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8年4月
“安家小娘子可在?”
院外傳來呼聲時,安玉丹正在西院自己房中托腮出神。自從幾個月前獨闖太原撞見李光弼,那人便無時不在眼前浮現(xiàn)?;⒁曻棑P,覽群山小,目光冷峻,望之可令三伏天熱汗成冰。只是臨走那一抹不期而至的笑靨,又如雪后初陽,令人心動神搖,竟將那段恍若隔世之傾心愛慕勾起。明知已是過眼云煙,怎奈心意難平,時起波瀾。眼看時至春分,窗外和風麗日,枝頭盈綠,不覺有些傷懷,卻又想起另外兩人。一個深目如炭,蓄火蘊熱,便是那石國王子,義兄武昭拓;另一個星目俊朗,清純如水,那是義弟郭曖。兩者身影如流星閃爍即逝,唯李光弼之傲然雄姿揮之不去。
復想那日他留下話來,要她通報史營動靜??扇涨笆匪济饕褞珕T歸降朝廷,得封王加祿,合府歡慶,并無異樣。既無事可告,再去見他,豈非自找難堪,徒生笑話。
只為這翻來覆去解不開的暗相思,她時時自啐自恨,幾番欲割斷這惱人情思,徑直去嶺南尋找母親家人,只是每每背上行囊,邁出門檻,立刻如同被一條無形腳鏈絆住拽回,決走不脫。
此時又是剪不斷,理還亂,就聽得院門外有人問著進來。她聽出是史府大郎史朝義,心中不免吃驚。在這府中,她與上下男女甚是親和。眾人知她是先燕皇至親,日常卻只作男裝穿著,灑脫爽快,從不扭捏作態(tài),為人謙和平淡,不倨不傲,于是皆如家人般直呼“安郎”。只是她對府中大娘子辛氏,及朝義、朝清三人刻意回避。不想此刻這史大郎竟找上門來,不由她不起身迎出。
幾步走到院中,擋住他,冷顏峻色道:“敢問史將軍,何故闖人院落?”
史朝義聞聽,倒笑出聲來,道:“本將軍還記得此乃我家西院,走走何妨?”只見玉丹一時面露窘態(tài),忙轉了口氣:“我非無禮之徒。適才回府,見一襤褸小廝正與前門衛(wèi)士吵吵嚷嚷,口中自稱是府中當差安玉的親戚,逃難至此,想借些盤纏回鄉(xiāng)。衛(wèi)士不知安玉是何人,只管驅攆。那小廝賴著不走。是我想到小娘子名叫安玉丹,同安玉甚是相近,莫非果真是你親戚,便令其在門外候著,進來相告。你可自去相認,與我無干?!闭f罷,一雙黑水銀似的秀目滑過她的臉龐,轉身走開。
玉丹呆立,心中疑惑。安玉這假名原是在太原被那李光弼追問時,信口謅的,并無他人知曉,何來認親?想著,腳卻不由自主朝府門走去。
門房校尉一見她,忙笑著走出來道:“外面有一花子,硬說是安郎親戚,我讓他在門外候著哩?!?p> 玉丹朝他微笑拱手,道:“有勞大哥。待我去問他?!?p> 只見大門外果然有一短小精瘦之人,破帽衰衣縮在墻角,兩只眼睛卻是十分精敏,不住四下環(huán)顧。玉丹心頭一驚,好像哪里見過,忙快步走過去。那人一見她,便站起身,迎上來低聲急急道:“在下乃李光弼將軍親兵張佑?!?p> 玉丹大吃一驚,不及細想,便故意高聲道:“原來是二表兄,怎生到得這般田地?許是依舊爛賭,阿姨又趕你出門?”接著低聲道,“隨我來?!边呎f,邊快步朝街里走。那花子忙亦步亦趨跟上,口中念念有詞,似在哀告乞求。
兩人來到街角一處僻靜茶館。玉丹讓迎上來的店小二尋了個角落茶桌坐下,要來茶水和時鮮點心果子,又囑道“不叫莫擾”。見小二走開去招呼其他客人,便低聲逼問已大口吃茶嚼食的花子:“你究竟是何人?”
花子像是餓狠了,又急急吃了幾口,看清四周并無多余之耳朵眼睛,方輕輕扯開破衣前襟下角,摳出一花生米大小紙團,,從桌下遞過去。
玉丹伸手接過,急忙展開,是一張字紙,小指長寬,上書著“弼之親隨張佑面?zhèn)鳌?,筆勢冷峻凌厲,一如其人。
玉丹低聲問道:“足下便是張佑,那日為李將軍牽馬之親兵?”
