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56年9月某夜
大唐東都洛陽紫微城,偽大燕國皇宮
“啟稟陛下,有一青年女子殿外求見。”李豬兒顫聲向龍床垂幛內(nèi)道。其乃偽宮一內(nèi)宦,專一侍候床上那身大如山之人衣寢便溺。一個時辰前,因替那初登大位的主人寬衣解帶,不慎碰其疽爛下肢,被連踢帶踩,傷及胸肋,此時吐字十分艱難。
龍床上臉朝內(nèi)歪著的,正是十月前矯詔興兵,反叛大唐之北方三鎮(zhèn)節(jié)度使,安祿山。
如今大燕國已立,“雄武皇帝”亦昭告,可說是如愿以償,誰知卻煩惱倍增。此時他紋絲不動,看似酣睡充耳不聞,然則毫無睡意,還在為午間之事怒氣難消。
原只為慶賀新朝乍立,他命人將長安搜捕來的樂工、歌舞伎、樂器及舞衣被體之犀牛大象舞馬,拉入洛陽宮中,依照垂涎已久的大唐皇宮“太常雅樂”之場景,在禁苑之中凝碧池旁,排下坐立兩部觀景臺,命伶人演出鼓吹、胡樂、雜戲及唐明皇李隆基所制宮廷樂舞《霓裳羽衣曲》,大宴新封百官。心中卻一再惋惜,那唐皇艷妃楊玉環(huán)已死于馬嵬,不然領(lǐng)進(jìn)洛陽宮中,必是樂不可言。定睛只見一眾樂工舞伎皆眼帶淚痕,滿臉喪氣,雖經(jīng)宮中衛(wèi)士刀劍威逼,勉強歌舞。不想其中有名雷海清者,竟當(dāng)眾摔擲樂器于場面,朝西京長安方向大哭不已,一時令在場百官顏色皆變。他當(dāng)時見狀勃然大怒,立命將此樂工縛于殿前柱上,親手以利刃肢解之。然尚不能消恨,又連刃兩個戚容最甚者,方斥令群臣散去。(此事飛快傳聞天下。時詩人王維聞后悲憤,作詩《凝碧池》諷之:“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乃是后話。)
他回至后宮,忽覺眼疾加重,視物不清,急欲褪下沉重龍袍,倒床歇息。不料近侍李豬兒粗手笨腳,觸碰日益潰爛之處,鉆心錐肺,便一腳踢去。若不是劇痛無力,站立不穩(wěn),必定當(dāng)場踩死那無根之奴。
艱難爬上龍床,祿山已無心召寵妃侍寢,只將胖重身子面墻而臥,任萬千思緒齊涌心頭。怒極而哀,他竟思想起幼年喪父,母為突厥女巫,改嫁唐將安買道,不得不隨之姓安。只因生性頑劣,奸詐兇狠,不得繼父待見,年方十歲便逃離突厥,浪至范陽。豈料在此結(jié)識了同為突厥人,又同年的史思明。兩人聲氣相投,他鄉(xiāng)遇知音,隨結(jié)成異姓兄弟。從此搭伙,偷盜斗狠,賴以為生,直到十九歲時因偷羊被抓。
按大唐律法,合該當(dāng)眾問斬。臨刑之前,急中生智,對當(dāng)時范陽節(jié)度使張守珪大喊:“大夫不欲滅奚、契丹兩蕃耶,而殺壯士!”本是無計可施心存僥幸,不想就此得張節(jié)度使刮目相看。非但當(dāng)場免刑釋放,還將他與義弟史思明同納麾下,編為捉生將(專捉對方“舌頭”)。
單憑著驍勇過人,地形爛熟,便屢屢得手,擒獲契丹多人,不日擢拔偏將,更被張守珪收為養(yǎng)子自此平步青云。
一旦念及早年發(fā)跡,他又不免心生得意:那唐廷權(quán)相李林甫,只看祿山生得膀圓腰粗,胡須盈腮,一派癡忠憨愚,便著意籠絡(luò)。怎知他無時不在察言觀色,揣度其意,又百般逢迎,暗上賄賂,得以一路舞到皇帝宴前,獲龍顏大喜。得知唐明皇對奚族契丹誓在必得,他便連施毒計,屢勝兩蕃。一時名震朝野,被傳為驍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
