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7年10月底至12月初
“國家出震,乘干立極,開統(tǒng)謳歌,歷數(shù)啟圣……”
十月二十日,長安,大朝正宮大明宮之正南丹鳳門前,怒放黃菊數(shù)以萬計,花盆鋪滿宮門外敞地,遮掩住大劫后殘破難堪的門柱蓮花石圈和青磚甬道。秋風卷起陣陣菊香,凜冽清苦?;实劾詈嗔⒂谥虚T外天子玉輅上,雖有百官簇擁,羽林護衛(wèi),仍不免悲涼驟起。眾人之前,新封的禁衛(wèi)三軍將軍魚朝恩,身著明光鎧甲,頭戴貂蟬帽,正高聲頌讀圣上返京后第一道制書,《收復京師詔》。
“安祿山夷羯賤類,兇頑殘孽,復以捍邊有功,專制方面……乃包藏逆亂,以為中原無傋,干戈可動,而毒深流,禍便起,倉卒涂炭,……朕作人父母,志雪國仇,是用中夜,奮發(fā)提戈,問罪自靈武,聚一族之眾,至鳳翔合百萬之師,親總元戎,掃清群孽……”
魚朝恩聲如罄石,令御前文武百官及遠處圍觀之萬千市民聞之扣心泣血。李亨更是眼中含淚,復想起近兩年國之風雨飄搖,家之分崩離析,內外憂患,殫精竭慮之日日夜夜,今日重又站在皇權象征之丹鳳樓前,簡直恍若隔世。
“廣平王俶,委受元帥,能震大聲。左仆射子儀,決勝無前,克成大業(yè)。復有回鶻葉呼及云南子弟,并諸番人馬等,皆竭誠向化,助戰(zhàn)賈勇,勢同破竹,易若催枯。朕入城之日,百姓等……皆是祥光,里巷歡呼,唯聞相慶?!駨妥趶R,于函洛迎上皇于巴蜀,朕愿畢矣?!?p> 此詔實乃李亨心聲?;蕛豪顐m為帥,實為代父皇親征,居功至偉,正如謀臣李泌建言,乃是皇嗣之不二人選。然而,以帝王之英悟,他也深知若非那位兼?zhèn)湮捻w武略,胸懷忠亮,更具宏才的沙場老帥郭子儀實際統(tǒng)兵,自家這位長于深宮的皇長子斷難連取兩京。想當初重用子儀,就是為借其在軍中卓然超群之威望,令被安祿山淫威嚇破膽的群臣眾將,看到帝國尚有如此堅貞不移之中流砥柱,而重振斗志,力拒頑賊。此時,他為自己慧眼識人,堪為元帥之帥而自詡。
一陣黃菊冷香隨風撲來,李亨陡然寒戰(zhàn),便想到宰相韋見素已前往蜀中迎太上皇回京,復又憂心忡忡。自古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父親雖然年邁,卻一直索要朝事奏報,大似壯心不已,悔將皇權易手之態(tài)。更有甚多前朝擁躉老臣,及一眾心有不甘的皇室子弟,難保日后不會借口“皇位不正”來分庭抗禮,鬧出宮闈政變,倒應了待冊皇后張氏那些不絕于耳之聳言。
想到張氏,又記起謀臣李泌日前辭歸衡岳之時所留諫言:一不可再傷皇嗣;二不可立即玉冊張良娣為后,那避亂之時的口頭封賜,僅為權宜之計,回京應參照祖制,先封妃,再封后,;三為著國運復轉,臣民歸心,宜速立李俶太子之位。
“……元兇元黨……如有不首,被人言告捉獲者,并從軍法,令御史暨憲部大理三司,具狀勘責,條件聞奏……臨行潛避,遂受賊驅使,量情狀輕重奏聞,……損害忠良,情不可容,勿令漏網……”
魚朝恩之宣讀鏗鏘激越,切中李亨心頭對那起附賊貳臣的深惡痛絕。朕雖然于去年所頒《即位詔》中宣稱,“除李林甫、王珙、楊國忠等近親外,……大辟罪以下,常釋所不免者,咸或赦除之”,但近日有崔器等大臣進言,“陷賊官員,準律皆當處死”,甚合吾心。偏那宗室丞相,三司正使李峴反駁道,“除安史首惡,余皆陛下親屬,或勛舊子孫,今一概以叛法處死,恐乖仁恕之道。且北朔未平,群臣陷賊尚多,寬之,足開自新之路;盡誅,是堅其附賊之心也?!弊屑毾雭?,倒也是中肯直言,朕不能置若罔聞。還有洛陽那二、三百安叛偽官,未隨賊酋竄逃,反向王師大元帥素服請罪,已被廣平王撫慰遣散,并未加責,也是朕默許的皇恩浩蕩。然而即使不加刑責,也要令此等大虧忠貞者知恥識辱。如今三司館正住有俶兒送來京城之汲郡名士甄濟,德行清高,不恥與叛賊為伍,曾佯稱中風臥床,寧引頸待刀,不受安祿山偽職,竟令賊大將蔡希德感而釋之。王師一入東都,此人立即起身,直至軍中拜謁元帥。如此忠烈之士,堪為師表,足令偽官們汗顏。何不就將彼等驅往三司館舍,列拜其床前,自愧自恨耶?
