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8年11、12月-759年1月
十一月十二日酉時(下午六點左右),八支唐軍聚扎營寨于安陽河岸。先前渡河而來的四路節(jié)度使正聚在朔方軍郭子儀大帳外,接風由北、東兩面趕來的另三路節(jié)度使。朔方伙伕營一大早就給專伺各營將佐膳食的炊家子增派人手,備下接風各路領軍大將的烤羊、胡餅、肉湯,此時正流水般擺上為他們鋪坐的氈席。
子儀與七路同袍于帳前兩兩對坐,互道幸苦,撕肉抓餅。正吃得酣暢,只聽有親兵報:“那邊見人從橋南過來!”眾人一齊朝不遠處河上才修復的橋上望去,果見有十幾騎急速穿橋而來。
很快馬到跟前,眾將認得馬上坐的是穿裹戎裝的禁軍寵宦與十幾名禁軍軍士,便不在意,轉回頭接著享用眼前美味。只有郭子儀與李光弼起身相迎。
魚朝恩與隨從下馬,三角眼朝那幾位只管坐食不理的節(jié)使瞟去,臉上十分不快,從懷中抽出一軸黃綾敕令。席地而坐的諸將以為他來宣旨,都放下手中食物站起來。他卻將敕令交給子儀,冷冷道:“還請郭令公展看?!?p> 子儀雙手接過展開。眾人以為是皇帝為此戰(zhàn)而下封帥制令,忙聚首圍觀。卻見上面朱筆御批:“……禁軍三軍大將軍魚朝恩侍朕經年,甚得朕意,兼知兵法,宜令權‘觀軍容宣慰處置使’,總集統(tǒng)令平叛之九軍,并取決斷。著中書令郭子儀輔之……”眾皆驚詫,眼望子儀。
見眾人覽畢,子儀將圣旨交還朝恩,淡然道:“某于一個時辰前方得圣上敕令,不知使者來得如此之快,未及遠迎,見諒?!庇謱﹄S行禁軍道:“不知諸位路上可曾用餐,某愿供食水以洗塵?!?p> 朝恩先道:“如此甚好。咱家一路疾馳,哪里用膳去,早是饑火燒腸,請快些端來!”
子儀即命在帳前另鋪一處氈席,速上肉餅湯水。
食畢,子儀問新到觀軍容使愿往哪軍駐地歇息,或單擇一處立帳。魚朝恩早在路上想好,雖是重權終于在握,自家可隨心對那一班桀驁不遜的藩將武人頤指氣使,發(fā)號施令,諒無敢不從命者,然到底有些心虛。斟酌參戰(zhàn)八大節(jié)使,唯有郭子儀為人忠正老成,易相處,兼?zhèn)渲\深奮勇;善應變,更加眾將皆誠服之,只有依仗其勢,方得心安。此時不假思索道:“就在令公大帳旁,為咱家并隨從軍士另設一帳便好,易通聲氣也?!?p> 七節(jié)使聞聽皆暗松一口氣,于是互相道別,欲返本營,卻被朝恩一句冷言止?。骸叭甑群问麓颐Γ奂疫€有話說!”
眾將錯愕,莫不是這宦豎也懂“上任三把火,要立下馬威”?就立住不動,且聽他怎說。
子儀泰然如常,道:“請魚使者并諸君入某大帳相談?!?p> 朝恩在宮苑中最喜人稱他“魚將軍”,聽著就覺得自身原來也是雄武昂藏。這“魚使者”三字頗令他不悅,卻又不與旨意相悖,無從挑剔,且在他人地盤,只得隱忍,先自進帳。
七將隨子儀進來,抱胸叉腿排一字立在魚使者對面。
朝恩昂頭睨視,端作威嚴道:“諸節(jié)使請一一給咱家報上本部兵馬數目?!?p> 節(jié)度使們一向只聽皇上和兵馬大元帥之諭令,怎把這閹人放在眼里,皆觀地不語。
子儀見狀率先報道:“朔方步騎五萬,并回鶻重騎三千?!惫忮鼋訄螅骸昂訓|步騎四萬五千。”隨后便是王思禮“關內三萬五千”,李嗣業(yè)“北庭三萬五千”,崔光遠“河南三萬五千”,魯炅“淮西兩萬五千”,季廣琛“鄭蔡兩萬五千”,許叔冀“滑濮兩萬”。
朝恩飛快心算,共得約二十八萬余。此數固然遠不及朝廷對天下號稱之“集北方藩鎮(zhèn)六十萬剿逆大軍”,也不及實估之三十萬。他橫掃眼前,共得八位領軍,便立起三角眼問子儀:“哪路節(jié)使違旨未到?”
