行必需,便與咱家上路。”

  話音才落,不知是誰傳出消息,只見朔方眾將并士卒蜂擁而至,圍住中軍大帳口口聲聲高喊:“郭老爹不能走,我等只聽老爹指令!”“京中盡是奸惡之人,老爹勿中圈套!”“小子們只怕再見不到老爹回營!”

  此時仆固懷恩與渾瑊、仆固玚及郭晞三位青年將軍一起走進帳來,皆面帶惶惑焦慮,默默圍住主帥。子儀心中明白,眾人所憂不無道理。此次鄴城損兵折將太過慘重,罪責(zé)不輕,然必得有人擔(dān)責(zé),故此一去前程難卜,便對愛將懷恩道:“我回京面圣,自有道理。君須著意制約部將,安撫士卒,以待李太尉?!庇謱η嗄陮④妭兊溃骸皬娍軐⒅粒甑炔豢尚傅?。”

  懷恩近前對子儀輕聲道:“郭公進京須謹(jǐn)防那宦豎魚朝恩?;蚩膳c宰相李峴討主意……”

  話未說完,就見一身形牛高馬大之軍士手提佩刀,大步進帳,口中嚷道:“誰敢捉俺郭老爹進京受刑,先問俺這口刀可答應(yīng)!”說著,眼睛便瞄住那傳旨宦官走過去。只見他舉刀要砍,已被懷恩一步搶上,抽出圓月彎刀劈面砍去,那人噴出一腔熱血,應(yīng)聲倒地。懷恩對著帳外大吼道:“哪個敢來造次,這廝便是榜樣!”

  再看那中使嚇得躲著子儀身后,面無人色,抖如篩糠。子儀見營中已起騷動,忙對郭晞道:“速去備馬!”又親手扶持宦官走出大帳,示意懷恩與另外兩將護衛(wèi),朝營門走去。

  眾將士依然流連不舍,竟有一老兵攀住大帥袍襟不肯松手,又見郭晞牽兩匹馬已到營門口,只跪地?fù)尯簦骸袄系鹑ヒ?!?p>  那宦官見此情景,也不禁動容。子儀將他先扶上馬,轉(zhuǎn)過身對扯住袍襟的老兵和顏道:“請君松手,本帥只送中使一程便回。”那人流淚緊拽不放,如睹父兄步臨深淵,定要挽回。子儀無奈,抽出佩劍割去袍襟,躍身上馬,與使者疾馳而去,竟連一樣隨身用具也未帶得。

  正如讀者諸君所猜,大將仆固懷恩所慮,一切皆由那觀軍容使魚朝恩讒言毀謗所至。

  自那日望見鄴城上空狂霾怒起,混沙碎石鋪天蓋地而來,戰(zhàn)場一片鬼哭狼嚎,唬得朝恩與禁軍扈從相顧失色,爭先逃過安陽橋,丟魂喪魄一路狂奔回到長安。卻不敢立即面君,只散些謠言,便在皇城神策軍營中躲了兩日。等心下漸為平靜,想到如此兵敗大事,豈能躲過朝廷追責(zé)。

  除非尋個無懈可擊的原由。

  這也并不令朝恩十分為難。那等突如其來的狂霾,神仙也是無咒可念。只說“天時不與,鬼魅作祟,非人力可挽回,無關(guān)監(jiān)軍之責(zé)”,便可氣壯理直,朝中那班安享太平之官僚誰能反駁。只有一人是他心中耿介忌憚。那便是此次參戰(zhàn)諸將心目中真正主帥,郭子儀。

  思想此人乃沙場宿將,帝國勛臣,一向謹(jǐn)言慎行,不矜不伐。便是對他所堅持之“拖延戰(zhàn)法”也未公然抗阻,卻也不曾點頭。后因屈從他這欽差觀軍容使之權(quán)威,不能及時救援友軍而至全軍傷亡慘重,必然滿心怨憤,只待班師回朝之日,便要向皇上一吐真情。更有那七位參戰(zhàn)節(jié)使可充見證,隨聲附和。那時他魚朝恩縱有千般口舌,怎敵眾口鑠金?如此休說保住禁軍統(tǒng)領(lǐng)之位,只怕最輕刑責(zé)也是流徙荒蠻厲瘴之地,永不得回京,落個生不如死。

  想到此,他一陣毛骨悚然,切齒暗道:“如今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于是盤算再三,必得先入為主,羅織子儀罪名,憑空扳害。只是不敢直面皇上及百官詰問,情急中想起命中貴人,他的“識馬伯樂”張皇后。