李亨正想到深處,猛聽百官山呼萬歲,拜舞御前,又見圍觀百姓歡笑雀躍,方知魚朝恩宣制已畢。他向臣民頷首致意后,由禁衛(wèi)及內侍們護送回到大明宮天子便殿,內衙紫宸殿。
只見張良娣已在殿內,坐于龍椅旁那尊錦緞鋪墊的白玉胡凳上。大內宦官李輔國并幾個貼身宮女侍立在側。李亨幾步走近,見良娣粉面帶淚,知她有話要說,便不上龍椅,只挨著她坐在另一尊胡凳上,將她一只手輕輕握在掌心,柔聲問道:“賢妻為何不在后宮將養(yǎng)身子?”
張氏緩緩抽出手,取袖中絹帕拭去淚水,長嘆一聲道:“臣妾以蒲柳弱質之身追隨圣上,血雨腥風幾萬里,原不為這三宮封后,只為皇帝避禍之時,身邊有個知冷著熱的貼心人,可托肺腑。如今神龍回鑾,乾坤甫定,陛下便要棄臣妾如弊帚,可憐滿宮黃菊為誰而開。”
李亨聞言,知是氣話,又握住那只纖手,問道:“賢妻何出此言?”
良娣順勢將頭偎依在皇帝胸前,半抽半泣道:“陛下那心愛謀臣臨去之時,可教如何處置臣妾?”
李亨立時醒悟,定是有人將李泌“不可即封皇后”之言轉述與她,便扭頭看了李輔國一眼。當時只有這寵宦在場。
輔國躬身上前,拜道:“圣人勿怪?;屎笾熊娝抉R李泌辭歸,問臣可有留言。臣只是據(jù)實以告?!?p> 李亨聽他仍稱張氏為皇后,知他忠心,并不怪其僭越,只摟緊良娣柔肩,道:“天子無戲言,朕必不負卿。只是祖制難為。朕已傳旨中書省,即日封妃,兩月后冊立為中宮皇后。賢妻只稍安勿躁?!?p> 張氏輕輕推開皇夫,坐直身子,道:“臣妾名分猶可待,只是圣上許諾,立李佋為太子之事,不可有變也?!?p> 李亨聽她口氣,并不知李泌建言速立廣平王為太子,便知輔國肚里自有分寸,松了口氣,敷衍道:“佋兒尚不足五歲,待朕與群臣漸通聲氣,再立不遲?!?p> 良娣一時無言,半響又道:“妾聞陛下已派韋見素去蜀中奉迎太上皇回京,然天無二日,不知陛下可有萬全之策?”
李亨略微思忖,道:“父皇已將國璽、金冊傳于朕,并昭告天下,從此只以太上皇之名頤養(yǎng)天年,不問政事?!?p> 張氏冷冷一笑,道:“陛下難道忘卻一年之前,上皇于蜀中詔令諸郡王,分領天下節(jié)度使,幸有諫議大夫高適勸止。后又令時為太子的陛下與永王李璘,及虢王李巨成‘三王分鎮(zhèn)’。直到郭子儀等朔方將領在靈武擁立陛下,李璘又因謀反罪被殺,方破此分治格局。又怎見得太上皇就此罷休,不復思念皇權。”
李亨不答,心中暗想,此番迎上皇回京,倒要認真試探一番,再做道理。
只聽張氏又道:“臣妾常想,圣上登基未久,只有郭子儀、李光弼等朔方舊部忠心護主,余皆立威未穩(wěn)。昨日聽聞,附賊之偽侍中陳希烈、偽中書令張垍等三百余人,素服向廣平王請罪。彼等偽官,本該嚴苛問罪,竟被他撫慰釋放,臣妾深以為不妥。后日王師返京,當命其將一干罪臣復押,送大理寺候審,萬不可心存婦人之仁,再予寬容?;蛑匦逃谑校蛸n白綾自裁,皆由圣上親自決斷殺伐,不容他人置喙。以殺雞駭猴,撣壓那些上皇推薦之舊臣工,如房琯及其黨羽。使?jié)M朝皆知陛下決非懦弱輕信之昏君,乃是英毅果決之明君也。更要重用輔國一班內廷宦官,令執(zhí)掌羽林、龍武及神武三支禁軍,與外朝群臣抗衡,方可立皇威,肅朝綱,圣上高枕無憂矣。”
良娣這番話句句直戳李亨心坎。他原本就深惡痛絕那班安叛偽官,他們自祖父及父輩皆深受國恩,卻在賊叛初起,便喪失臣節(jié),不殺難平心頭恨。只是禁不住李泌、李峴等人力勸,方默許廣平王將其盡數(shù)釋放。眼前聽張氏之言,甚覺有理。但見她毫無顧忌,涉議朝政,也有些許不快。只礙于患難夫妻情面,不忍責備。
見皇夫全神傾聽,張氏越發(fā)得意,又道:“還有那起文人騷客,如王維、杜甫等,曾自命清流,卻于逆亂之時受賊驅使,屈意求生,并不抵死相抗,實非濁流耶?雖非大惡,也要據(jù)狀勘察,以正天下視聽?!币娎詈囝l頻點頭,其話鋒愈厲,“還有那位李太白,得上皇恩寵,賜封‘閑散逍遙學士’,卻只是以艷詞媚上的宋玉之流。那幾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名花傾國兩相歡,長使君王帶笑看’,竟將前朝楊妃惑君誤國之濃艷妖嬈,浮華奢靡之態(tài)寫得如此風流旖旎,高華嬌貴。于是朝廷上下爭相拜倒在其石榴裙下,致使世風日下,君王懶朝,羯胡乘機作亂,真真枉負了‘詩仙’美名。更可恨者,他竟以詩詠贊那個覬覦皇位的永王李璘?!嚱杈跤耨R鞭,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依其詩所詠,仿佛平定逆胡皆是李璘指揮,將陛下麾指王師,速取二京之蓋世奇功置于何處耶?那末句‘到日邊’,更顯得還要倚仗上皇勢力撐腰,與首句‘借君王玉馬鞭’相呼應,是為永王不甘稱臣,欲謀反作亂之鼓吹也。臣妾聽聞他囚于潯陽死牢,那就是亂臣賊子的下場所在,斷不可將其赦免復出。”