子儀答:“昨日有平盧節(jié)度使遣飛馬來報,因突發(fā)心疾無法上馬,延治兩日仍未見輕,已派兵馬使董秦領一萬步騎日夜兼程趕來。想是正在路上。”
朝恩擰起眉頭,聲色俱厲道:“倘若誤了戰(zhàn)機,死罪也!”又掃視眾人,高聲道:“本觀軍容使要行‘出兵點將’之儀,以立軍威。明日須筑起點將臺……”
話未說完,眾將嘩然,嗤笑連連。朝恩怒問:“出兵點將,古已有之,爾等何故驚怪?”
李光弼冷冷道:“出兵點將乃遠古姜子牙所創(chuàng),為封帥之至高儀典。是時,帝王與百官皆須齋沐三日,方能上那新筑之三階金臺等候。帥至,每上一階必拜?;侍旌笸?,以求出師大捷。這三階將臺易筑,但不知魚使者配位否?”
朝恩聞之甚是驚悔。本欲逞強立威,然事前未作深究,此時貿然提及點將,反遭暗嘲,口中卻硬道:“漢時孔明為臣,點將關張,傳為美談。本觀軍容使乃圣人欽點,如何不能仿效古人!”
李嗣業(yè)立起鳳目,道:“諸葛亮受其主劉備拜為軍師將軍,又封丞相尚書,后為托孤重臣。某尚不知魚使者有何功何德,敢攀比古先賢也?!?p> 眾聞哄笑,一旁禁衛(wèi)軍們也相視苦笑。朝恩霎時白臉漲成醬紫,頓口無言。
子儀待笑聲漸平,方道:“點將實乃遠古之典。本朝立國以來并無先例。想高祖和太宗皇帝歷經百戰(zhàn),今太子豫拜兵馬大元帥平叛時,皆不行將帥參拜。魚使者若欲破例點將,還須請圣上御批,奉旨方敢筑臺?!?p> 幾句不怒自威之言,說得朝恩汗流浹背,窘急之下忙道:“既是戰(zhàn)事迫在眉睫,咱家宜簡便行事,今只議各路大軍之部署。”說罷,眼睛尋著大帳中懸掛的地理圖,率先過去,以掩窘態(tài),心中卻想著:就是那諸葛孔明也曾忍受張飛關羽腌臜之氣,后來卻無不對其俯首帖耳,唯命是從……總要教彼等知我厲害!
此時光弼卻瞥見部將荔非元禮在帳前張望,知他有事要報,便走出帳來。元禮趕忙近前道:“適才接張佑密報,史思明于日前派賊將李歸仁南下,救援鄴城安慶緒,命屯兵城北三十里處滏陽縣城。算來今日已到達?!?p> “可知多少兵馬?”
“據報僅萬余?!?p> “史賊只派這些許人馬來救,其中必然有詐。張佑現在何處?”
“仍在范陽候命?!?p> 光弼略為思忖,對元禮道:“傳令他設法混入賊營,以探實情?!?p> 言畢轉身回帳,低聲將此情報告子儀及眾節(jié)使。
魚朝恩正在地理圖前指手劃腳,忽見無人聽他,都在交頭接耳,怒問:“何事驚惶?”
光弼上前道:“某接斥候密報,范陽史思明日前已遣悍將李歸仁率一萬人馬來救安慶緒,現已屯兵滏陽。”
朝恩聽了,忙在地理圖上一番尋找,卻是茫然不知何處。子儀替他指出滏陽所在,又道:“此處距鄴城尚有三十里,又只一萬兵馬,不知是何用心?!?p> 朝恩一頭霧水問:“那史賊莫非不知我有三十萬大軍在此圍城?”
光弼道:“定然知之,故其中必有蹊蹺。”
正在眾說紛紜,忽聽帳外高聲報:“平盧兵馬使董秦領軍到!”眾人聞聽,皆轉頭望去。
只見一身高七尺,虎虎生威之將軍大步進帳,兜鍪挾在腋下,兩只碩大招風耳尤其醒目。他一眼看見郭子儀,上前揖拜,朗聲道:“在下平盧兵馬使董秦,奉命率軍前來參戰(zhàn)!”
子儀忙指魚朝恩道:“請見過內官魚使者,圣上欽差觀軍容使?!?p> 董秦不識這白面宦官,也不知“觀軍容使”是何軍職,只看他一副裝模作樣的傲慢,先就厭惡。心想,某曾以詐降之計襲擊叛軍大隊人馬,獲皇上賞賜,爾不過一個閹人,憑啥在此耀武揚威。便只朝他拱了拱手。正要走去與老同袍許叔冀搭話,卻聽那魚使者漫聲問:“董秦將軍率軍幾萬來?”