  待將一番說辭編得天衣無縫,他便梳洗熏香,著戰(zhàn)袍,蹬錦靴,照鏡已是楚楚鮮明,即悄然入中宮求見皇后。

  哪知不巧,張后正在盛怒之下拿宮人們?nèi)鰵?,無人敢為他通稟,只得立于宮階下靜候。此時恰有一平素頗為相投的內(nèi)官走出來,他忙拉到一旁探問。

  原來前幾日由宰相呂湮牽頭,數(shù)名朝廷大員聯(lián)名奏請,加封皇后“輔圣”尊號,以彰其輔佐圣上殫精竭慮,勞心傷神之功?;噬嫌[奏,原已首肯,只差交中書、門下兩省擬詔,卻不知是誰傳到太上皇那里。上皇早已聽聞這張姓外甥女很不安分,幾番欲奪他最喜愛的長孫,李豫之太子位,改立其嫡子李佋為儲。幸而后來太子冊定,他才沒有深究。如今竟又串通朝中重臣,欲以“輔圣”之名干涉朝政,其張狂野心不輸先中宗皇后韋氏也。于是即遣御妹玉真公主去見那糊涂皇兒,痛陳利害?;实圩匀徊桓耶?dāng)面駁斥親姑母,何況是上皇之意,只得敷衍一番。翌日退朝后,便將未參與聯(lián)名的宰相李揆留下征詢。揆答道:“自古至今,皇后并無尊號。只有本朝中宗之韋皇后,唆使其兄串通朝官,得封尊號‘順天翊圣皇后’,并由此擅擬制書敕命,勾結(jié)武氏一族,惑亂朝政。后韋氏竟毒害中宗,欲學(xué)則天稱帝,以至李唐王朝險喪其手。所幸上皇果斷起兵,親率羽林軍除之,方得扭轉(zhuǎn)乾坤。圣上不可不畏前車之覆轍也!”皇帝聽了如夢方醒,汗流至踵,痛道:“庸人幾誤我!”已于昨日罷去呂湮宰相之職,又貶黜那班聯(lián)名上書之大臣,并下詔不準(zhǔn)再提皇后加封尊號之事。有人立即報知張后,故惹得鳳顏大怒。

  魚朝恩聽罷,三角眼轉(zhuǎn)了幾轉(zhuǎn),心中暗喜,謝過那內(nèi)官,便立意等到皇后肯見。正是:

  物以類聚人群分,自作聰明急攀跟;

  世上若無綱常亂,哪來歷代風(fēng)雨腥。

  朝恩直等了三個時辰,滴水未進,饑腸轆轆,方見一宮人出來,喚他覲見。

  張后斜倚錦榻,見他進來,剛才略為平復(fù)的怒氣又躥升起來,一時柳眉倒豎,聲威凌人道:“本后信爾之言,悉力舉薦為觀軍容使,統(tǒng)領(lǐng)鄴城之戰(zhàn)。爾卻將數(shù)倍于賊軍之王師大敗虧輪,鎩羽而歸,使圣上‘畢其功于一役’之宏略毀于一旦,令本后無顏。如此深重罪責(zé),不去前朝待旨,來我中宮有何話說?”

  朝恩快步驅(qū)前,于張后錦榻下單膝跪地,高聲道:“臣此來,只為再謝天后知遇之恩,并入朝請罪受死之前,一吐心曲!”

  張后聽得“天后”二字,不由得心中怒氣先就消了大半。本朝立國以來,唯有自稱“天皇”的高宗皇帝那位則天皇后敢稱“天后”,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不久便如意稱帝登基,這二字豈非絕好兆頭?今上皇老兒力阻加封“輔圣”,來日偏要學(xué)武皇作個女圣人,照樣稱孤道寡,能奈我何!本后倒沒看錯,腳下跪著這禁軍三軍統(tǒng)領(lǐng)是個心腹之人,觀其戰(zhàn)袍鮮亮,氣宇不凡,日后果有皇權(quán)之爭,倒真用得著哩。想到此,便緩和了口氣道:“起來說話。”

  朝恩心領(lǐng)神會,遂立起身,站得筆直,似銜冤負(fù)屈道:“臣此來,非求天后與臣脫罪,臣實無罪也!”偷眼看張后并無不悅,更大膽道:“此番兵敗,一是因朔方郭子儀仗其位高權(quán)重,不聽臣號令,至眾節(jié)使?fàn)幭嘈Х?,各自為?zhàn),焉能不??;二是因天降狂霾,挫臣指麾,非臣之人力所能挽救也。今吐實情于天后,雖死無憾。若歿后有知,必結(jié)草銜環(huán)以酬天后大恩!”言罷,竟淚沾袍袖。

  張后向來嬌橫跋扈,兼有一副蛇蝎心腸,也畢竟是個女人。聽他巧舌如簧甜言美語,十分受用,口中卻作莫不關(guān)情道:“如此堂而皇哉之說辭,何不向圣上陳述?”

  朝恩作狀義憤填膺道:“圣上聽信宰相李峴之言,已免責(zé)參戰(zhàn)諸將,敕令仍各領(lǐng)原藩鎮(zhèn)兵馬。然如此大敗,必得有人擔(dān)責(zé)問罪,只恐臣便是圣上心中替罪之人,不久將引頸就戮矣。臣非懼死,乃懼死后有朝臣牽強附會,中傷天后?!?p>  這末一句,頓時勾起張后“輔圣”尊號胎死腹中的一腔怨怒,咬緊銀牙道:“又是李峴李揆之流,本后偏不信彼等能久蒙圣聽!”