那人點頭道:“正是在下?!币娪竦ふ龑⒆旨埲M箭袖,又忙道:“大將軍囑咐,覽后交還與我,即毀。”
玉丹本欲攜回珍藏,時時觀賞。此乃他予她的親筆,初次,抑或唯一,握在手中,溫熱透骨,怎舍得交出毀去。猶豫片刻,她斟滿茶盅,將紙團塞進嘴里,和著茶水緩緩嚼過,閉上眼一口咽下,頓覺那個“弼”字已融入骨血之中。一睜眼,見那張佑揚起眉,驚異地看著她,就問道:“李將軍有何傳言給我?”
張佑再次環(huán)顧周遭,方低聲道:“大將軍深知史思明擁兵自重,一向蓄有不臣之心,此番歸降朝廷,必然有詐?!?p> 玉丹聞聽愕然,忙問:“史某已率全部兵馬及十三州郡降唐,怎說有詐?”
“大將軍言道,史賊見安叛大勢已去,深恐唐軍趁勝攻打范陽,自身難保。權宜之計便是偽歸朝廷,暗中再蓄死士悍將,厲兵秣馬,覷準時機,再掀反叛?!?p> “既有如此猜疑,何不進諫皇帝,勿信其降,只管殺入范陽來?”
張佑搖頭道:“大將軍并非不作此想。只是皇上已然疲戰(zhàn),又有巡視宦官收受了史思明重金賄賂,便百般為其遮掩,只道他忠心守信,決不復叛?;噬下犘牛瑢ζ鋸V施恩寵,以求從速息戰(zhàn)。就在前幾日,李將軍之舊交,丞相兼河南節(jié)度使張鎬因此上奏,具表史賊兇險,乘亂竊國,強勢迫附,人面獸心,難以德服之,故請圣上萬勿授之以重權。只是皇上主意已定,反責張鎬全無胸懷,不切時機,難當大任。遂頒下敕書,將其由一品丞相貶謫為荊州五品防御使,逐出京城。眾人皆知,張大人曾率五大節(jié)度使收復河南及河東幾十郡縣,乃文武兼?zhèn)渲枷?,如此一貶,豈非殺猴給雞看,朝中何人再敢進諫此事。”
玉丹聽到此,催問道:“李將軍究竟有何話說與我?”
張佑又自斟一盅茶水,狠狠啜了一口,道:“在下正要相告?!庇炙土艘涣2韫尤肟冢按髮④娚钜詮堟€之言為是,大有英雄所見略同之感嘆,卻又不能觸怒龍顏,重蹈其覆轍。故而欲暗中從史營蒐集思明偽為歸順,實欲再反之實證,然后奏報皇上定奪。”
玉丹聞聽,忙搖頭道:“我非節(jié)度府衙官員,何處蒐得……”
張佑啞然失笑,打斷她道:“哪個指望一個小小目吏有大作為。大將軍只問你,可與范陽副節(jié)度使烏承恩相識?”
玉丹茫然道:“他是常來晉見史思明之官員之一,府中無人不識??伤幢刈R我。”
張佑道:“原也不指望烏將軍認得你。大將軍只要你尋機將一物暗中遞與他,便將記你一功?!闭f著,又從貼身衣襟里小心取出一物,緊握手中,四顧無人注意,方從桌下遞過去。
玉丹趕忙接過,就在桌沿下閃睛觀看,竟是一方勝疊紙。輕輕展開,里面并無一字。翻覆再看,也是空白,狐疑問道:“這是何意?”
張佑低聲道:“大將軍交代,將此信交給烏將軍時,只須對他說一句,‘蓬灰遇姜黃,噴酒見真章’,他便了然?!?p> 玉丹聞聽,立時想起幼時父親教她姐妹玩過的“匿字現(xiàn)”。那是將旱坡上尋來的蓬蓬草燒成灰,浸水濾過,寫字于紙上。初看無色無形,待陰干后,以江南姜黃泡過的烈酒輕輕涂抹上去,便見字跡漸顯。她曾樂此不疲??磥硌矍斑@無字之紙,也用此道。她不再多問,仔細疊回原狀,小心塞入箭袖。
張佑見這小郎君十分精細沉穩(wěn),暗嘆大將軍慧眼識人,又道:“范陽西城門外約十里處有家張興客棧,是我唐兄坐店。你若有急事相告,只消寫個‘玉’字給他,我便會在次日午時店中候你?!?p> 諸事談妥,安玉丹將些許碎銀置于桌上,招呼過小二,便與張佑一前一后走出茶館,各自走開。
哪知事有湊巧,玉丹才走到史府大門不遠處,就見史朝義正送新任范陽節(jié)度副使烏承恩出來。今日之前,她一向慣看府衙內外文武官員往來奉承,并不在意。只是曾偶然聽家丁們指點著一位身高超出眾人的武將議道:“這烏將軍之父,原是史大帥之恩師。雖然大帥綁過將軍家小,那不過是為要他順服。如今也是心腹之人哩?!庇谑怯涀∑涿粲杏∠?。此刻一眼認出,忙閃到暗處。
見主客相揖作別,烏承恩上了一輛輕簡馬車。原來這烏承恩最不喜招搖過市,外出都是一伕一車,連隨從也無。玉丹忙悄悄尾隨其后。過了幾條街巷,見四周并無可疑之人,便緊趕幾步上前,貼著車幡輕聲呼道:“烏將軍緩行!”