“一萬余步騎!”
朝恩三角眼一轉,又道:“范陽發(fā)兵一萬來救安慶緒,現屯于滏陽。董將軍人馬與之相當,可愿赴彼與之一戰(zhàn)?”
秦乃率直之人,張口先問:“賊將何人?”
朝恩故意揚聲道:“就是那百戰(zhàn)悍將李歸仁!”
秦聞聽呵呵大笑,按住腰中佩劍道:“歸仁小兒,兩年前在漁陽(天津薊縣)之戰(zhàn)已是某手下敗將,敢稱悍將耶!某便再去與他廝殺一回,必繳其首以獻天子?!闭f著抬腳往外就走。才到帳口,又回身道:“方才正要稟報郭公,某率部來時路經魏州(河北大名),得軍探來報,其城外竟有少數范陽兵游動,不知所為何來。某恐有誤鄴城戰(zhàn)機,未及細探。既是滏陽已屯賊軍,魏州不可不防。郭公自有主張,某領軍往滏陽去也。”言罷已出帳外。
眾將領無暇相送,齊聚地理圖前盯住魏州所在。
只聽王思禮道:“看來史思明欲施‘圍魏救趙’之計,以佯攻魏州將我引去,以圖解救鄴城之圍。但不知又往此處遣排多少兵馬。”
李光弼搖頭道:“史賊奸詐,狼子野心,斷不會為他人火中取栗。魏州城大,物資充盈,可駐軍一二十萬。他已分兵屯于滏陽,怕是欲以犄角之勢,坐山觀虎斗,伺機而動。以某之見,他若果真直取魏州,定有陰圖,甚或親自率軍而來,也未可知?!?p> 李嗣業(yè)問:“魏州守將何人?”
崔光遠搶道:“乃兵部侍郎蕭華。他以門蔭入仕,安史初亂時任魏州刺史。后被叛賊俘獲而降,安祿山留他原任。他因暗中與朝廷通風報信被察覺,押入牢禁。至二京克復,某受皇命取了魏州,將其釋放。圣上因他雖任偽職,卻能廣施仁政,令百姓少遭叛軍蹂躪,仍授其魏州刺史,任用至今?!?p> 魚朝恩聽得已是不耐,對子儀道:“何不速派軍探前去,得獲實情。”
翌日,探子回報,魏州城外已有上千范陽兵打前站,傳說史大將軍率十萬大軍將至。
子儀告知魚朝恩。宦官聞聽大驚,要子儀立召眾節(jié)使進帳急議。
一時人齊。得知魏州將危,李光弼道:“看來史賊確要傾巢南下,居心險惡。我若此時圍攻鄴城,他可乘機從后襲來,令我腹背受敵。某與郭公曾在恒陽(河北曲陽)城外嘉山大敗之,今請再與郭公聯軍,前往阻擊,以保大軍鄴城之戰(zhàn)無后顧之憂?!?p> 不等眾人再開口,朝恩立起三角眼斥道:“汝與郭令公聯軍,即將拉走近十萬兵馬,其中還有回鶻勁旅,所余怎堪稱‘大軍’耶?圣上諭旨,分明令九軍共取鄴城,誰敢違旨擅動!自古兵來將敵,水來土堰。鄴城彈丸之地,不日即克,便是史賊十萬來襲,我大軍三十萬已揮師調轉,怕不將其碾作塵粉耶?!?p> 眾將皆聚睛郭令公,待其發(fā)話。
子儀沉默片刻,道:“孫子故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然觀軍容使乃圣上欽差,如君親臨,分兵魏州與否,全由使者定奪。某只建言,若失魏州,鄴城難取,還請使者斟酌?!?p> 魚朝恩眼睛一轉,問:“依令公若何?”