其后張節(jié)度為推諉戰(zhàn)敗之責(zé),竟奏請斬首養(yǎng)子祿山,唐皇不允。又有當(dāng)朝宰相張九齡放言“亂幽州著,此胡也”。他竟仍是吉星高照,毫發(fā)未傷,只因那明皇昏君羽翼護佑,越加封賞,張九齡等奈何不得,先赴黃泉。
自此,他官場上益發(fā)如魚得水,對朝廷所遣采訪使及過往使者官員百般諂媚,慷慨賄賂,終得在不惑之年晉封平盧節(jié)度使,兼柳城太守及四府經(jīng)略使等要職。
次年再次應(yīng)詔入朝面君。幾番對答,花言巧語,他信口胡謅曾焚香祝天,得滅食禾害蟲,救得一方百姓,哄得那李三郎“龍心大悅”,當(dāng)場獲兼任范陽(今北京)節(jié)度使,賜“謁見無時”。
之后,又有那執(zhí)掌萬里西域鎮(zhèn)邊大帥,朔方節(jié)度使王忠嗣奏他違規(guī)筑城招兵,私藏大量兵器糧草,必有謀反之意。也是那奸相李林甫,自身粗識文墨,卻妒忌朝中淵識高才之文臣儒將,力保祿山,對明皇道“胡將只知奉命作戰(zhàn),斷不會作亂”。他也福至心靈,甩一身贅肉,胡旋于禁闈,搏少年艷妃笑得花枝亂顫。又不吝拼將五旬之軀,送與玉環(huán)認(rèn)作養(yǎng)子,膝下承歡,對面而食。這種種淫樂,倒博得昏君寵愛日增,一發(fā)不可收拾。
那王忠嗣仍不識時務(wù),屢忤圣意,到底被李林甫參倒。只一句“只知效忠東宮太子”,便勾出唐皇忌憚,褫奪了四鎮(zhèn)節(jié)度使兵權(quán),終亡于流徙途中。
思及此,他不免切齒咬牙,恨聲咒道“逆祿山者,必亡”。抓著床欄,他吃力挪動些許,轉(zhuǎn)念想到,正是這昏君有眼無珠,賞罰顛倒令他警醒。雖是當(dāng)時深得圣眷隆恩,然一眾賢臣良將,動則獲罪,朝不夕保,何況某一胡人武夫!
彼時他已嗅到帝國于無度奢靡中散出之腐臭。眼見朝野上下多有尸位素餐,耽于享樂之臣,民間因經(jīng)年未聞戰(zhàn)火,安享太平已久而夜不閉戶,毫無防范。朝廷雖多有驍勇大將,慣戰(zhàn)老帥,卻都分守于邊城藩域。京畿防衛(wèi),卻在近年撤去彪悍狠辣之千牛衛(wèi)禁軍。所倚重之龍武、羽林兩軍,雖華服盛裝,英姿颯颯,實多充斥貴胄子弟,專事皇家儀仗,不知戰(zhàn)事,真正的“金玉其外,花絮其中”。
此番老樹將朽,盛世末日之景象,令他既驚且喜。驚的是百年大唐已成鏡花水月,難經(jīng)風(fēng)雨;喜的是自身羽翼已豐,麾下幾十萬虎狼之師,個個死忠,人人好戰(zhàn)。所轄幽州范陽等北方諸郡,所藏戰(zhàn)車軍械無數(shù),糧草囤積如山。此時即興兵南下,問鼎中原,豈非彈指一揮間?漢人古云:帝王將相,寧有種乎。祿山雖為胡類,早已漢化,何不學(xué)那三皇五帝,把個金鑾寶殿也坐上一坐。
此心既起,再難壓抑。于是加緊收攬自認(rèn)懷才不遇之文人,有戰(zhàn)功未得封賞之武將,皆以重金籠絡(luò)。又在朝中布下耳目,專探宮里動靜。與此同時,暗中命人制下百官朝服魚袋,以備稱帝之用。
正緊鑼密鼓中,忽接密報,京城眼線吉溫突然獲罪,被宰相楊國忠下獄,不審不白,未幾而亡。幾天之后又接皇帝口詔“即刻進(jìn)京,共享秋宴”,令他又驚又怕。驚的是莫非近來招降納叛,不臣之舉已被昏君察覺;怕的是一旦進(jìn)京,即如肉餅擲犬,有去無回。便是如今想來,也是冷汗淋漓。
由是又記起當(dāng)時咬牙切齒,鐵了心思,此間不反,更待何時!遂召幕僚中兩員心腹,嚴(yán)莊、高尚,及大將阿史那承慶密議,皆言“可”。又以范陽軍擁有奚族與契丹為主力之“城傍少年”,乃天下最兇狠擅戰(zhàn),且忠心可靠之師,力勸即日起兵,自范陽直取唐廷東西兩京,天下一舉可得。