李輔國也在一旁道:“臣聞李白素輕宦者,曾佯作酒醉,命高力士為之脫靴。后友人勸其收斂,他狂笑道,宦官不過身殘俗人,我卻是天姥山醉仙轉世,一向騎白鹿游訪青崖之間,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可誰曾想,他日前竟從大牢寄信淮南節(jié)度使高適,哀哀以告蒙冤入獄之情,請求為其辯解脫罪,釋出死牢。我只笑他,既是仙人下界,何懼一死哉。”言罷不住冷笑。
李亨卻問:“高達夫乃太白摯友,此番奉命討伐永王,必到潯陽,可見求情奏章上來,為他洗罪?”
輔國面帶不肖,道:“據(jù)報,高常侍對李白之信置若罔聞,更不曾去死牢訪慰?!?p> 李亨聞聽默然,記起世間有詩專贊高適與李白、杜甫三人之誼,“醉眠共秋被,攜手同日行”,不覺暗嘆其寡情。轉念又想,臣子以忠君為要,朋友之誼何足惜哉。于是道:“忠臣本該與附逆者涇渭分明,不與為謀也。”
良娣若有所思道:“臣妾近聞,有人愿以自身官職爵位保釋李白?!?p> 李亨忙問:“賢妻可是說兵馬副元帥郭子儀?朕昨日確實得其如是奏請,已交朝臣議論。有何不妥?”
良娣緩言道:“非有不妥也。臣妾雖以為李白罪不可赦,但子儀乃一赳赳武夫,卻肯為文人如此求情,倒見他殺中有仁,酷中有義,實堪為陛下委以重任之股肱大臣哩?!?p> 李亨點頭,其實心中早有主張。他深喜李白之曠世奇才,每有詩出,必反復品味。也知其一時錯念,投奔永王,只是文人呆氣,四處為主鳴冤,令眾人避之不及。若按附逆罪殺之,必得萬世罵名,卻又無由為其脫罪。恰巧此時郭子儀上書,為王維與李白求情,他便樂得順水推舟,決意特赦二人,如此即送了心腹大將一個天大人情,又可籠絡天下人心。只因還有顧慮,尚未對他人言及。
君臣夫妻正議間,宦官禁衛(wèi)將軍魚朝恩進殿來報,太上皇前日已從蜀都啟程返京,奉命迎駕的韋見素奏請沿途接駕儀式。張良娣與李輔國對視一眼,轉又矚目皇帝。
李亨對朝恩道:“上皇天帝回鑾,朕必親自遠迎,儀仗有輔國鋪排。然上皇進京之首要,必然先祭祀太廟。如今宗廟寶器多于戰(zhàn)亂中遭賊劫掠,或失散民間。你速領左右神武軍于全城挨戶搜檢,盡數(shù)送歸廟堂。并傳旨京兆尹李峴,速遣人清掃太廟,鏟除狐兔之穴。朕要于明日始,一連三日前去素服哭祭。再傳圣旨與兵馬元帥廣平王,將洛陽那班已獲釋偽官再行收押,隨王師解入京城?!?p> 翌日,皇帝接廣平王李俶奏報:“洛陽東北重鎮(zhèn)河陽(河南孟縣)已被郭子儀率軍收復。又得探報,賊首安慶緒率殘部已達相州鄴城(河南安陽)。為阻止其收攏四散舊部,卷土重來,兵馬正、副二帥共議,立即乘勝追擊,攻下鄴城,再與太原李光弼部合軍,直取賊巢范陽,剿滅另一賊酋史思明,以絕朝廷后患。故大軍暫不回師,只遣羽林軍押送再囚之偽官回京受審?!?p> 李亨覽奏,沉吟半晌。乘勝聚殲窮寇,還是專心保全大位,難實決斷。他心中固然知道,“斬草必除根”之常理。然而曾為太子二十八年,也是被父皇猜忌,奸相李林甫構陷,惡相楊國忠威脅,朝臣肆意作賤之二十八年。幾番險些遭廢被殺,為保自身,不得已連休兩位太子妃,殫精竭慮,朝不保夕的歲月,早成心魔夢魘。如今上天見憐,終登帝位,每日著通天冠服,受百官膜拜。然危機陰影難消,時時心虛惶恐,若非父皇照祖制親手黃袍加身,這帝位怕是難以坐穩(wěn)。
思來想去,此次迎駕也實為不易。一請二請,修辭再三,皆遭父皇婉拒。直到李泌的“自馬嵬請留(百姓),靈武勸進(邊將),及今成功(兒勞),圣上思戀晨昏,請速還京,以就孝養(yǎng)(親情)”那二十七字《賀表》送去,方說動起程。故當下第一要事乃萬無一失奉迎上皇歸來,確認禪位正統(tǒng),新朝合制,使天下歸順。剿賊之事,只在早晚間。
李輔國已窺看奏本,察言觀色一番,對皇帝道:“依臣淺見,如今河內、河西(黃河以西)、河東及河南(洛陽四周)等中原腹地皆已平定,只那幾千逃賊也不過強弩之末,割雞焉用牛刀。范陽史思明有李光弼鉗制,一時難以為患。當務之急乃是盛迎上皇,以固圣上之大位。余皆可待也?!?p> 李亨點頭道:“愛卿所言,甚合朕意,更有何建言?”