子儀道:“蕭華曾于魏州敗降于叛軍,此番又見史軍洶洶而來,恐怕先自膽寒,無心抗御,再失守據。崔光遠將軍既曾收復魏州,必有取勝閱歷,并熟知城防底細。魚使者可奏請圣上,遣光遠去將蕭華調換回來,以保我大軍側翼無憂,而兵員不減?!?p> 光弼接道:“軍情急迫,應于奏請朝廷候旨之時便調防魏州?!?p> 朝恩猶豫再三,想到只要郭子儀不離駐軍大營,余者倒也無妨,便點頭道:“準行。”
崔光遠領命,即率本部兩萬兵馬直奔魏州。
兩日后,蕭華率部來歸。子儀與朝恩同接敕命:“授河南節(jié)度使崔光遠兼任魏州刺史。令原刺史蕭華引本部歸置觀軍容使帳下?!?p> *********
時值十一月二十九日,范陽節(jié)度府書房外,兩名親兵守在門口,將求見人等一一擋駕。
史思明坐于書案,作出征前最后一樁大事:給唐皇李亨之最終表章。他決意再豎反旗,卻又絕不愿任由史官將其列入“逆臣傳”,受萬世唾罵,故必得親自正名,給昏君寫一封驚天地,動鬼神之華章。眼前書案上已堆起寫了又扯,扯了又寫的如山廢紙,就是一個時辰以來煞費苦心的佐證,看著也令他怒火中燒。終于決定摒棄先前咬文嚼字而直抒心臆,重鋪紙,再研磨,憤然落筆寫道:“臣思明,聞莊子有云: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臣前次附叛而后歸順朝廷,非攝于帝威而懼死,乃憐天下蒼生之哀號也。然自那以來,臣不曾負陛下,而陛下負臣,聽信佞臣光弼之讒誣,坐視其謀害于臣,足令臣心死矣!臣今已別無生路,唯有再反。從此俺思明與陛下君臣恩絕,再不稱臣玉階之下。惟愿與唐軍決死一戰(zhàn),得光弼賊子與昏君之顱,以謝天下,恭請好自為之。”
一時寫畢,頓覺渾身酣暢淋漓。復又讀之,越發(fā)沾沾自喜,便封了緘,走出書房,高聲喚進那名早就候在外面的敢死飛騎,命即刻將此表章兼戰(zhàn)書送至長安。
眼看飛騎軍士攜信大步出去,思明心知此信一到李亨手中,便再無與朝廷和解之途。他要的就是這破釜沉舟之決絕,其勃勃野心已不允再有絲毫瞻前顧后。想義兄安祿山才智遠不如己,居然輕取二京,自立為帝,受百官膜拜。俺思明礙著安氏朝廷尚存,先稱王,后稱帝,有何難哉!
正想到狂妄得意之處,忽聽親兵在門外報:“安家小郎君幾次求見,大將軍可容其進見?”
思明朝外看了一眼,不曾多想,道:“進!”
只見安玉丹仍是一身胡服男裝,后面跟著一個瘦瘦小小白白凈凈,面帶癡笑的少年人,卻被她止步在門外。思明看著眼生,用馬鞭指著問:“那是何人?”
玉丹道:“他是小侄的遠房表親,與我從小玩耍長大。只是天生有些憨癡,戰(zhàn)亂中與家人走失,流落至此。那日在街上遇著,憐他衣食無著,草草托人安頓在城外一家食肆灶下打雜。”
思明想起又問:“怎么許久不見你那黑臉石國義兄?”
玉丹道:“武昭拓已回西域,找尋王室遺族去了?!辈坏茸穯?,轉而道:“小侄今日來見史叔,有事相求?!?p> 思明這才想起問她:“找俺何事?”
玉丹道:“聽說大軍明日南下救援鄴城,小侄一向閑居,無所事事,百無聊賴,愿隨軍以效微勞,也好長些見識。只是放心不下愚表親,要請史叔在軍中隨意派個差使,不領餉銀,只飽口腹。”
思明看著她,心中有些奇怪,這小女子莫不是想仿效南朝花木蘭,女扮男裝從軍,以求傳聞于青史?轉而又想,這女子本就身世不凡,性情特立獨行,聰慧沉穩(wěn),又只作男子裝束,絕少有人知她是個女郎,收在軍中也無不可,只一時想不出將她派在何處。沉吟片刻,忽然想起那日見她與自家大郎朝義同在軍營旁觀處置烏承恩等人,狀甚親密,心中一動,對她道:“俺這里一時無從安插,你便去獾奴帳下收管文書罷。你那表親既在食肆灶下幫過,領著去他營中作個炊家子,你好照應。”
玉丹心中大喜,面上卻不露聲色,只拱手道:“多謝史叔所慮周全,小侄即去軍中報到?!毖粤T揖拜走出,叫上外面候著的憨少一同去找史朝義。