  朝恩又趁勢涕下,道:“臣枉死并不足惜,雖悲戀圣朝,更悲朝堂再無忠義之人,只任憑李峴、郭子儀等強臣悍將挾持天子,則天后與興王日后堪憂也?!?p>  此言一出,有如投石驚破水中天,張后再也坐不住,嘴里念道:“這還了得,不嚴(yán)懲敗兵之將,何以立皇威,警諸軍!”言罷再不睬朝恩,只吩咐宮人速備筆墨紙箋。

  那宦官將軍于是知趣告退。出得宮來,他心中那畏罪陰霾便隨風(fēng)而散,卻不知早有人報到李輔國那里。

  不到一個時辰,紫宸宮中奏章堆積如山的御案上,李輔國為皇帝展開一幅水紋花箋。李亨一眼認(rèn)出上面是皇后纖麗手筆,忙聚睛細(xì)看:“臣妻聞,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今外臣擅權(quán),內(nèi)官怨嘆。臣妻憂鄴城兵敗不究,何以正軍律,安邦國?歷來明君皆不優(yōu)柔姑息,令權(quán)門兼并,朝綱弛紊。惟愿陛下鑒納?!?p>  李亨看罷眉頭緊鎖?;屎蠼鼇硪辉偕孀h朝政,著實令他不快。只因深念夫妻患難恩愛,不忍加責(zé),卻也慶幸杜絕了冊立“輔圣”之議。

  然此番兵敗令他“畢其功于一役”之夢碎,怎不怒火中燒。只是權(quán)衡再三,終納李峴建言,為穩(wěn)軍心以利再戰(zhàn),免責(zé)一干參戰(zhàn)節(jié)度使。他也無意降罪魚朝恩,到底是欽差之人。倒是輔國展信之時,似無意中提及這宦官監(jiān)軍竟去中宮謝罪求救,甚覺可氣可笑。細(xì)細(xì)再讀皇后信諫,便知魚朝恩欲借她之筆遷罪郭子儀。內(nèi)官與封疆大吏爭斗,正是帝王御臣之術(shù)。然朝廷支柱乃朔方勛舊,李亨既不愿降罪宦官,更不肯傷及賢將,還要顧及愛妻顏面。于是權(quán)衡再三,親筆制書中書令郭子儀,緩言命其交出兵權(quán),回京閑賦。又敕令趙王李系為兵馬元帥,太尉李光弼為副帥兼朔方節(jié)度使,令各方皆無話可說。

  只是李亨沒料到,自己中宮皇后那雙柔荑纖手寫得幾行小字,便將“會當(dāng)擊水三千里”之鯤鵬大將等閑折翼,陷大唐帝國于持久戰(zhàn)亂。

  *********

  郭子儀因鄴城之?dāng)●輮Z兵權(quán)的消息,于四月底傳到靈武郭府,合家震驚。后又傳來皇上賜京中巨宅與他合家團聚,人心漸安。唯郭夫人王瑞芝始終鎮(zhèn)定自若,處之彌泰,只遣二管家郭義先頭赴京,襄助夫君。

  五月初,帝遣一宦官內(nèi)使前往靈武,迎代國夫人及合府遷往京城。一行百十來口,車馬幾十輛,并無許多輜重。郭家媳婦稚俠以婆母之名,同朔方大營眷屬逐戶道別。臨上路時,前來送行者比肩接踵,萬分不舍。

  郭夫人車上跟了兩個孫輩。九歲的郭剛跳腳要與奶奶坐在一處,其母郭晞之妻只得由他。十一歲的郭冬榮自父親郭旰戰(zhàn)死潼關(guān),便少言寡語,其母又一直難釋悲懷,身心俱弱,也由祖母照拂。只因頭回進京,兩小童欣喜不已,一路不住向同行內(nèi)使打聽帝都情景。

  那日已近長安,小郭剛又問:“我家新宅,果真比老家的大嗎?”

  內(nèi)使笑道:“圣上體恤功臣,賜你阿爺?shù)母≌季┏亲罱鹳F地角,親仁坊四分有一。”

  郭剛不解,又問:“那有多大?”

  內(nèi)使作勢比劃道:“比你靈武老家大十倍有余!”

  郭剛一時瞋目結(jié)舌,難以想象。冬榮問:“為啥是金貴地角?”

  內(nèi)使道:“那親仁坊毗鄰皇城,一坊之隔即是皇家學(xué)府國子監(jiān),又近商貿(mào)繁華之東市;其間有四大坊及十六小坊,居宅皆為公卿大臣,名門望族,豈非既金且貴之地?”

  郭剛又問:“我家原住的是哪個名人?”