輔國心中得意,又道:“臣以為,若要上皇為陛下之位鼎力背書,必先獲其歡心及愛憐?!闭f著,見李亨聽得十分在意,越發(fā)大膽,“陛下可向上皇盡訴思父之親情,又因社稷為重,不得已倉促稱帝之苦衷,獲其垂愛諒解。廣平王原是上皇愛孫,如命其隨行迎駕,必獲上皇歡心,又著興慶宮加緊修葺,供上皇與梅妃等宮眷居住。再命魚朝恩調撥一隊禁軍內衛(wèi),不使外官擅入為擾,更顯得陛下之至親至孝?!?p> 李亨大悅,對心腹內官道:“愛卿傳朕口諭,廣平王即率王師回京,評功封賞?!?p> 十月二十三日,羽林將軍王強林率部押送三百余偽官從洛陽到達長安其中一白發(fā)老者甫進城門,便一路痛哭喊冤,世人聞之側目。一干人等被送至大明宮丹鳳門之西便門外,由禮部尚書兼京兆尹李峴、兵部侍郎呂湮,及御史大夫兼三司副使崔器接著。那白發(fā)老者見著李峴,哭喊更甚,全不理會羽林軍士呵斥。峴見其須發(fā)凌亂,面容憔悴,一時認他不出。只聽他聲嘶力竭喊道:“李大人,下官乃是河南尹達奚珣也!曾助封常清大將軍抵死抗賊。只因兵敗被俘,脅受偽職,實非主動投敵也!還望大人明察呀!”
李峴聞之,心中不忍,才要上前寬慰,卻被崔器一把扯住袍袖,幸災樂禍道:“背主附叛,合該處死,不足為恤!”言罷,命禁軍將一行戚戚哀哀者驅趕至含元殿前。
殿內皇帝端坐龍位,文武大臣肅列兩側。殿外禁衛(wèi)三軍森羅密布,個個橫目冷視。被押人等望之縮肩垂首,難以挪步。那一路哭喊叫屈的達奚珣見狀也噤若寒蟬。
只見崔器傲立于殿前玉階之上,厲聲對眾偽官斥道:“爾等辜負皇恩,趨附逆胡,禽獸無異,還有何面目著衣冠,踏靴履耶?”
眾人聞聽,先是面面相覷,待醒悟過來,只得爭先恐后脫冠解袍,擲之于地,又棄鞋褪襪,赤足立于冰涼的宮磚上。
崔器鄙睨一笑,越發(fā)咄咄逼人,道:“面對圣人天顏,滿朝忠臣良相,爾等茍且偷生之流,豈無一絲羞恥耶?”
偽官中就有一人率先嚎啕大哭,跪地捶胸,自摑面頰,口中高喊:“罪臣有負國恩,愧對先人,死有余辜啊!”眾人驚愕之余,紛紛效仿,一時哭號之聲傳震大殿,竟有人哭到口吐血沫。內中有曾為大唐名相之陳希烈,在安叛禍起之初,先抗后降,授偽丞相,此時磕頭如搗蒜,血浸磚石。
御座上,李亨看得又痛又恨,氣涌胸膛,即傳旨下來,命崔器將罪官們押去三司館舍,依次向那忠節(jié)之士甄濟跪拜,然后收監(jiān)大理寺京兆獄。
十月二十五日,兵馬元帥李俶奏報:“回鶻太子接葛勒父汗諭,‘大唐兩京已復,即日率軍回國’。此時回軍已先行離洛,赴長安辭行天子?!?p> 李亨覽奏,即傳旨:回太子到京之日,在京所有官員著朝服盛裝于城東長樂驛站恭迎。
十月二十八日正午,由禮部尚書兼京兆尹李峴引領,百名步騎兵左右護衛(wèi),鼓樂儀仗、各色旗隊及傘羽隨后,簇擁回鶻太子轉乘唐太子儀仗輅車,在土拔斐羅等回將陪同下,進大明宮宣政殿覲見唐皇。所率幾千騎兵候于紫宸門外。
李亨端坐殿前龍椅,招回太子升階。葉護領眾將拜舞叩恩已畢,升階再拜,道:“臣叩謝圣上隆恩,以天朝太子之儀仗迎我進宮,彰顯我回鶻戰(zhàn)功!”