只聽車輿內有人重重跺了跺腳,弁伕忙勒住馬。只見車幡上小窗簾掀起一角,忽又拉開,露出半張長方臉,叢眉環(huán)眼,須發(fā)濃重。
玉丹不提防小窗簾里猛然露出這張臉,倒唬了一跳。只聽里面那人低沉問道:“你不是先安思順將軍之女嗎?”
玉丹又是一驚,反問道:“烏將軍認得小女子?”
烏承恩應了一聲,道:“老夫與你父頗有交情,也曾見過你跟隨他左右。前幾日在節(jié)度使府中與你擦肩而過,隨口問了史大帥,方知你是投奔在此。何事叫住老夫?”
安玉丹四顧無人,忙從袖中抽出那方勝,從小窗遞進去,道:“適才有一不相識者將此信塞與我,指這車輿道,‘有要事,煩交車內烏將軍’,并附言‘蓬灰遇姜黃,噴酒見真章’,言罷匆匆而去,好似急于趕路。我不及多問,想來不過舉手之勞,便冒昧叫住將軍。余事一概不知?!痹挼酱?,她恐車內再加盤問,便抱了抱拳,快步離開。
回到史府西院房中,玉丹喘息甫定,忽覺心緒煩亂,暗想:“我本是特立獨行之人,怎的鬼使神差聽他指使?所幸那日他并未認出我,不然以為我追隨于他,惹他輕視,可如何自處!”想到此,卻又像見到那頂鳳翅兜鍪上躍動的盔纓,還有緊貼他頸下的絲編絳帶,皆出自她情懷初萌時的纖手。一時恍惚起來,直將一腔剛強化作苦澀柔情,不覺朝空舉起雙手,似要將那日思夜想,俊美卻不可接近的傲顱捧在手心……
遙想當初,自幼與他朝夕得見,不覺情愫暗生。后來得知父親欲將她婚配于他,當然喜不自勝,也曾在夢中多次擁他入懷。不想他竟斷然拒婚,怫然離了朔方大營。她雖深感羞憤,卻一直恨他不起來,唯求將他速速忘懷。誰曾想安祿山突掀反叛孽浪,又將她二人再次推近,近到可以仰其鼻息,受其指令而不能拒絕……
“安玉丹,你因何癡心如此?”她倒身在床,蒙頭自問,一時心中翻江倒海。忽覺頰上有物爬行,伸手去摸,卻是涔涔淚珠。
她哪里知道,此時在千里之外長安城里,天子近旁還有一位小女郎為她愁腸百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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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兵馬大元帥廣平郡王李俶,因收復二京功勛卓著,于至德三年新年伊始,先被父皇改封一字親王,楚王。幾個月后再封成王。此乃第一等之王爵,本應合府歡慶,賀客盈門,卻因王妃崔氏年初病逝,太上皇愛屋及烏,定要為仙逝愛妃楊玉環(huán)的這位親侄女治喪百日,并敕令皇孫李俶,三年內不得再立王妃。于是多日來,府中只聞千篇一律誦經(jīng)聲,伴著寒徹入骨的“篤、篤”木魚敲擊;姬妾仆婦皆哀顏戚容,朝官命婦吊喪魚貫而至。
只有逝者唯一的女兒,升平縣主心中清楚,除了父親真心哀痛,余者皆是做戲,因而倍覺凄涼孤單。昨日母妃喪滿,終于入土為安。因見靈棚及各類喪幡挽聯(lián)尚未拆去,她茫然緩步其間。舉眼見一幅喪幛上題著龍飛鳳舞四個濃墨大字,“九天飛升”,一時駐足,默然發(fā)呆。忽覺有人將手輕輕搭在肩上,驚得一回頭,見是獨孤氏面帶憐惜,伸過手將她攬入懷中。一旁華陽相視無語,眼中似有淚光。
升平自憐尚可,斷不許人垂憐,便掙出父王愛姬的懷抱。后者并不在意,又輕握其手道:“聽你父親言道,此祭幛作者乃翰林院一飽學之士。‘九天飛升’意喻你母崔王妃乃九天玄女托生。如今人間緣滿,飛升重返天庭,與玉皇王母再敘天倫,實為可喜可賀,凡間親人不必枉自哀傷?!?p> 升平自幼與母親不甚親近,卻在她病重時生起百般依戀之情。眼見母親幽幽吐出最后一口氣,她頓生被棄的恐懼。此時聽了獨孤氏勸慰之言,想到自此天人永隔,自身只能孑然于世,倒越發(fā)觸動悲懷,淚水止不住落下來。
獨孤見狀,一時無措。只見府里管事宦官程元振匆匆走來,行禮道:“成王正尋孺人敘話?!豹毠乱虼巳耸前賹O院里看護李俶長大的老宦官,深受信重,隨即還禮。見女兒華陽正為升平拭淚,叮囑她好生寬慰四姐,隨程元振去了。
兩姐妹相對無言。半響,升平忽道:“我要出府去尋一個人。”
華陽一愣,忙問:“尋誰?”