史思明見兩人走了,也不放在心上,轉頭即忘。他哪里知道那個貌似癡憨的少年,竟是死對頭李光弼麾下第一等軍探斥候,張佑。不知情者看其外表以為他尚未及冠,卻不知他已從軍十余年,練就騎射嫻熟,腳力超群,又天生機敏,記憶驚人,使命擔當,堪比將佐。更對大將軍李光弼敬若神明,令無不從,從則必得。昨日他得大將軍密令,要探得更準內情,即尋著玉丹,商定混入賊營,隨之南下,方有剛才之舉。
且說此時史朝義正在城外兵營里沒情沒緒擦拭戰(zhàn)刀。明日即將隨父出征,本該在家中與他那美貌妻子纏綿作別,可她一如常態(tài)的尖口酸臉,指他不如二弟豺奴會討父帥歡心,戰(zhàn)事一起起,人家就被派作留守城中,妻兒有靠。他卻每被推到征戰(zhàn)前軍,終將死無葬身之地。他聽得忍氣不過,索性躲來軍營,求個耳中清靜。
他端詳手中橫刀,環(huán)首飾金,寒光冷森,卻不稱他心愿。他自幼喜練箭術,軟弓長箭,拉放自如,希冀得一把如唐初名將薛仁貴所使之震天弓,學得那“三箭定天下”之神功。不想父親卻賜他這柄嵌金鑲寶的鑌鐵橫刀,逼著去練削鐵如泥,砍首如瓜之刀法。一如謹遵父命娶來的悍妻,此刀雖然心中厭憎,卻也只得收下。
他正望刀感嘆,就見親兵引著安玉丹和她那憨癡表親走過來,不由得心中一陣驚喜。她遠不如自家妻妾美艷,也不知她此時因何而來,但只要見著,便覺神清氣爽。
玉丹將其父之言轉告后,朝義越發(fā)大喜過望。命親兵領張佑去伙伕隊,卻為如何安置她住宿而躊躇。玉丹倒也爽快,不等他開口,道:“就請在親兵營帳之后設一小帳,為我所用?!?p> 諸事順理成章,各得其所。
次日清晨大軍出發(fā),眾皆以為是去鄴城救援。不想幾天后行軍至平原郡德州(山東德州)縣城,史思明方才通告三軍,為避免與唐軍盛兵接戰(zhàn),要去魏州奪城。于是兵馬加速行進。離城三十里處,便有先遣軍探來報,日前魏州守城之唐軍突然換防,由河南節(jié)度使崔光遠替代原刺史蕭華。
思明聞報心中一沉。他原打得好主意:那守城蕭華曾是手下敗將,若聞得他再次率大軍掩殺而至,非降即逃,取城如探囊取物。之后便可以此城為據,進,可從側面偷襲圍鄴唐軍,并伺機攫取洛陽;退,可一路直返老家范陽。不曾想一時間城防已換,新任刺史乃唐軍驍將崔光遠。他早知此人剛毅果敢,又多計謀,當初為保長安不受荼毒,以偽降騙過祿山;又曾在涇陽(陜西)乘夜殺安軍幾千,奪戰(zhàn)馬千匹,俘將佐數人,令安兵聞其名而避之。其麾下還有數員猛將。今不期在此相遇,必有惡戰(zhàn)。然十萬精騎招募不易,訓教更難,思明不欲在此消耗過多兵員,便傳令三軍暫駐,召眾將商議攻城之計。
待到次日,史軍一早就來圍城,自前軍推出幾十輛百人拖拽的石炮,后面緊跟百架新制絞車弩。只見中軍史思明于馬背令旗一揮,幾斤重的石彈如雹雨砸向城墻,中彈處立時騰起陣陣土煙。石彈過后,絞車弩齊發(fā),每車一發(fā)七箭,居中那只巨箭粗長如壯漢手臂,鐵葉為翎,剛刃為首,穿墻如穿柳葉。這魏州城墻雖經朝廷幾任刺史翻修加固,十分堅實,卻也不經這重型炮弩連攻。不到一個時辰,已見城墻土磚成片毀損,瞭望樓櫓臺也有搖墜。
一時轟擊驟停,史軍陣前沖出大將周摯,朝城上高聲喊道:“崔光遠豎子聽了,勸你早早獻城出降,免遭屠城!”話音才落,城門突然打開,跟隨一面大旗沖出上千人馬。
史思明看得清楚,那面將旗下正是昨日眾人所議崔光遠麾下最驍勇善戰(zhàn)之部將李處崟,心中大喜,單看周摯如何施計。
只見周摯率部沖上前去,就在兩軍即將相接,兩將迎面相向之際,他揮臂作個古怪手勢,身后兵士忽地齊齊勒馬止步。對面唐軍一時看呆,不敢再進。領軍李處崟不明就里,也愕然勒馬。這邊周摯將兵器橫于馬背,面上推起笑容,向處崟抱拳施禮,口中念念有詞,好似老友相逢。頃刻之間,摯操起兵器,又作一手勢,史軍隨之而動。李處崟與其兵士如夢打醒,忙挺槍催馬來迎。兩邊兵將皆精銳彪悍,殺在一處,如鼎沸之釜。交戰(zhàn)才一炷香光景,周摯忽賣個破綻,撥馬便走,所率兵眾隨之撤退。處崟疑惑,怕有詭計,并不敢追,只得收兵回城。