一時激昂慷慨,利令智昏,他便決計反唐。速召各路兵馬,以皇帝矯詔示眾,道:“上有密旨,令祿山將兵入朝,以討奸相楊國忠。諸君宜即從軍?!?p> 不待眾將質(zhì)疑,他便出示預(yù)制進(jìn)軍路線圖,每將一幅,上標(biāo)沿線山川走勢,關(guān)塞要沖。又賜金帛勵戰(zhàn),同時軍營張榜,“有異議扇動軍心者,斬及三族!”然后殺牲祭旗,大賞三軍士兵。次日,即于范陽城外殺牲祭旗誓師后,風(fēng)馳電掣,一路南下,直撲洛陽長安。
思憶至此,祿山頓時一陣摧枯拉朽之暢快。
發(fā)兵伊始,他自乘特甲戰(zhàn)車,統(tǒng)領(lǐng)二十幾萬大軍,“步騎精銳,煙塵萬里,鼓噪震動”,所攻之郡縣城池?zé)o不驚惶。百姓自不識兵戈,守城士兵初聞城下號角鼓噪,竟披甲不得,斗志先喪。待立于城頭,又驚魂不定,自墜如雨。那些轄官縣令更是聞風(fēng)膽裂,或大開城門,舉印出降;或棄城飛逃,鮮有死命抵抗者。便是洛陽皇城,奪之亦如探囊取物。
早知唐室腐敗,也未料如此速崩驟傾,不堪一擊。勝券在握,他果信天命加身。攻進(jìn)東都當(dāng)日,便昭告天下,建新帝國,號大燕,定都洛陽,自稱雄武皇帝。同時敕令史思明等部攻打河北各郡。
不想太原太守顏真卿與其堂兄,常山太守顏杲卿一東一西,聯(lián)軍抵抗,先殺范陽軍大將李欽湊及高邈,又活擒副將何千年,打開井陘關(guān),令河北十七郡縣先后反水歸唐。
那日他正“御駕親征”,率大軍進(jìn)取長安東部隘口,潼關(guān)。途中聞報河北連敗,只得急返洛陽,再調(diào)大將蔡希德前去增援,殺了顏杲卿,再占井陘,方穩(wěn)住軍陣。
不料那昏君李隆基也有明白之時,急調(diào)朔方軍大將郭子儀及副將李光弼先后出兵,奪回井陘關(guān),進(jìn)而大敗史思明軍,斬殺四萬余人。河北諸城紛紛殺史軍守將,以迎官軍。一時漁陽(天津)路絕。史軍有輕騎竊過者,多為官軍擒獲,至范陽將士家在漁陽者無不心搖。
更令他心驚沮喪者,竟是一文弱書生,真源縣令張巡。據(jù)正在河?xùn)|(山西)攻城掠地之大將張通晤來報,此人年紀(jì)尚輕,從未經(jīng)戰(zhàn)。時范陽大軍已席卷北朔,張巡竟以一己之力,招募義軍數(shù)千,死守睢陽城。一月之中大小四百余戰(zhàn),阻殺范陽軍以十萬計,斷其南下鐵蹄,保得唐軍賴以為繼之江淮租賦庸調(diào)通暢無阻。且為淪陷地區(qū)豎起拒降旌旗。
繼而再聞報,北征大將史思明復(fù)攻九門(石家莊東北)不得,死損萬人,自己因遭城下預(yù)伏之鹿角重傷肋脅,已逃往博陵(河北定州)。
禍不單行,日前又來戰(zhàn)報,南陽各郡已被太守魯旻及虢王李巨扼守,致使回軍之北路幾斷,除老家范陽,大軍實困頓于河?xùn)|一隅。此時西京咽喉,潼關(guān)已被唐皇派兩位猛將,高仙芝及封常清固守,拒不出戰(zhàn),至范陽大軍受阻,西進(jìn)無望。
戰(zhàn)況日下,祿山突感心力交瘁,滅頂在即?;炭纸乖曛H,急召嚴(yán)莊、高尚商討??珊薅某家彩且换I莫展,竟提出“棄洛陽,歸范陽”之議。氣得他劈臉大罵:“汝等數(shù)年教我反,以為大全。今攻潼關(guān),數(shù)月不能進(jìn)。而北路已絕,諸軍四合,吾所有者止汴、鄭數(shù)州而已。現(xiàn)朝廷上下,人心張惶,萬全何在?汝自今勿來見我!”