唐皇令回太子近前,緊握其手道:“朕本欲親迎,奈時間緊迫,權且從宜。”
葉護道:“父汗催臣速歸,也正值軍馬戰(zhàn)死甚多,便宜回國再補充,以待圣上再次召喚,剿除安史余孽?!?p> 李亨微笑點頭,命殿中監(jiān)李輔國宣讀圣旨。
“制下:回鶻葉護忠勇助唐,戰(zhàn)功顯赫,贈授司空,賜封忠義王。每年可獲取絹帛兩萬匹,自朔方軍領取。”
葉護再拜,謝恩出宮,飛馳回國。卻怎知他竟一去不返,一年后被兄弟移地健羅織罪名殺害,乃是后話。
十月二十九日,三司正使李峴啟奏:“……羯胡起叛,二京全陷,天子幸蜀,人人自危,各顧身家,禮數(shù)敗壞,然并非心愿,奏請免罪?!?p> 皇帝覽奏,贊峴為宗室賢良大臣,立下制書:“……受賊家錢,或受賊寄附,……限于十日內準數(shù)送納本坊,不須科罪。……又聞人家子女,多被侵逼,且非本情,一切不須尋問?;蚺c逆賊所居相鄰,及作意來往,情非切害一時之事,有別于逆黨。……釋放受賊偽度之僧人……并勒還俗,所在寺觀,勿許居住……”
制書頒下,京城士人奔走相告,頂禮稱圣,人心大安。
十一月五日,東都洛陽王師大營接太原李光弼密報,道是已備足兵馬糧草,只待大元帥令下,便可以南北犄角之勢,聚殲龜縮于鄴城并范陽之安史兩部叛軍,天下綏靖。
李俶即召副帥郭子儀及眾將于廣達樓計議,再次奏請北肅殘敵。正草擬奏表時,忽見親兵領宦官將軍魚朝恩上樓。見他手捧黃綾圣旨,眾將帥即立身拱手,靜聽宣讀。
“詔曰:先賢孔子奉孝道,曰孝,德之本也。人之行,莫大于孝。夫孝,始于事親,于中事君,終于立身。今二都收復,朕將親迎太上皇御駕回京,以順應民心,安撫社稷,則朕愿畢矣。今詔令天下兵馬元帥廣平王李俶,并副元帥兼兵部尚書及三鎮(zhèn)節(jié)度使郭子儀,率王師即日起程,返京師聽封,候迎上皇?!?p> 朝恩讀罷,雙手將圣旨捧與李俶,面帶諂笑道:“臣離西京時,圣上口諭,廣平王乃太上皇至愛孫輩,自幼親臨輔教。此番自蜀都返京,歷經磨難,非郡王隨圣上前往迎駕,不能寬慰上皇之心,切勿遲歸也?!?p> 李俶聞聽,口稱謝旨,心中卻深以不能將剩勇剿滅賊寇為憾。
十一月十日,王師回京,行至灞上(西安東,灞水南,白鹿原上),只見前方各色幡幢旌旗無數(shù),還隱隱傳來鼓樂之聲。廣平王正與郭子儀并轡而行,傾聽片刻,道:“好似宮中大曲,《秦王破陣樂》。”又行一程,已清晰可見兩隊輕騎兵及六行步甲隊,其后是兩排龍旗手及各型宮中儀仗車。子儀聞聽大驚,對廣平王道:“前方莫不是圣上出行儀仗,大駕鹵簿?”
李俶也暗自吃驚。兩人急催馬上前。只見那幾排步兵、騎士并車隊忽地整齊閃開,一支幾百人鼓吹樂隊邊舞邊奏,徐徐而出,左右跟著各持青龍、白虎旗兩隊士兵。隨后是上百官員著各色朝服魚貫而來,漸又分行兩路,有一輛雕龍繪彩,碧玉為輅的天子乘輿由幾十個駕士挽出,車旁幾十名騎皇家駿馬之左右龍武禁軍將士護駕。
俶與子儀看得真切,那玉輅車上端坐的正是當今皇帝,忙一齊翻身下馬,快步過去,跪拜在御駕之前。
李亨由李輔國扶下玉輦,親自將郭子儀扶起,緊握其手,道:“朕之家國,由卿再造也!”
子儀忙拜答:“陛下言重了。臣久承隆恩,又仗大元帥運籌指麾,將士忠勇,百姓相助,更有張巡、顏真卿兄弟及李光弼一班忠臣賢將,與叛軍抵死抗爭,微臣方能建立寸功,安敢自矜哉。”
君臣一時皆目中含淚,心意相通。
李亨又將長子扶起,撫其肩道:“皇兒不負朕之期許,驅賊復京,重扶社稷。若是上皇見汝,必喜悅寬心,安養(yǎng)天年矣。”
李俶忙問:“皇爺爺已到何處?”