“那個玄甲騎士,腮下有處丹痣的?!?p> 華陽聽了,以為她又動了癡念,便不搭腔。只聽她又喃喃道:“昨日送葬回來,壽二娘悄悄對我說,父王要給我定親事?!?p> 華陽一驚,可轉念想到四姐那乳娘時常聽見風就說雨,忙安慰道:“壽二娘許是聽差了。四姐才剛滿十六歲哩,父王怎生舍得。我也沒聽母親說起?!?p> 升平搖頭道:“我已問過阿妙。她說是王妃臨終對成王的最后囑托。那時她正替我給母親送藥到病榻前,聽得十分真切?!?p> 華陽知道她的大侍女阿妙是個精細人,方有些信了,忙又好奇問道:“可知定下的是哪家親王勛爵,或是三公府的小郎君?”
升平聽她如此問,以為是在取笑,頓時立眉豎目道:“管他哪府郎君,我自不肯。五妹這樣著急打聽,莫非思嫁耶?”
華陽雖是好性兒,又一貫在四姐跟前服小,但此時見她明擺著遷怒于自己,也不由得氣惱起來,反唇相譏道:“四姐只管對那玄甲騎士思念不斷,還不知他究竟是男是女哩。想當初遇見他時,你我姐妹也是穿著胡服男裝,被他稱作‘小郎君’。再有,他耳上的墜孔可是我親眼得見?!?p> 升平雖然聽她說得不無道理,嘴里卻強言道:“那又怎樣。壽二娘也給她兒子穿了耳墜孔,說是為了容易養(yǎng)活。再說,你也曾見他身長過人,行止豪爽灑脫,豈有女子般嬌柔作態(tài),只是長得清秀些罷了?!?p> 華陽冷笑道:“他便是個男子,你卻連他姓甚名誰也不知。你既不知他,他更不知你,便是遇著,怎生說到一處?如今你只管放他不下,他未必還記得你絲毫,可有什么意思呢。”
升平撇著嘴,梗著頸,強說道:“什么知不知,曉不曉的,本縣主只記得那時臉貼著他背上,臂摟著他腰間的那般愜意,勝似朗月照影,清風拂面。古人言,相知何必曾相識,何況我是認得他哩?!?p> 華陽無奈,嘆了口氣道:“我嘴拙,說不過姐姐。可如今狼煙未消,叛軍四伏,你又沒甚頭緒,豈是容易尋找的。又何苦如此情急,無端赴險?!?p> 升平聽了,低頭暗想:“自己原是聽乳娘侍女傳言。就是母親遺愿,而父親軍務繁冗,哪能慮及此事。剛才一時心亂,生出不實之想,到底無處可尋。不如靜觀一時,再作去處。”
想到此,便拉住華陽的手,道:“究竟五妹比我多一心竅,所言極是。我且不急,但看父王是否果有此意。只是妹妹不可將我今日之言講與你母親,不然你再見不到四姐了?!?p> 華陽見她已然回心轉意,心中歡喜,滿口應承,還笑嘻嘻伸出纖纖小指,與她勾指為盟。
她倆再沒想到,此時父王正與獨孤氏商議此事。
原來李亨封皇長子李俶為成王三天后,便將冊封不久的張淑妃以“與朕戮力同心,伴駕扈從,夙夜為勤”,冊立為皇后,授予金冊金寶。怎知這張皇后上位才不幾日,朝中由太上皇推薦的幾位宰相大臣,如韋見素、崔園、房琯及張鎬等多人一一遭到貶謫,逐出京城。群臣私下議論紛紛,皆言乃是新后與大宦官李輔國勾結所為,只因兩人唯恐上皇舊臣不除,必有復辟之虞,便以枕邊風說動圣上,排黜異己。后來更有傳言,張后正力勸皇上立其親生子,即皇嫡子興王李佋為太子。然其年方五歲,懵懂無知。而長皇兄李俶雖為庶皇子,卻在平叛中居功甚偉,滿朝文武擁立其為太子之呼聲甚高,更是太上皇之立嗣所矚,故皇上一時難決。
如此種種流言,自然有人報與成王。李俶耳聞目睹,不由得聯(lián)想起當年三弟建寧王李倓慘死,即因張良娣與李輔國串通謀害,怎不憂心惶惶。只是那位信得過的謀臣李泌因見風向不對,已避禍于千里之外的衡山,難以討教。