嚴(yán)、高唯唯難言,最終合計,先穩(wěn)住百官之心,再從長計議。于是設(shè)下凝碧池歌舞盛宴。豈知那些樂伎仍思唐廷,如喪考妣,令在座大燕文武汗顏。他怒不可遏,連殺雷海清數(shù)人。忽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發(fā)黑,幾近跌倒。勉強打發(fā)眾人離席,急命左右攙扶,上輦回宮。
此刻他正心緒煩亂,惡氣難消,這李豬兒偏不識相,竟又低聲奏道;“那女子聲稱乃陛下侄女,小的與衛(wèi)士們幾番驅(qū)趕,不肯離去,定要小的稟報。”
祿山乍聞,不免一怔:他只有一從兄安貞節(jié),終生未娶,哪來啥侄女。敢是民間女子大膽冒認(rèn)皇親,閹奴不查?想到此,又是怒火竄頂。他翻身坐起,抽出枕下藏刀,劈頭砍向豬兒。后者眼急腳快,慌忙閃過。正要舉刀再砍,殿外忽傳戰(zhàn)事急報,他又跌坐龍床。
須臾間,偽大燕御史大夫嚴(yán)莊奔入寢宮。只見他雙手高舉戰(zhàn)報,三腳兩步來至偽皇床前,,喜不自勝高聲道:“啟稟陛下,潼關(guān)捷報!”
乍聞捷報,安祿山不喜反驚,喝令嚴(yán)莊,“念!”
報道頗長,詳述范陽軍攻占潼關(guān)。原來鎮(zhèn)守唐將高仙芝與封常清,深知此關(guān)易守難攻,故堅持“以逸待勞,固守而不應(yīng)戰(zhàn)”,令攻城大軍一無進(jìn)展。后遭觀軍容宦官邊令誠誣以“貽誤戰(zhàn)機,坐以待斃”,李隆基盛怒之下,斬殺二將示眾。待察覺有誤,已鑄大錯。倉促敕令老將哥舒翰,離養(yǎng)病之地,拖半殘之軀,急赴潼關(guān)代守。隨后那哥帥經(jīng)不住監(jiān)軍宦官幾番嚴(yán)詞催逼,大哭一場,率兵出關(guān)應(yīng)戰(zhàn),被范陽大將崔乾祐大敗,官軍死傷慘重。半身不遂哥舒翰遭生擒,已被殺死獄中,云云。
祿山聞報,不禁哼哼冷笑。臨陣斬將,征用老殘,何以把守咽喉重關(guān)。足見那李三郎昏君之名已然坐實。大唐天下,合該姓安。想著心頭一陣暢快,倒記起適才豬兒奏稟。想那女子此時求見,莫非是神遣福星,帶給祿山好運?生為突厥女巫之子,他一貫深信神鬼運命。于是喚他近前再奏。
“那女子只道,其父是陛下堂兄安思順……”
聽聞“安思順”三字,祿山竟一時悲憤交集。悲的是堂兄安思順原是他在世上唯一敬重之人,因被宿怨哥舒翰排擠,他曾在唐明皇御前為兄申述,不想?yún)s使二人結(jié)下更深怨恨。哥某偽造通叛書信,思順蒙冤受死。如今宿敵已遭報應(yīng),兄長魂歸何處?憤的是堂兄愚忠,不聽其勸,面對不公,拒不反唐,終落得身首異處。如今其女前來投奔,不知是真是假。
祿山想到此,對一旁候旨的嚴(yán)莊道:“愛卿所報捷音,正值其時。速令重賞崔乾祐部,并通曉全軍,激勵將士,西取長安!”