  內(nèi)使道:“先是高宗時燕國公于志寧府邸。后經(jīng)幾代先皇轉(zhuǎn)賜,至開元時,為黃門侍郎李暠所居。當(dāng)年有名流梁锽觀訪后,作詩‘堂高憑上望,宅廣乘車行’,豈不壯哉?!彼龘u頭晃腦念念有詞,忽見一旁郭夫人微笑不語,方醒悟所面不過是個總角小童,忙又笑道:“只是如今已空置多時,還須慢慢修葺?!?p>  一行人終于五月中旬抵達長安。雖是戰(zhàn)后不久,未及全復(fù),但那四衢八街人車川流不息,高樓塔廟,雕梁畫棟,軟紅數(shù)丈,早令眾人目不暇接,咂舌不已。一時已到親仁坊西北角那處大坊,遠(yuǎn)遠(yuǎn)看見郭義迎候在府門外。他見車馬已近,幾步上前,先將疲憊不堪的兩個小姐弟抱下車,再輕聲對郭夫人道:“郎主正會仆固將軍之特遣郎將,囑仆下領(lǐng)大娘子們?nèi)敫ⅰ!?p>  夫人于是向內(nèi)使道乏致謝,由他自回宮繳旨。不提。

  再說懷恩所遣,乃郭公當(dāng)年恩準(zhǔn)開釋之人,陳揚。他因智取蒲州有功,由主帥奏報朝廷,已從校尉升作郎將。今次卻帶來子儀最為擔(dān)心,且最怕聽聞的消息:朔方將士抗拒河?xùn)|節(jié)使李光弼接掌本部兵權(quán),為首者已被殺,便是左廂兵馬使河陽守將張用濟。

  子儀驚問緣由,陳揚道:“自令公奔離大營,將士們痛哭失聲,如離娘棄兒。又皆聞李太尉治軍嚴(yán)苛,稍有違令,便身首異處,無不駭憎。想來太尉也是恐我朔方抗拒不服,竟于深夜率五百河?xùn)|精騎闖人我大營,立下軍令,重整營地,修固寨墻,更新旌旗。雖一時軍容煥然,到底人心不服,多有憤憤之議……”

  子儀急插言道:“我臨走叮囑懷恩穩(wěn)定軍心,他怎可無所作為?”

  陳揚道:“將軍已然盡力。駐守河陽的張用濟將軍接李太尉羽檄,命速返洛陽大營。張將軍恐遭不測,與部將秘議:‘我朔方非叛軍也,李光弼趁夜而入,何見疑甚深耶!今以羽檄召我等歸營,必?zé)o善意。與其束手就擒,不如率我精騎突入大營,強驅(qū)之,以迎郭公回歸。’其部將附議,遂命兵士披甲持戈,上馬出發(fā)。

  仆固將軍得報疾馳河陽,于半路截住用濟,厲責(zé)道:‘君以兵請郭公,朝廷必疑此乃郭公授意而為,是破其家也。令公百口之家,何時負(fù)于君耶!’用濟愧悔,散去隨從將士,只單人匹馬去見太尉。卻在半路被截住,轉(zhuǎn)召去洛陽以東汜水進謁。

  原來李太尉聽說用濟帶重兵來見,恐洛陽大營里朔方人多勢眾,難以掌控,便令其轉(zhuǎn)至汜水相見,自領(lǐng)上千精兵先行等候。不想用濟單騎到來,李光弼只問了一句:‘為何接檄文晚到?’便命將其斬首,又令部將辛京杲接管其部?!?p>  子儀聽到此,長嘆一聲道:“也是用濟罪有應(yīng)得?!?p>  陳揚接道:“這辛京杲與其弟辛京曇追隨李太尉多年。兩兄弟在嘉山之戰(zhàn)與史叛拼死搏殺,勇不可擋。主帥光弼奏請朝廷,同獲升遷,隨成心腹。見用濟被殺,辛京曇道:‘朔方大將仆固懷恩自持滿門功勛,桀驁不馴,難以轄制,大帥不可留之。’

  一旁老將郝廷玉忙止道:‘不可!懷恩率直個性,每戰(zhàn)必舍身躬先,深得圣上信任,士卒擁戴。某不欲見太尉為千夫所指也。’

  李太尉聞聽沉思良久,命仆固將軍單獨來見。將軍至,太尉讓座攀談。忽有衛(wèi)兵急報,來了鐵勒并渾族(兩者皆屬仆固族)數(shù)百鐵騎硬闖營門,高喊有緊急軍情,要面見仆固將軍。太尉聞報大驚失色,急令仆固出見。原來將軍已得報張用濟被殺,便密令本族親兵隨后趕來,若不見將軍,只管強行沖入尋人。

  此時他從容行至營門,對一眾彪悍部卒佯責(zé)道:‘語汝勿來,何得違命,不惜項上頭顱乎?’太尉見兩邊兵士劍拔弩張,大有一觸即發(fā)之勢,忙做勸解對將軍道:‘士卒隨將,亦復(fù)何罪?!肿岃F勒兵士入營共飲,不應(yīng)。只得命殺羊置酒于營外相待。后將軍由族兵護擁回大營,受命仍統(tǒng)朔方本部將士?!?p>  子儀聽了默然不語,半晌方道:“懷恩尚有何言?”