情急中,方想起兵馬副帥郭子儀。兩人并肩浴血年余,信件往來逾百,雖為君臣,早是坦懷推心,肝膽相照。又知他近日受皇命,經(jīng)營北上討伐殘賊安慶緒,正住在京中朔方進奏院,何不以“審視軍情邸報”為由,去聽他口氣。想到此,便單人獨馬前往。一到進奏院門口,早有門上校尉飛報進去。片刻只見郭子儀急急出來,將成王迎至上房。
子儀見李俶眉頭鎖憂,眼中含愁,嘿然不悅,便知他心中有事,立時摒去人眾,只命親兵在門口守著,不準任何人走近,并親手將房門關嚴,方與成王促膝而坐。
兩人皆無寒暄,子儀靜待對方開口。李俶將頭湊近,低聲問道:“郭公可曾聽得傳言,新皇后要圣上冊立嫡皇子佋為太子?”
子儀略為思忖,反問道:“成王懼失太子之位耶?”
俶緩緩搖頭道:“不得太子位事小,只怕還有殺身之禍。建寧王便是榜樣。”
子儀點頭道:“老臣不怪成王作此揣度,而朝中也確有此說。不過,實不相瞞,昨日圣上召臣覲見,問過北上剿賊運籌之事,便提及欲立成王為太子,又言及詢問過禮部尚書李揆等大臣,皆拜賀道,此舉乃社稷之大幸事。圣上問臣之意,臣答道:‘立儲君乃天子家事,外臣不便置喙。且陛下天縱英明,慧眼如炬,哪位皇子可肩家國社稷之重負,必然已是成竹在胸?!ド下牶?,只是點頭微笑。故以臣之見,成王只須恭謹避讓,言語溫順,奉守孝道,便有惡人,也難構嫌隙于圣父子?!?p> 李俶聞聽大喜,道:“本王今日受教匪淺,愿在郭公北伐之前,常來領教。”
子儀忙道:“不可。我朝歷代圣人最忌皇子與外臣過從太密,因恐肘腋生變。成王若有事相商,可致書信與臣?!?p> 李俶默然點頭,忽又問:“本王戰(zhàn)時隨從親兵,郭公之六郎尚在京城否?”
子儀答道:“郭曖自戰(zhàn)后元帥帳下親兵歸營,便回靈武看望他母親去了。日前臣已捎信回家,要他速去朔方軍營應名點卯,預備隨父征討安叛余孽?!?p> 李俶聞言一驚,忙道:“郭公為國已喪三位子侄,六郎年紀尚幼,何不留在尊夫人身邊?”
子儀正色道:“將門無犬子。不經(jīng)沙場歷練,無毫發(fā)之功,何以安身立命,更有何顏面去見先人。如今眼見太平盛世復起,非經(jīng)此戰(zhàn)恐再無戰(zhàn)機也?!?p> 李俶聞聽,一時無言,只在心中飛快盤算。又坐不多時,便告辭回府。
原來李俶用郭曖為親兵已半年余,早將其言行舉止看在眼里,愛在心上。且他與郭子儀名為君臣,實有生死與共同袍之誼。老將謀略沖深,識度宏遠,更具山河大氣,忠懷敞亮,威孚百將,乃難得帥才,不僅當今無人可及,便是千年將星中,也屬鳳毛麟角。若與他聯(lián)姻,今后何患孤立無助。再者,皇家宗室之女多年來奢靡放蕩之風已廣有傳聞,不少勛爵士族將與皇室聯(lián)姻視為畏途,聞風避退,以至公主縣主們頗難出嫁。他由是打定主意,待叛亂平定后,便招郭曖為東床。今日忽聽得那為父的竟要送他去血雨刀光之境,不由得心緒難安。又見子儀言辭決絕,當場不便多說?;氐礁?,即尋愛姬商議。
聽了王夫心思,獨孤氏微笑道:“郎君既愛那翩翩小郭曖,立意將升平下嫁于他,又恐他隨父征戰(zhàn),身遭不測,何不盡快成此佳緣,將他留在京中。想那郭子儀雖是親爹,也斷無逼我家新婚郡馬上陣廝殺之理?!?p> 李俶道:“我原有此意,問過那小兒郎的生辰八字,竟與升平同年同月生??蛇@兩個小冤家竟像天生對頭,見面就橫眉相對,眼中冒火。這升平的性情你也知道,慣會弄性使氣。如今生母已歿,越發(fā)沒了拘管,只怕她拒婚不允?!闭f罷,只拿眼睛看著愛姬。