次日,史軍先又是一番石炮鋼箭,將城墻上夜間補綴處轟碎。而后周摯再率兵城下罵陣,李處崟出城應戰(zhàn)。戰(zhàn)不多時,周摯先是故技重施,作勢后撤,忽又揮師返身殺回,所率曳落河精騎同聲怪叫,奮力掩殺。唐軍先還思想昨日戰(zhàn)況,豈料眼前敵軍認真殺來,兇狠疾烈,就有膽破的帶頭先往城門逃去,一時亂不成軍。處崟麾指失靈,無奈打馬回城。
如此一連三日,史軍或攻或退,或虛或實,令唐軍欲戰(zhàn)不能。到得第四日,周摯再來罵戰(zhàn),李處崟一改猶豫觀望,沖出城來殺入敵陣,一桿長槍直指賊將而來。周摯似乎見勢膽怯,且戰(zhàn)且退。處崟哪里肯舍,急起直追。追至三里之外,只見周摯忽然揚手揮動令旗,接著一聲炮響,兩邊沖出伏兵直殺入處崟側翼,呼嘯砍殺。幾千中原唐軍怎敵三面無數兇猛北人,紛紛掉頭而逃,一路丟盔失甲。處崟雖是英勇過人,怎奈兵不聽令,孤掌難鳴,大敗而歸。史軍只在背后鼓噪,并不追趕。
且說那刺史崔光遠連日在城頭觀戰(zhàn),心中早有狐疑,今又見李處崟敗回城來,立即召之怒詰道:“前日首戰(zhàn)回來,某問陣前那賊將與你眉來眼去,說些什么,你道他盡是鬼話,一字不懂。之后兩日出戰(zhàn),更如同兒戲一般,不見真章,問你仍說不明就里。今日你分明戰(zhàn)敗,他卻不追。你與賊人到底有何淵源,還不從實講來!”
處崟急忙跪地謝罪,口中言道:“末將與賊實無干系。愿就此立下軍令狀,明日再戰(zhàn),若取不得那賊將首級以獻將軍,請斬末將項上人頭!”
崔光遠果真等他寫下軍令狀,方才放歸營去。
哪知是夜三更時分(半夜一點前后),城外突然喊殺震天。周摯引兵舉火把至城門下,高聲喊道:“處崟將軍約在此時接應,何不趕快開門來!”
城上守兵急報刺史。崔光遠聞報大怒,命將處崟綁了來,指鼻大罵:“好個奸詐內賊!還立下軍令狀,說取賊首級來獻,怕不是要取某之首級獻賊也!”言罷不聽辯解,立命將其腰斬示眾。只是處崟麾下多是經年追隨之兵將,深知其忠勇善戰(zhàn),皆愛戴倚重。今見主將蒙冤屈斬,人人怨懼,再無心守城。待史思明大軍前來攻城,少有肯赴湯蹈火拼死一戰(zhàn),倒是棄城逃散者眾。
崔光遠此時方才醒悟,懊悔不迭。見史軍攻城愈猛,知大勢已無可挽回,守城不住,只得乘夜沖出未被圍困之西門。本欲奔回安陽大營,卻覺顏面盡失,羞見眾節(jié)使。于是沿衛(wèi)河一路向南,渡過黃河,奔回長安不提。
再說史思明領軍暢通無阻,一兵未損進入魏州。周摯獻策道:“我軍遠道而來,糧草將盡。此城居衛(wèi)河之濱,屯糧必豐。然城中人口頗眾,耗糧不菲,須減之。”
思明大笑贊同,命屠城三日,竟殺已降唐兵及城中老弱共三萬余,婦女任由賊兵奸淫殺戮,一時城中平地血流成河。
忽一日接報,屯兵滏陽的李歸仁大敗于唐將平盧兵馬使董秦,帶傷率殘部奔魏州而來。思明將其接進城來,安撫一番,囑好生養(yǎng)傷,以備再戰(zhàn),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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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時至十二月十四日,唐軍安陽大營同時得報一歹一好兩大消息:崔光遠錯殺驍將李處崟,棄魏州與史思明;董秦巧施誘兵之計,大敗滏陽援鄴賊將李歸仁,使負傷逃往魏州。
魚朝恩連夜將戰(zhàn)況奏報長安?;实塾[報,下詔曰:“崔光遠免責,只除太子少保之職。董秦奮厲忠勇,加授光祿卿,賜名李忠臣?!?p> 李光弼得知魏州已被史思明大軍占據,十分焦急,與眾部將商議,欲再次向觀軍容使請戰(zhàn),聯軍郭子儀部奪回魏州。然眾人皆慮魚朝恩剛愎自用,一意孤行,不納建言,反受其辱。弼只恐坐失時機,史賊于魏州立穩(wěn),便成虎患,執(zhí)意到子儀帳中商量。卻見朝恩也在那里,見他進來,皮笑肉不笑道:“郭令公才與我說及,欲與你部聯軍攻取魏州。李司空此來,莫不也是這個主張?”