李亨道:“前去迎駕的韋見素,昨日送回上皇途徑劍門關(四川劍閣縣)所詠一詩,想是此刻已出蜀地。朕欲親往相迎?!?p> 俶道:“兒臣請率羽林軍與父皇同行,以保萬無一失?!?p> 亨點頭道:“皇兒一片忠孝,朕準請。”
唐皇于是執(zhí)手郭子儀與廣平王,共登玉輅。十幾萬大軍隨天子儀仗,龍威虎震,鼓號喧天,返回京城。
大明宮丹鳳樓下,五道門早已清掃一凈,門前寬敞甬道上并巍峨高聳之城樓內,早已大排筵宴。只待皇帝與王師一到,便有上千黃門小宦穿梭般在門前擺置上各式胡餅蒸饃,全羊整豬,燒烤蒸烘,肉香誘人。更有幾百壯漢抬出碩大酒缸,均貼金紅“御”字,分置于各路軍列之旁。那些領軍節(jié)度使及四品以上武官,隨正、副兩帥上丹鳳樓與天子共宴。一時羯鼓頻擊,玉笛繞梁。樓下軍士抓餅撕肉,碗盞溢酒,歡聲鼎沸;樓上君臣觥籌交錯,把酒共祝,互道勞苦功高。
席間,皇帝對左手坐的郭子儀道:“愛卿常年駐守邊塞,家眷隨軍,同受風寒割面如刀,路行飛沙走石之苦。朕欲賜京宅一處,愛卿可將夫人及家小接來,共享盛京榮華?!?p> 子儀慌忙離席,拱手拜道:“微臣世代深受皇恩,已是誠惶誠恐。今以微功,難邀重賞。且賊寇尚未盡除,臣安敢就享天倫之樂耶?!?p> 李亨請他坐回,對在座文武百官道:“子儀因國廢私,竭忠盡責,實乃社稷之望,朕之股肱之臣也!”
筵宴直到深夜。市人圍觀者眾,也有從自家抬來酒肉,以勞大軍。只見一老者愴然淚下,撫胸哽咽道:“不想今生有幸親見王師復國之日耶!”
李亨起駕回紫宸寢宮,已是二更時分。許久沒有如此喜悅豪情,不免宴上與群臣痛飲數(shù)爵,已是耳熱眼暈,頭重腳輕。
方由李輔國與宮人解下冕旒,脫去袞服,扶上龍榻躺下,就見張良娣由貼身宮女簇擁,姍姍而來。他勉強支起頭,卻被張氏輕輕托回枕上,柔聲道:“陛下大宴半日,想必已是心勞身倦。臣妾本不該再來相擾,只是方才讀了韋見素送來上皇之詩帕,甚感不安,不吐不快,還請陛下恕臣妾多言之罪。”
李亨酒意朦朧,懶懶道:“愛妻隨時可來見朕,有話但說無妨。”
良娣就在龍榻旁繡墩上坐了,手中捏著一幅黃綾,試探道:“上皇這篇《幸蜀至劍門》詩,陛下可讀出了他不甘釋下皇權,意欲籠絡舊臣,圖復大位之心術?”
此話雖是輕言慢語,卻似一根細針直刺有心之人,李亨立時大驚失色,忽地坐起身,雙目園睜,道:“賢妻此話怎講?”
張良娣只將手中黃綾展開,逐句讀來:“‘劍閣橫云峻,鑾輿出狩回。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開。灌木縈旗轉,仙云拂馬來。乘時方在德,嗟爾勒銘才。’”
李亨聽了倒放下心來,復又合上眼道:“朕以為什么要緊,不過是上皇舊地重游,見景生情而已。”
良娣冷笑一聲,道:“陛下不見詩中不甘雌伏之意耶?且看:劍閣橫,鑾輿回,翠屏合,丹嶂開,縈旗轉,仙云來,乘時德,勒銘才。哪句不是君臨天下之豪情,眷戀龍椅之希冀?哪里像是出自耄耋老翁,甘愿隱退者之手筆。只恐上皇那四十年天子盛威不減,又有神策大將軍陳玄禮高力士等心腹,皆在禁衛(wèi)三軍中聲名威赫,爪牙盤集。還有上皇派在陛下身邊的舊臣元老,如房琯、韋見素及崔渙等人,皆已沐恩多年,只消父皇他振臂一呼,豈有不鼎力助其復辟者?那時陛下皇位安在,性命安在?”
李亨聽得冷汗夾背,多年夢魘涌上心頭,一時酒意全消,愕然問道:“以你所言,朕當如何?莫非要……”
張氏忙伸出纖纖玉指,輕壓在皇夫唇上,搖頭道:“陛下今日已不似當年太宗皇帝,非于玄武門囚父弒兄,不能登頂大位。依臣妾看來,只須將父皇羽翼逐一剪除,挫其心志,敗其妄念,便于陛下之位無礙。再將其供養(yǎng)宮中,彰顯陛下忠孝兩全,以塞悠悠眾口。只不許外臣聯(lián)絡滋擾,免生是非?!?p> 一旁李輔國素恨高力士。早年凈身為宦,只因相貌奇丑淪為高力士雜役,百般看不上眼,稍不隨心,非打即罵。他雖頗知書計,卻被打發(fā)在馬廄掌簿籍。萬幸后來遣發(fā)東宮,專侍太子,深受寵幸,還賜名輔國。每每思及往事,便恨懣生報復之心。只是那高力士有太上皇倚重,莫可奈何。此時聽張氏如是說,忙湊上前,道:“皇后最有智數(shù)。高力士必不可久留上皇身邊,謹防他挑唆陛下父子親情。”
李亨道:“朕幾日后將親迎上皇回京,輔國就率禁衛(wèi)隊隨行,見機應變。”
張氏問:“可有皇子同行?”