  陳揚道:“將軍命末將進京之時憂心忡忡,囑道:‘請告郭公,某對光弼尚可隱忍不發(fā),卻不知將士們能屈心幾時。請公教誨?!?p>  子儀沉思片刻,撫其肩道:“汝不宜在京久留,請速回以告懷恩好生忍耐。某即將此情奏報圣上,不日必得圣裁?!?p>  陳揚才走,子儀將洛陽軍中情勢一刻不誤奏報朝廷,并諫言為穩(wěn)軍心,以防戰(zhàn)時“兵不服將,軍令不行”,可授仆固懷恩朔方軍節(jié)度副使,以輔佐光弼,令萬眾一心,共敵史叛,保兩京無虞。

  皇帝覽奏立準(zhǔn),下敕令:授懷恩朔方節(jié)度副使,實掌朔方兵馬。光弼兼任河?xùn)|、朔方兩軍節(jié)度使,主掌河?xùn)|本部兵馬。臨戰(zhàn)二人必得戮力同心,如臂指使,不負(fù)朕意。云云。

  子儀聞之,如釋重負(fù),方與夫人敘話。時百口之家已作安頓,瑞芝道:“下月初十便是夫君六十一壽辰。為妻思想去歲君登花甲整壽,子孫輩也曾商議,要為阿爹甲子華誕大辦壽筵,祝禱長春不老。卻因郎君征戰(zhàn)在外,未能做成??上步翊问ザ髀【欤删y得居家閑賦,又念及六十一是為六十實壽,故為妻欲為儀郎辦華誕筵慶。你我夫妻巧是同歲,愿松柏同春,不知儀郎意下如何?”

  子儀連連點頭道:“多虧賢妻有心,拙夫幾乎忘卻了。子孫們許久不見,正好合家齊聚?!闭f著凝神細(xì)思,半晌自語道:“何不邀懷恩、光弼同來一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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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此時大明宮紫宸殿內(nèi),唐皇李亨摒去宮人,欲得片刻獨處,將煩亂心境清一清。近日幾起家國要事皆難決斷,過后只覺心力不濟。先是罷卻“輔圣”之議,惹得皇后梨花帶雨,多日不悅。后釋子儀兵權(quán),撤觀軍容使,復(fù)設(shè)兵馬元帥,分權(quán)制衡朔方與河?xùn)|兩支勁旅。每決一事,步步驚心。眼看塵埃落定,平地又起風(fēng)波。

  先是宗室宰相李峴與忠心老奴李輔國嫌隙日深。峴幾番奏報輔國擅權(quán),私命門下省,凡圣上所頒制敕,必經(jīng)他畫押簽署,方可發(fā)州郡施行。若宰相與百官有急奏,必先由他閱后,再奏知皇帝。更有甚者,他常于銀臺門(翰林院)私覽國政,事無巨細(xì),多由其以圣旨之名,口宣制敕,翰林學(xué)士隨行擬書,交由執(zhí)行,再奏報皇上知曉,無人敢有異議。又加“察事”(密探)數(shù)十人,專探朝廷內(nèi)外秘情,私加審訊。遇有私托關(guān)說之重刑犯人,大理寺尚未審畢,輔國先趕至銀臺門,命立即下書釋放。還命審案三司御史臺、刑部、大理寺,以至各府縣衙門,每遇刑案,必先報與他知,候其指示方可刑察。其勢之盛,內(nèi)官見之不敢直呼其名,皆稱“五郎”。朝中大臣如宰相李揆遇之,行弟子禮,口呼“五父”。如此專權(quán)亂政,直追前朝奸相李林甫,天下豈不再亂。

  李亨聞聽不悅。心想那李林甫曾是朕作太子時,備受其淫威作踐之人,如今提起依然毛骨悚然,怒火填胸,恨不能掘其墳,曝其骨,鞭尸以解心頭之恨。然輔國伴朕多年,悉心護主。尤其自國亂以來,拼死相隨,一路扶持,靈武登基,竭力擁戴,厥功至偉,怎可與朕的死仇相提并論。于是一面贊李相秉公忠直,一面只撤去輔國所置“察事”。那寵宦倒會體察圣意,忙在朝堂上當(dāng)眾請辭禁軍專掌及殿中監(jiān)等顯職。李亨當(dāng)然不準(zhǔn),只順勢下詔:“先因軍國大事繁忙,故時令內(nèi)官宣朕口諭。自今一律并停,如非正宣,并不得行。中外諸務(wù),各歸所司?!磺行贪附杂捎放_并京兆府審理。若遇處置不公,允訴狀上奏。”云云。

  李亨以為李峴從此與輔國介懷已解,會消停一時。不想近日又來奏告其構(gòu)陷御史中丞崔伯陽,使其遭到貶黜。此奏著實激怒李亨,那李峴豈非質(zhì)疑皇權(quán)公正,直犯天顏,孰可容忍!盛怒之下,便以“李峴與崔伯陽等人結(jié)黨”為由,將其貶為蜀州刺史,即日離京。昨日有散騎常侍韓擇木(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愈之叔父)入朝應(yīng)對,亨提及此事道:“李峴欲專權(quán),不容內(nèi)官,已貶離京師。朕尚覺用法太寬。卿以為如何?”