光弼冷然道:“正是。”
朝恩立時疾言厲色道:“汝受帝國豢養(yǎng)之恩,不思為君上除憂,只想報私仇。咱家知汝與那史思明結有宿怨,但怎可假公濟私。今圣上集九路大軍于鄴城,只為‘畢其功于一役’。汝卻心懷私憤,一再要分裂王師,置圣命于何處耶!”
聽得此言,光弼氣結,一時面皮發(fā)白,手指攥響,雙唇顫抖說不出話,正欲拂袖而去,卻聽子儀道:“光弼且留步。魚使者已傳令各路領軍,前來再作部署,以待攻城時機?!惫忮鲋坏贸哆^一把椅子,坐在一旁氣憤難平。
待各節(jié)使陸續(xù)進帳,朝恩憑帥案掃視眾人,慢聲道:“今十二月十九日,各路集軍于此已有二十余日。咱家一直未曾排兵布陣,只因江淮漕運昨日才將首批糧草軍需送到大營。因此軍供無憂,兵馬可行。諸將請來看鄴城地理圖。”說著率先走到圖前,上面以鄴城為中心,在東西南北各方向做有標記。只聽他又道:“咱家與郭公已作商議,鄴城雖小,困獸猶斗。況且還有魏州史思明虎視眈眈,故不宜集軍齊攻,只宜分兵合圍。”他舉起左手,眾人見那手中握有數面各色三角小旗,其上有字。只見他抽出一面展示,上有端方小楷寫著“李光弼”三字,即將小旗插在鄴城北面那個標記上,道:“李司空甚識北部地形,故分兵于此?!苯又谖髅鏄擞浬喜濉巴跛级Y”,西南方向插“李嗣業(yè)”并“魯炅”。他在將“李忠臣(董秦)”插上東北方向時,道:“李將軍仍以滏陽為據,攻城時還須防阻賊敗兵向范陽逃竄?!庇謱ⅰ霸S叔冀”并“季廣深”插在東南方,道:“咱家于此處部署許、季二將軍共四萬兵馬,于攻城之時兼防魏州史思明乘機偷襲,不得大意?!闭f到此處,目光橫掃眾人,接道:“各軍排布既定,自去領記糧草軍需,依圖所示分建營寨。單等擇定黃道吉日,便要攻城。”
光弼認得小旗上字跡,知魚朝恩所言實為子儀部署,倒也無話可說。卻聽李忠臣大聲問:“某愿知郭公位在何處?”
朝恩看了一眼這新晉光祿卿,道:“咱家與郭令公仍駐河邊大營,指麾全軍兼顧倉廩?!?p> 于是眾將去安陽河岸邊倉廩庫房,登記領得本軍物資,自去定點建營,以為戰(zhàn)備。
哪知這魚朝恩篤信黃道,定要擇大、小吉日同時,方才開戰(zhàn),至使將軍不得準信,兵士日漸怠惰。直到本年歲末,唐軍除有人借口殺賊,打劫出城百姓,與叛軍小隊人馬僅有數次交鋒。
759年元月三日,李光弼得張佑密報,史思明已于元月元日在魏州稱王。
原來那史賊先聽說郭子儀同李光弼又要聯軍來討魏州,大吃一驚。立即想起前年起兵叛亂之初,在嘉山慘敗于郭李聯軍,潰亂中跌下馬來,摔斷脛骨,險些喪命亂槍之下。所幸危中生智,抓過身邊浸血泥土,糊了一臉一身,裝死待到戰(zhàn)事結止,強忍著鉆心傷痛,趕在唐軍清點戰(zhàn)利,補刀活口之前爬離死人堆。一路蓬頭赤足,饑餐野果,渴舔晨露,柱半截斷槍方捱回大營。才得喘息,又被光弼追來,倉惶如野狗般逃往自家地盤博陵縣城。不到一日,又被光弼率軍圍住。正在幾無生路之際,本已潰塌的唐室忽立新君,急召各路兵馬勤王。光弼由是撤兵,他才保得一條性命。本以為大難不死,容多后福,再展拳腳。豈知這兩個冤家又要聯軍來攻,更加幾千神鬼生畏的回鶻鐵騎,直令他思之悚然。
回想此番南下,出師之名為“勤王燕皇”,實欲取而代之。先時恐李光弼掣肘,或乘虛攻打范陽,曾不決再三。所喜昏君竟將這鎮(zhèn)北大將也調來攻打小小鄴城,他方敢大舉興兵。卻眼看克星又起,不覺懊惱:俺千算不及郭李一算也。若當初依耿判官之言,謹守范陽,添兵買馬,割據幽州(所轄京津、山西及河北北部、遼寧西部),以唐廷之軟弱,俺也可稱一方諸侯。只因一時憤恨,野心勃起,成了騎虎之勢,無處旋踵。此時復思仁智無益,只得再召周摯等將商議。然皆無良策,只說既來之,則迎之。
正惶惶不可終日,猶豫是否撤軍,忽接探報,唐軍監(jiān)軍宦官魚朝恩竟然兩次峻拒郭李聯軍之請,頓時大喜過望。雖弄不清觀軍容使與監(jiān)軍有何不同,但他深知宦官多是心胸偏狹,固執(zhí)陰狠,不容常人。這魚某看來亦屬此類,而昏君竟用他轄制一眾龍虎上將。此內廷閹人倒也不負帝望,只將全軍緊握不放。這豈不令人額手稱慶,眼看天下可得也!