李亨道:“上皇最愛俶兒,朕欲令他伴駕。”
良娣頓時變色,道:“不可。如今他是兵馬大元帥,謹防他擁兵自重,與上皇遙相呼應,徒起事端。不如攜李佋同去,幼子無邪,令人放心。”
李亨道:“佋兒年幼稚嫩,此次返京途中已感風寒,恐怕不宜再次遠行?!?p> 良娣不以為然,道:“這幾日已見他安復。況生于皇家,身系國祚,本該自幼歷練風雨。再有乳母養(yǎng)娘隨行看護,料無大礙。想他聰穎乖巧,此去必獲上皇喜愛,若得其金口玉言相贊,百官聞聽,記住心中,來日冊封太子,也是人心所向。”
皇帝李亨不置可否,寵宦李輔國倒將張氏之言句句聽在耳里,驚在心頭,猛然醒悟這女人哪里是為年幼無知的十二王子討封,分明打算日后自家垂簾聽政,抑或竟妄想仿效則天武皇。只可惜她識度淺薄,縱然有武氏雄心,卻無其胸襟才干。且楊妃誤國,覆轍不遠,朝廷上下,無不惕然,其妄念難以成真。想年前危難之時,若非我李輔國鞍前馬后奔走,力勸時太子北上集兵,登基稱帝,哪有今日之二京光復。故輔國在,便不容牝雞司晨,且看她往后如何行徑。
只看這唐廷始復,后宮便是權爭暗涌,暫且不表。
再說廣平王心念愛姬獨孤氏,宴罷即回百孫院里自家府宅。進得院來,只見原有的庭院擺設如三彩仿真馬,鑄銅龜鶴皆被洗劫一空,連殿宇之雕梁畫棟也是非殘即缺,如遭雷劈。好在院落已被清掃干凈,可容踏足。李俶看夠東、西京兩處皇宮劫后慘狀,眼前這殘破的百孫院已不足引為悲戚。
才走進廣平王府苑,幾房姬妾兒女早已迎出來。十五歲長子李適直奔到跟前,張口便問:“父王可尋得王兒的沈氏母親?”
俶見他只顧急煎煎探問生母下落,并不在意方才浴血而歸的父親是否安泰,心中頗為不悅。但念其出生八個月就被皇太爺欽封奉節(jié)王,以嫡長子之名養(yǎng)在正室王妃崔氏身邊,卻一直不得承歡于生身庶母沈氏膝下,便將嗔怪轉為憐惜,俯身道:“父王每取一地,即遣羽林將軍率人四處打聽尋覓,只是你沈氏母親至今渺無蹤跡。待蕩平殘寇,再普天下布告尋找罷?!?p> 正說著,忽覺眼前一亮。只見那位朝思暮想的愛姬獨孤氏正在人群中美目閃爍,嬌容含笑,便分開眾人,徑直朝她走過去。四目相對,無限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卻不見她人妒羨眼神。
俶曾與她共讀隋書,細品兩百年前隋文帝與皇后獨孤伽羅之恩愛,稱她也是“妙善菩薩”轉世,美善無雙。即使眾目睽睽之下,也從不掩飾對她情有獨鐘。
此時他牽住獨孤氏的手,欲回寢殿,卻聽得一個嬌聲急道:“父王稍等。崔王妃病勢沉重,升平姐姐要哭壞了!”
那是華陽。俶聞聽大驚,松開愛姬,直往崔妃所居中院正房。升平一眼見了,便撲過來,在父親懷里無聲抽泣。李俶將她輕輕推開,走到臥榻前。只見昔日爭強好勝,秀麗精致的太子妃竟是一副蓬頭垢面,肌消骨立,神志昏沉的模樣,驚問服侍宦官:“何至病重如此,可請過太醫(yī)來看?”
崔妃看著已是氣息奄奄,一旦聽得丈夫聲音,仍拼力睜開眼,氣弱聲微道:“夫君還要出征么?妾身已是病入膏肓,藥石無醫(yī)了。”
李俶忙坐到榻前月凳上,握住那只勉強伸出錦被外瘦骨嶙峋的手,寬慰道:“本王已得勝回朝,賢妻只管放心安養(yǎng)。待我秉過父皇,請宮中御醫(yī)前來診治,不日可愈。”
崔妃聞聽,默默閉上眼睛,兩行清淚滑下黃瘦面龐。俶又柔聲安慰數(shù)語,就走出房來。一到院中,便問跟來的主事宦官程元振:“才幾月不見,王妃就病得如此沉重,是何緣故?”
程元振一臉愁容,躬身答道:“崔王妃自北上靈武,,已是精神不濟,只因要強,不肯與人言說。自郡王授兵馬大元帥,領軍平叛,王妃日夜提心吊膽,漸至茶飯不思,性情乖張。后在鳳翔行營接見回鶻迎親使團時,張良娣為升平縣主一句無心之言大怒,幾乎降罪于郡王,崔妃一時驚恐,險些當場暈厥。之后漸至神智混亂,拒不飲食。老奴幾次請?zhí)t(yī)來診視,皆被王妃叱罵。今日之狀,臣實惶恐?!?p> 李俶雙眉緊蹙,囑道:“明日進宮請御醫(yī)來看,本王親自在場,勸她就醫(yī)。”
是夜,李俶獨宿于書房。
十二月三日晨,丹鳳門中道上天子法駕引導在前,皇帝李亨身著紫色錦袍,騎御馬在后,文武百官騎馬相隨,正待出發(fā),廣平王催馬趕來。見著父親,下馬跪地,問道:“方聞父皇今日去咸陽奉迎太上皇,為何不知令俶兒隨行護駕?”