  擇木沉吟答道:“峴直言不諱,應(yīng)非專權(quán)。陛下寬容之,更彰圣德矣?!?p>  亨聞聽略感欣慰,不料無端又添煩惱。便是皇后剛才親赴紫宸殿,面帶玄秘對皇夫道:“臣妻曾聞輔國諫言,上皇居興慶宮,日與外人交往,常有舊臣潛入宮中,向上皇問候致意。長此以往,難免有人不心生妄念。然陛下聽之任之。臣妻今得密報,實為匪夷所思。故來奏報?!毖灾坏酱耍瑓s賣弄不往下說。

  李亨向知父皇因建寧冤死,太子遭嫉,對皇后十分憎惡。張后更不遑多讓,常對父皇出言不遜,以示厭恨??磥斫袢找膊粫ζ淇谕律徎?,只得道:“愛妻有話請講?!?p>  張后道:“陛下可記得那位被上皇寵極一時的梅妃?”

  亨聞聽一愣,不知皇后為何提起已逝太妃。想當(dāng)初他還是不得意太子時,只聽傳聞,父皇因?qū)欏浠萑ナ辣瘋淠?,近宦高力士請旨去閩粵(福建莆田)遴選民間佳麗,得一芳名江采萍者,出身世代醫(yī)官之家的女子,帶回宮來。上皇見她容貌清麗,溫柔婉約,在一眾濃妝盛艷之中,尤顯得淡妝素裹,好似牡丹叢中一支梅花,頓覺神清氣爽,如沐春風(fēng)。待走進細(xì)看時,竟聞得幽幽冷香,令人飄飄欲仙。細(xì)問方知其自幼癡愛梅花,其父為她在房前屋后種植梅樹數(shù)十株,日積月久便熏染一身天然梅花香氣。上皇愛極,如獲至寶,即賜封為妃,號“梅妃”。

  李亨在父皇家宴上曾親睹那梅妃“吹白玉笛,作《驚鴻舞》,一座生輝”之絕世風(fēng)采。不想專寵數(shù)年,卻被十八弟壽王李瑁之王妃楊玉環(huán)一夕奪寵,還被求賜死,不得,便強送東都溫泉上陽宮幽禁。

  不久,安史驟起逆亂,先克洛陽。梅妃無人顧及,遑論隨駕入蜀,便失了去向。前年上皇出蜀返回長安,因楊妃已殞,思念梅妃,曾幾次要兒皇遣人去洛陽尋她,回報皆言妃懼叛軍凌辱,城破之時以白綾裹身投井而亡。后又有人報,于東都溫泉邊梅樹下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貌似梅妃,左乳下有深及肋骨之刀痕。上皇得知大慟,命以妃禮安葬,并親寫祭文悼之。

  李亨以為這江采萍死得其所,后事完滿,卻不知皇后今日為何興沖沖為她而來,攪擾清靜,只得敷衍問道:“那是父皇之亡妃,皇后提她作甚?”

  張后柳眉高挑,杏眼園睜,語帶詭秘道:“梅妃未亡,現(xiàn)在上皇所居南內(nèi)興慶宮中!”

  李亨聞聽大驚,不覺厲聲問:“皇后從哪里聽來這等惑眾妖言?”

  張后怫然生怒,道:“李輔國之親信察事早將此事報與他,只是瞞著陛下一人,怎說是妖言!”

  李亨撐著倦體,追問詳情。

  原來就在月前,太子李豫府中一賓客忽然說及,有傳言東都溫泉梅樹下的那具女尸實非江采萍真身,而是一貌似之宮女替身,只為斷絕反賊安祿山之欲念。真梅妃卻隨一白衣女郎潛入深山,藏身于一座名為小蓬萊修真之道觀里。

  李豫知皇爺爺思妃心切,便在前去問安時將此事告知。太上皇大喜過望,命皇孫問實那賓客,并許諾若果真尋得梅妃,賜無官得官,在官則升兩級,加賞錢萬貫。

  于是那賓客即攜妃子近日寫真肖像以進。上皇觀之,喜極而泣道:“真梅妃無異也!”急命太子遣寶馬香車,內(nèi)官宮人去那深山道觀將妃迎入興慶宮。上皇見妃,攬入懷中道:“向來與梅卿生疏了。今劫后余生,當(dāng)重敘舊好,再不離棄?!睂さ妹峰奶淤e客果然得官獲賞,李豫本人更得皇爺爺信寵。

  張后講到此處又不往下說,只拿眼睛看著皇夫。

  李亨已久未去南內(nèi)問安父皇,一時不敢相信,狐疑問道:“此事當(dāng)真?”