恰逢新年伊始,他意氣煥發(fā),命在魏州城北設祭壇,元月元日戴九玉冕旒,著五龍冕袍,登壇祭天,當十萬軍眾自立為大圣周王。又封周摯行軍司馬,大犒三軍,一時兵飽馬騰,群情昂奮。
光弼將此情報述與子儀,道:“鄴城拖延不戰(zhàn),待魏州做大,必成虎患。史賊此時按兵不動,意在觀我懈怠之時,以精銳突襲我之不備也?!?p> 子儀然之,復請魚使者道:“今我?guī)茁反筌妵捯呀鼉稍拢m糧草無虞,將士卻見疲散之態(tài)。不如調集石弩炮,先行外圍攻擊,以撼動賊人軍心,待吉日一到,大舉殺入城去?!?p> 朝恩聞之不悅,又恐人心日久生變,勉強道:“就依令公之言?!?p> 于是命各軍石炮轟城。然鄴城雖小,護城河卻是寬深,石炮射程難及。便有擊中,多只砸出灰坑,落些坯土。不久石彈用盡,各節(jié)使見朝恩一味盛氣凌人,實無韜略,盡皆灰心,只消極待命,以保自身實力。
惟北庭節(jié)度使李嗣業(yè)忠直勇猛,見石炮不力,便親自掩護十幾輛攻城沖車過了護城河,以期將城墻撞出豁口。正揮令向城邊推進,忽然城上箭矢如雨,城門里沖出叛軍截殺過來。嗣業(yè)一馬當先,揮刀迎戰(zhàn),立斬數敵于馬下。不料飛來一流矢,正中嗣業(yè)右胸,頓時噴出大口血沫,幾乎落馬。眾將士急忙護住撤回,已不省人事。軍中醫(yī)士小心取出箭來,清創(chuàng)包扎,說已傷及肺葉,須靜養(yǎng)數日,不可擅動。
三日后,嗣業(yè)傷情已見大好。忽然傳來一陣急促金鼓之聲,原來是魏州出動幾百精騎前來襲擾,以探唐軍部署虛實。嗣業(yè)在帳中恍惚聞聽,以為攻城啟動,竟躍身而起,高呼殺賊,至肺脈迸裂,噴鮮血數盆,頃刻氣絕身亡。
全軍聞之震撼,子儀尤為哀慟。光弼則深恨魚朝恩恃寵弄權,強其所不知為知,至使軍中大將殞命。
李嗣業(yè)喪音報回長安,皇帝李亨驚痛。又得知其一生不置家產,雖每每履鋒冒刃身先士卒,勝戰(zhàn)無數,所獲朝廷賞賜必分與兵士,身后只有大宛馬十數匹。帝嘆惜良久,命滿朝舉哀,賜謚號忠勇,追贈爵位武威郡王,世襲罔替。又派皇家靈車將其遺體迎回原任所安葬,遣李輔國代往吊唁,選派十戶人家常年清掃墓地。
然軍不可一日無將,帝準李光弼推薦,敕令其部將荔非元禮暫領北庭節(jié)使。
直到此時,魚朝恩仍是舉棋不定,各方大將群龍無首,軍心離散。
那日仆固懷恩所統(tǒng)回鶻將領忽接二王子移地健手諭:“英武可汗日前驟逝于慶祝宴上,太子葉護疑在汗父酒中投毒,已被誅殺。命骨啜、帝德二將從速歸國?!弊觾x只得遣懷恩送回軍至長安,辭帝回國。
正當鄴城外唐軍三十萬人馬受制于宦豎淫威,寸功不得,魏州史思明卻喜見大好天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