獨孤知他還有話說,只輕聲笑道:“真乃知女莫如父也。”
李俶果然又道:“我冷眼看著,這小女子素來肯與你親近,也與華陽情如一母同胞,少不得有勞你從中勸說,做成此事。”
獨孤微笑應承。兩日后,她回夫君道:“升平一聽要將她嫁與郭曖,立刻變臉,聲稱寧可出家也不嫁他。后來華陽在一旁說,他是靈武郭夫人的愛子,升平才軟轉了口氣。后來才知道,這小妮子深敬郭夫人。她猶豫好久方才吐口,必得依她兩條,一是要郭曖親口對她認錯,靈武那只黃羊原是她先射殺的;二是她要為母親崔王妃守孝三年,之后方可談婚論嫁。如若逼她立即嫁人,她便去道觀出家?!?p> 李俶聽了,一時無可奈何,只道:“本朝杜子美有詩句,‘造化鐘神秀,陰陽割黃昏’。升平妮子造化不足,恐失佳偶矣?!?p> 獨孤道:“她年紀還小,不知婚姻為何事,一時恐婚也是有的。待妾身緩緩勸慰于她,不難回心轉意?!?p> 俶嘆氣道:“都是其母生前嬌縱,養(yǎng)得她任性執(zhí)拗,便是些許口角小事也不肯相讓,遑論謙和柔婉,真不知往后如何與夫婿鸞鳳和鳴。倒是華陽如你溫良柔順。只是年紀尚幼,不然與那小郭曖倒是天設地造一對。”
獨孤含笑拉起王夫的手,握在自己柔掌之中,款款道:“郎君不必為兒女之事愀然不樂,從古皇室女兒何愁嫁耶?!?p> 李俶微微皺起眉,搖頭道:“自從姑祖母太平公主謀權干政,被太上皇賜死,滿門抄斬,僅一子被赦,至使宗室姻親,勛貴子弟皆以‘聞公主下嫁而變色’。后來,姑母永樂公主奢靡淫亂,買官賣爵。更有朝野流言,其要求封皇太女不遂,便弒君殺父,毒害中宗,被太上皇領羽林軍誅殺,追貶為‘悖逆庶人’,又連累夫家滅門。于是坊間盡傳‘名門不納李氏’。”說到此,見愛姬低頭沉吟,又道:“再說郭公子儀,既是藩鎮(zhèn)重臣,麾下朔方軍十萬精兵強將,其勢力不在安祿山、史思明之下,威望更是鼎盛,卻忠心不二,唯皇命是從,謹守臣德。當初叛軍突起,郭公即首先率勤王之師平叛。兩年來屢建奇功,仍虛懷若谷,舉賢薦能不遺余力。其家風家教也是我親眼得見。他們夫妻相敬相愛,夫人治家有方,調教得子孝婦賢,尊卑有序。那小郭曖更是美貌于表,錦繡在胸,心性溫良,文武兼?zhèn)?。升平若果真嫁到這般厚德載福之家,真是她的造化哩?!?p> 話只說到此,意欲借助郭子儀威勢一節(jié),李俶并不吐露。
只見獨孤氏淺笑道:“郎君雖愛那小郭曖,只是升平不肯就婚,奈何?”
李俶凝眸思忖,半響眼前一亮,道:“我之原意,是以婚姻為由,不使郭曖赴殺場之兇險。升平既然不允,也只好作他想。正巧才得父皇諭旨,成王府可舉家宴,邀約參戰(zhàn)兩京收復之眾主將來此話別,再分赴新任。禁軍神武將軍王強林亦在受邀之列。他乃太宗朝千牛衛(wèi)名將王方翼之重孫,父皇命他戰(zhàn)時扈從于我,頗可信任,又與子儀相得。不如托他將郭曖征入禁衛(wèi)軍,名正言順就職宮苑之內,看郭公還有何話可說?!?p> 次日,神武軍統(tǒng)領果來赴宴。宴罷,李俶只留他再敘。
“方才宴上,本王見將軍面有忿忿之色,是何緣故?”