  張后道:“也有親眼得見者傳言,那女子容貌酷似梅妃,但依其生辰應(yīng)已年近五旬,而此女年貌不過三十許,太過年輕。只是皇姑母玉真公主與上皇貼身宮女如仙媛皆言,妃出自世代醫(yī)家,駐顏有術(shù),也曾親調(diào)石斛珍珠養(yǎng)顏膏贈人,宮中美其名稱‘斛珠夫人’,故而年近半百而美貌不衰。上皇已是老眼昏花,只當(dāng)是真妃無疑。近有坊間傳唱‘楊花已逐東風(fēng)散,梅萼偏能留晚香’,便是諷喻此事?!?p>  李亨仍是疑惑,半響方道:“此事父皇喜歡便好,于朕何干?”

  張后不免焦躁道:“陛下乃千古明君,雄才大略又洞察毫微,必知禍生于肘腋,須防患于未然。上皇即能尋得舊時寵妃,勿論真假,以此推去,不難重聚?;世铣?。據(jù)察事們報,同住興慶宮的玉真公主,常借‘離亂后,故知重逢’為由,召許多前朝勛貴入宮長敘。那日有一劍南奏事官只是路經(jīng)宮樓前,叩拜后即欲離去,宮人如仙媛窺見,竟下樓相邀,請入宮中飲宴。如此籠絡(luò)行徑,時而有之。龍非池中之物,可見上皇仍不甘冷落,正蓄銳養(yǎng)威,急欲歸位復(fù)政。臣妾妻日夜憂思,如見玄武兵變之刀光血影矣!”

  張后這般危言聳聽,李亨卻窺見她心照不宣的深憂:李豫替上皇尋得晚年慰藉,越發(fā)得其歡心,必拼全力以護愛孫之太子位。而皇后欲另立嫡長子李佋,便是無望。然此時他已是心煩意亂,不知所從,只得問:“依皇后之意,朕當(dāng)若何?”

  張后見問,嫣然一笑,胸有成竹道:“這并不難。興慶宮位于皇城之東南,自成一體,難以監(jiān)察。然只須借陛下探望父皇不便為名,將上皇移進毗鄰大明宮的西內(nèi)太極宮來,使其離群索居,不與外臣相通,陛下便可高枕無憂矣。”

  李亨心知肚明,她將父皇移至近旁只為容易擺布,他又何嘗不作此想。曾遭父親皇權(quán)多年摧殘,咫尺皇位可望不可及。便是父皇那道《令太子即位詔》看似冠冕堂皇,卻隱隱透出對他靈武登基不甘不愿?;屎笏鶓n舊朝復(fù)辟,絕非空穴來風(fēng),而將父皇移進西內(nèi)即可坐守監(jiān)視,又得“反哺跪乳”之青史留名。于是對張后道:“皇后賢明。朕將權(quán)衡此議,不必憂心?!?p>  目送張后遂心快意由宮人簇?fù)碜呦虻铋T,李亨正欲閉目將息,只見她又轉(zhuǎn)過身,裊裊婷婷走回來道:“臣妻還有一事要報與陛下知道。據(jù)太子府中內(nèi)官說,華陽近聞寧國公主因英武可汗崩逝,被他國牙官及都督逼著依回鶻之俗殉葬,小妮子竟然驚痛不已,每日只是掩面垂淚,不思飲食。臣妻已命專長郁癥的王御醫(yī)前去調(diào)治。倒不知妮子如此心重?!?p>  李亨難掩倦容道:“朕已得知,也遣內(nèi)官去太子府勸諭。日前得報寧國不從回鶻習(xí)俗,爭道:‘我中國法,婿死,即持喪,朝夕哭臨,三年行服。今回鶻娶婦,須慕中國禮。若今依本國法,何須萬里結(jié)婚?!嵌级降热允遣豢希┏植幌?。仆固將軍得知,急致信其婿移地健,即新登基之登里可汗,愿將其次女琳瑯以陪嫁媵妾之名,代寧國殉葬。然其長女?;?,即可汗正妻光親可敦不忍妹子鮮花夭折,固請夫婿納琳瑯為次妻,以代殉葬,終得其首肯。又以寧國無子,準(zhǔn)刺面而歸。朕昨日已冊封移地健為英義可汗,同冊仆固琳瑯為小寧國公主,許嫁可汗。朕已命漢中王李瑀帶冊書入回鶻宣讀,伴寧國以歸。朕將在明鳳門(即丹鳳門)親迎。”

  張后聞聽若有所思,點頭離去。不提。

  *********

  再說幾日后,京城親仁坊相府內(nèi)為祝郭子儀六十一華誕張燈結(jié)彩,刀俎之聲徹夜不覺絕。

  壽誕當(dāng)天一早,宮中御膳房送來紅羊枝杖(烤全羊),光明蝦炙(烤大蝦},并有巨勝奴(面粉加酥油拌蜂蜜撒芝麻,類似麻花)等多樣宮廷點心,是為皇上賜中書令(位同宰相)之賀禮。子儀率合家跪接,謝恩。