李亨冷著臉道:“朕聽說廣平王崔妃病體堪憂。她原是太上皇指婚正妃,你須得仔細看顧,早脫沉疴,休傷了上皇之心。此去咸陽護駕者眾,王兒不必掛慮?!毖粤T,即命法駕起程。
李俶眼睜睜望著兩駕流光溢彩的金根車由幾十輛副、屬車簇擁,成千騎衛(wèi)相隨,逶迤西向而去,只得長嘆一聲,上馬回轉。
當日午后,天子儀仗到達京畿道上咸陽城外,大宦官李輔國已遣人先往通報太上皇歇駕的望賢樓。李亨抵近時,只見父親已在宮樓南窗翹首觀望,忙于馬背上拱手連拜。又翻身下馬,疾步奔至樓前,朝上頻呼“父皇萬歲,萬萬歲”。接著雙膝跪地,頓首以拜?;舳鄷r,復又起身,揮袖拜舞,斂袂稱慶。待李隆基被高力士攙扶,緩步下樓走出來,李亨立即以手著地,匍匐至其靴前,以胡禮雙手捧定其足,額頭觸靴。片刻后方仰起頭,已是涕泗縱橫,哽咽不能自持。
李隆基亦是老眼含淚,躬身捧住兒子的臉,顫聲道:“皇帝為社稷復興,清減不少矣?!?p> 李亨忙答:“兒見父皇依然龍體康健,矍鑠如前,心足矣!”
李隆基忽見兒子身著一襲紫袍,大驚問道:“皇帝為何身著大臣朝服?”
李亨拭淚道:“二京已復,上皇回鑾,兒臣將還位于圣人,甘為太子?!?p> 言罷,命李輔國捧出一襲明赫赫嶄新黃龍袍,跪獻上皇。李隆基見狀,大為動容,略為思忖,便親手接過,一舉抖開,俯身披在李亨身上,高聲向在場百官道:“朕已在皇帝靈武登基之時,頒下《即位詔》,送去冊書及傳國玉璽,以示內禪傳位。今日再當著眾卿之面,親手為皇帝黃袍加身,以示皇位正統(tǒng)!”
隨護幾千人無不動容,跟著李輔國齊呼:“皇恩浩蕩,大唐幸甚!”
上皇于是扶兒皇起身,父子攜手共進望賢宮樓。李輔國即命人將攜來之宮膳擺上。李亨數(shù)次為父親嘗菜,李隆基也將愛吃之食夾入兒子口中,一派天倫融融。群臣望之,皆大歡喜。
此間卻有兩人,心思與眾迥異。
高力士最先看出,新皇帝執(zhí)筷之手竟有些顫巍巍拿捏不準。反觀上皇,依然眼明手捷,毫無老態(tài),便看出了神。一旁李輔國見狀,不覺隨其目光所至,很快看出名堂,心下一驚,切齒暗想:老賊休得意,可知輔國我早有籌謀。
是夜,兩代唐皇同榻而眠。
翌日清晨,起程時刻已到,護駕入蜀的禁軍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牽過上皇愛駒“夜照白”。李亨卻命新建神武軍領軍王強林牽來另一匹大宛寶馬,對李隆基道:“父皇坐騎已經長途跋涉,疲勞已極,必不安穩(wěn)。兒臣將這匹十六神駿中幸存之‘紫燕驄’帶來,就為替代之?!?p> 李隆基微笑道:“皇帝用心甚深矣!”言罷欣然上馬。又見李亨不假他人之手,親自攬韁,牽馬前行,慨然對行走身邊的大臣韋見素道:“我作皇帝甚久,從不知貴。今見天子為我牽馬,方知貴矣?!?p> 一時來到法駕主輿之金根車前,李亨扶父親下馬。正要上車,一個身穿精巧甲胄,眉目清秀的小兒走上前來,跪拜在地,稚聲嫩氣略帶沙啞道:“皇孫李佋叩問皇爺爺安好!”
李隆基便不上車,命小童站起身,打量一番,問李亨:“他是你的兒子?”
亨笑答:“便是兒臣第十二子,李佋。”
李隆基又看了小童一眼,道:“看著甚是單薄,務必精心哺養(yǎng)?!?p> 李亨忙點頭稱是,命乳娘將李佋抱下,又將車輿后門拉開,扶父親上車。卻見他還在四下張望,問道:“怎不見廣平孫兒,還有那平叛第一功臣郭子儀?”
李亨忙道:“二人皆因繁忙軍務,一時難以脫身,望父皇見諒。”
李隆基點頭道:“清剿殘孽為要,為父不怪。只是想起多年前,一日你我與俶兒三人同在紫宸殿上,為父對當時丞相張說道,‘三個天子同堂,好不快哉!’”說罷,便自顧登上乘輿。
李亨心中一沉,默默上馬。高力士及陳玄禮與百官緊隨金根車。那三千神武禁軍森嚴后衛(wèi),于是車馬轔轢,直奔長安。
此時無人察覺,李輔國不動聲色,暗派心腹,已將蜀中跟隨上皇的六百余衛(wèi)隊就地發(fā)放路資,盡數(shù)遣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