王強林見問,嘆口氣道:“近日京城街坊里,青天白日就有有兇盜橫行。更有甚者,搶劫不成,就當街殺害苦主,棄之溝渠。那禁軍三軍統(tǒng)領李輔國意欲攬權,不管我戰(zhàn)時損員未補,奏請圣上,選調神武軍五百騎,以備通衢巡查。宰相李揆得知,忙上奏道:‘以神武代警巡,若宮中忽有非常之變,將何以制之?’圣上遂罷禁軍巡街之請。然李輔國認定是我告知李相請為代奏,便以惡言相威脅。想我王強林乃世勛之后,竟被那馬廄出身的閹奴丑婢當眾呵斥,怎生咽得下這口腌臜氣!”
李俶見這八尺高青年領軍說著,已氣得俊臉掛霜,忙以手撫其肩道:“將軍麾下缺員,然禁軍須是世家子弟,不得出榜招軍。本王推薦一人與你,可好?”
強林忙問:“何人?”
“郭曖?!?p> “郭公之子?甚好。戰(zhàn)后我就想將他留在禁軍,不想郭公就命他回了朔方。末將只恐此事遭李輔國從中作梗?!?p> 李俶沉吟片刻,道:“你可對輔國講明,此乃成王之意,并請他親自上奏?!?p> 強林會意,連連點頭,于是告辭出來。路過一處花亭,見有兩個小女郎在那里頭對頭輕聲講話。其中一位抬眼看見他,驀然張口結舌,面飛紅霞。強林認得那是成王之女華陽縣主,卻沒看出其神色有異,只匆匆拱手一禮,便朝大門而去。
對面升平見妹妹一時目光飄忽,盯住問:“五妹怎的見了那人竟魂不守舍,可是與他相熟?”
華陽像是生怕那人聽到,急忙捂住她的嘴,壓低聲音道:“他是神武將軍王強林,曾作父王隨扈,你也是認得的。”
升平一把推開她的手,狡黠一笑,輕聲道:“我只知道他是一名禁軍,倒不知其名姓。莫不是五妹有意,早將他身家門第,婚配與否打聽清楚了?”
華陽聽了,又羞又急,滿臉通紅道:“四姐休要胡說!莫非忘了海花姐姐嫁回鶻王子之前,曾在鳳翔對我倆說過,她意中之人就是這位將軍?!?p> 升平轉眼一想,點頭道:“哦,我本不知她所說是何人,原來是他。一眼看去,這人虎步龍行,很是雄武,面目還頗有書卷秀氣,難怪?;ó敵醵ㄒ獙に!彼挚戳艘谎勰侨吮秤?,指著華陽笑道:“看來五妹對這昂藏武人也很有意,快將實話說給四姐。不然,我去對你母親言講!”
華陽見王強林早已走遠,哼了一聲,放膽道:“我可沒對父王說起四姐不婚之由,只是想用三年時間找尋那玄甲騎士。你若再信口胡言,我便說去?!?p> 升平見一向和婉的華陽急了眼,忙拉起她的手,笑道:“姐斷不會對人言講,只是為五妹著想哩。世人只道皇家女兒尊貴如金枝玉葉,哪知有時竟不及民間小家碧玉,嫁得如意,活得安穩(wěn)。方才聽得幾位庶母議論,皇爺爺有意將彭原小姑母賜婚與回鶻國葛勒可汗,以表彰其助唐有功。且不說那胡地荒蠻。民風迥異,便是可汗本人,聽說已年過不惑。小姑母年方十七,又是新寡。喪夫不久即遠嫁,心中該是何等苦楚?!?p> 華陽聞聽,不覺輕聲誦道:“‘一上玉門關,天涯去不歸。燕支長塞雪作花,蛾眉憔悴沒胡沙?!?p> 升平接道:“這是李太白的詩。他還有一首,也是悼念那漢時和親的王昭君,記得是‘昭君拂玉鞍,上馬啼紅顏。今宵漢宮女,明朝胡人妾?!x來好不令人凄惶??赡钦丫贿^是一落選宮女,小姑母卻是皇室嫡公主,皇爺爺最為疼愛,怎么忍心送去和親?天下不是大定了么?”