  開筵之前,先是李光弼匆匆自洛陽趕來。郭夫人王瑞芝親自將這位侄女婿迎至內(nèi)宅,細(xì)問其繼母盧氏安康,再問其妻王氏病體痊愈否。又吩咐取來早已備下的參茸枸杞等唐本草中常用名藥,囑其帶回,并至問候。光弼稱謝,見床榻之上牙笏(唐代一品至五品官員,朝笏俱為象牙笏,五品之下用木笏)齊齊排滿,便知令公諸子及婿共十余人皆來賀壽。他也見過,真是個個舉止嫻雅,人才出眾,不禁暗自感嘆。他有前妻所遺三子。長子李義忠官至太仆卿(總管國之馬政),兩年前病逝。次子李象,受皇恩接任兄長之職,亦為太仆卿。三子尚幼,后妻王氏照看,已在開蒙識字。他生性恬靜寡欲,不愛女色,從未納妾,故而子嗣稀落,此時倒很有些艷羨郭公之子孫昌盛。

  郭夫人好似看穿光弼所想,微笑道:“我家夫君常言,不愿合族全仗一人門蔭,遲早要開枝散葉到五湖四海去?!?p>  光弼聽了,想起詩家呂巌(傳說中呂洞賓)絕句“斗笠為帆扇作舟,五湖四海任遨游?!毙闹袗澣唬螘r可解甲胄,遠(yuǎn)離官場險惡,去江湖訪那道骨仙風(fēng)……

  此時門房又報仆固將軍到。管家郭義忙出迎,請至?xí)俊W觾x早在那里等候,見他進來,迎上去執(zhí)其手道:“某深謝豐國公力阻張用濟兵諫,否則今日之筵不成矣?!逼凸讨t謝。子儀又道:“公之一門碧血丹心,今古罕見。大義如君者,定然不以個人恩怨為念。又北方史賊悍兵強將,虎視眈眈于中原。公非與光弼連袂以對,不能破其狼子野心。一時至筵席之上,望與魏國公光弼杯釋前嫌?!逼凸涛ㄎㄟB聲。

  一時筵開數(shù)席,京中勛貴多來赴宴。太子李豫因愛女華陽仍是精神恍惚,與獨孤妃守著,未能應(yīng)邀,特遣內(nèi)官送來一株二尺高南海紅珊瑚為壽禮。子儀一邊一個,緊握光弼與懷恩之手,比肩而坐。觥籌交錯之間,二人交談甚歡,積怨冰釋。筵席過半,仆固與光弼相繼告辭。子儀知他們牽念東都大營,也不相留,送至府門外。眼望帝國兩位擎天柱梁并轡馳去,不覺略舒一口氣。

  散席時已是入夜,只有王強林和郭曖還無意就走。子儀知兩人今夜皆不當(dāng)值,不必早歸皇城禁軍營地。且相府與皇城只有一街之隔,有事即可得知,便領(lǐng)他倆進了書房。

  二人坐下,沉默良久,王強林先開口道:“令公可知,那魚朝恩在宮中將鄴城之?dāng)”M皆諉過于參戰(zhàn)諸將,尤其是郭公。圣上又罷公之兵權(quán),某實恐將軍威名有損。”

  郭曖也忿忿道:“此戰(zhàn)領(lǐng)軍者眾,為何單釋父親兵權(quán)?”

  子儀淡然一笑,道:“諾大敗戰(zhàn),終須有人擔(dān)責(zé)。某爵位最高,掌兵最多,罰不責(zé)眾,舍我其誰?!?p>  強林搖頭道:“某在宮中只見宦豎弄權(quán),實在不忿。近日又聽說李輔國接著鳳翔一馬坊押官的老婆喊冤,言其夫因搶劫罪被縣尉所殺,乃是公報私仇。他因也是出身馬廄小兒,兔死狐悲怒而追責(zé)。然經(jīng)各級官員查無冤屈。他竟惱羞成怒,設(shè)局使不遵其意的監(jiān)察御史、中丞,刑部侍郎及大理寺卿一眾官員盡遭貶黜。又累及宰相李峴,降職偏遠(yuǎn)。如今朝中皆畏懼而仰其鼻息也?!?p>  郭曖又道:“我看魚朝恩、李輔國等宦豎有何功勛,只一味挾寵擅權(quán),攪擾朝政,以顯其熏天權(quán)勢耳。然帝國蒙難之時,這等閹人只是卵翼于皇帝,哪個曾帶兵勤王,躬先士卒?如今天下甫定,便如此氣焰囂張,好似豆大馬蠅專叮駿馬。豈不知二京乃我父兄及叔伯克復(fù)也!”

  子儀嘿然不語。半晌道:“今上歷盡磨難,心下甚恐藩鎮(zhèn)統(tǒng)軍尾大不掉,再學(xué)祿山思明逆亂,故以內(nèi)官束遏。然我只赤心忠君,寵辱不驚,宦者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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