華陽才滿十四歲,哪有答案,只呆望著花亭外小小一樹含苞的石榴花,在風中不住搖曳顫動,心想:何來一株參天大樹,為它遮風擋雨……
幾天之后,王強林使人送一緘封之信到成王府。李俶忙啟緘展看,上寫:“圣上已敕命郭曖為五品羽林游騎將軍,以彰其隨扈兵馬大元帥之功。接旨之日即赴京就職?!?p> 李俶讀罷,自是欣慰。哪知靈武郭府里卻起了波瀾。
先是郭曖,年方十六,即榮獲禁軍品級,本是可喜之事,他卻在接旨后怏怏不樂。撫摸母親才為他量身定制的盔甲戰(zhàn)袍,想著原是要跟隨父帥出戰(zhàn),一舉剿滅殘寇,憑的是自身功勛,光耀門楣。不想?yún)s以父蔭憑空得官,雖是圣恩榮寵,到底意難平。
再是郭子儀,恰從京城回府,見王氏夫人瑞芝已命仆婦將他征戰(zhàn)磨損的鎧甲戰(zhàn)袍清洗收起,另聘工匠打造一新,仍是金甲白袍,朗然醒目。正待試穿,忽接圣旨,六郎獲欽命榮升禁衛(wèi)軍官,即日入京,心中十分詫異。接著有仆固懷恩領眾部將進府道喜,“賀喜賢侄六郎早步云梯”,子儀不免一番答謝。還有地方官員聞訊前來拜賀,迎來送往,直到掌燈時分,方送走最后客人。
回到房中,夫人接住,笑道:“我已命人將六郎的征戰(zhàn)甲胄收拾入庫。他如今是宮苑禁軍,必然另有特制儀服,自是用不上家中備下的?!?p> 子儀搖搖頭,道:“曖兒此番入宮侍衛(wèi),還不知是福是禍哩?!?p> 夫人不解,問道:“夫君何出此言?”
子儀道:“接旨后,某便細想,宮中早有六支禁軍,左右羽林,左右神武,左右龍武,近日圣上又新建左右神策,左右射生,皆需兵將補充,為何曖兒偏是選入羽林軍?方才郭義送來一緘封賀帖,乃京城禁軍王強林將軍所寫,他果真坐實了某之憂心?!币姺蛉遂o待下文,接道:“他在賀帖上明言,曖兒入職羽林,實乃成王之力薦。其中意思,不言而喻也?!?p> 夫人略為思忖,問道:“夫君莫不是憂心成王曾有聯(lián)姻之意?”見子儀點頭,又道:“自聽得他頗有此意,我也不安??汕赡侨丈娇h主與其妹來府里尋海花,我留心看她,倒是一個心地純良的女娃。只是生就的一種驕矜傲慢,著實與我家風不諧。曖兒性情平和,卻也是不肯屈意服軟的。若果真與那縣主聚在一處,怎能夠夫唱婦隨,魚水和諧呢?!?p> 子儀長嘆一聲,道:“我故知夫人歷來奉行‘嫁女看門第,選媳宜小家’。如今兒女各得其所,合家融睦。只有曖兒生的甚晚,實為意外之喜,當然不舍他受屈??扇羰浅赏鯃?zhí)意撮合此事,又將奈何?”
王氏夫人反安慰道:“記得夫君曾言,這兩個小兒女也有見面,卻是相看兩厭,頗多齟齬,想來縣主是不肯屈嫁的。成王便有此意,也斷不忍愛女屈從,因此之后改了主意,也是可待?!?p> 果然此后三年,成王李俶再沒提及此事。子儀夫妻憂心漸寬,乃是后話。
此時子儀還記掛著兩份奏章。
一是呈報朔方軍擬定的北討經(jīng)略:本部以兵力、補給及速動之優(yōu)勢,分兵合圍,可將殘賊安慶緒立足未穩(wěn)之衛(wèi)州、懷州及河南以北之相州諸鎮(zhèn)逐一蠶食攻取,后奪鄴城。同時,請圣上敕命新封之歸義王,范陽節(jié)度使史思明部,堵截北逃之賊兵,務必全殲,不使復聚再成隱患。
二是奏請恩準西域昭武九姓之一,遭先帥高仙芝所滅之石國復國,并冊封幸存王子武昭拓為國王,令其感恩,與回鶻共奉朝廷正朔,鎮(zhèn)守封疆,急時馳援。由此西域可穩(wěn),中原則安矣。
兩奏章皆是月前呈報,至今未得諭旨批復。朔方備戰(zhàn)按部就班,主帥子儀心中卻十分焦急。石國復國之事猶可待,除孽戰(zhàn)機一旦延遲,散賊得以鳩合蟻聚,必成大患。近日又得探報,賊首安慶緒坐鎮(zhèn)鄴城,命手下大將蔡希德同安太清攻打已歸降朝廷的平原太守王暕,清河太守宇文寬,并俘二人至鄴城,剮于鬧市,并昭告凡議降唐者皆誅九族。如此一來,已在占區(qū)盡失人心。之后又冒然攻打屯兵河內的唐軍李嗣業(yè)部,結果大敗而歸,以至軍心動搖,人人思危。更傳出安慶緒已是心灰意冷,在鄴城里整日醉酒消愁,于昏昧中聽信挑唆,竟將麾下為數(shù)不多的忠直大將之一,蔡希德誤殺。
子儀正嘆著“此時不戰(zhàn),更待何時”,卻接到皇帝敕書:朔方軍暫于本藩待命,勿出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