待其御史大夫喜孜孜出了寢殿,安祿山命李豬兒,立即將求見女子帶進(jìn)殿來。
不一時,近侍宦官領(lǐng)進(jìn)一位身著唐軍玄甲兵服的少年。祿山瞇起眼睛,細(xì)細(xì)打量。只見那少年在矮墩的豬兒身后,顯得修長矯健,恰似土包后筆直一株青楊,自帶颯爽傲氣。
安祿山沉下臉,厲聲道:“大膽刁民,你是男是女,敢冒欺君之罪!”
那少年并無懼色,邁前一步,抱拳答道:“侄女乃安思順幼女,安玉丹。先父臨受刑,命我設(shè)法逃出,投靠叔父?!?p> “安玉丹?”祿山仍是狐疑,又問,“你可知汝父與我何為兄弟?”
只聽少年不急不緩,揚聲到:“曾聽先父言及早年之事,于開元初年隨其伯父安延偃及眾堂兄弟逃離已破敗之突厥部落,投奔同姓親族,時河?xùn)|道別駕安貞節(jié),即叔父大人之從兄。貞節(jié)伯父因玉丹伯祖父曾救其父安道買,遂相約兩家子輩皆為兄弟。時先父年已十七,叔父年方十歲,雖非血親,卻相與親密。待長成后,各自為官,統(tǒng)領(lǐng)一方,仍相往來。便是侄女幼時,也常得叔父賞給稀罕玩物。之后也有略聞,先父與叔父于官場志不同,道不合,然兄弟之誼未曾忘懷?!?p> 聽少年兩片唇說得有如口袋倒豆,祿山不覺憶及兄弟們少小趣事,到后來各懷異志,齟齬不斷,點點滴滴,不禁慨然。忽又記起一事,喚過豬兒道:“你看她腮下可有胎記?”
少年聞言,先自解開兜腮頭盔,一束烏發(fā)飄然落下,襯托揚起的臉腮。
李豬兒忙趨前左右細(xì)看,低聲回道;“稟陛下,這女子右腮下有一指甲蓋兒大小鮮紅胎記?!?p> 安祿山聽了,喚少年近前,伸手扳其下頜,瞇起眼仔細(xì)看過,拍拍少年嫩臉,連聲笑道:“不錯,是小玉丹。記得你爹只為這一點丹紅胎記,便喚你玉丹?!庇稚舷麓蛄恳环?,“不想竟長成這般英姿矯健。也難怪,將門虎女,真可與朕麾下城傍少年一試高低耶!”
他沒留意這侄女微鎖雙眉,悄然退開,又道:“可惜你爹不聽我勸,蒙冤壞了性命。然者,朕聽聞你家上下十幾口人,都被那昏君流徙嶺南,你怎得到洛陽?”
“侄女受先父部將護佑,獲贈玄衣鎧甲,化妝男子,一路瞞過唐軍耳目,方得到此?!?p> “如今汝已見朕,又作何打算?”
“玉丹愿追隨叔父左右,伺機以報父仇?!?p> “你父仇人哥舒翰,已被朕之大將所殺。莫不成你還要尋那殺父昏君?”
安玉丹默然以對。
“看你小小年紀(jì),倒有此深重心機?!卑驳撋揭詾樗J(rèn),搖搖頭,大聲一個哈欠,又道,“你既投奔與朕,定不會受虧待。朕準(zhǔn)你仍著男裝,在宮中隨意行走,吃住皆由這李豬兒張羅。若有一絲不周,盡管對叔講,看朕揪下他腦袋來。此番朕也乏透了,你便隨豬兒退下。”
*********
走出寢殿,安玉丹重重吐出一口氣。那里彌散腌臜穢氣,著實令她作嘔。一路所見眾多衛(wèi)士,個個橫眉立目,兇相畢露;也有隨意仰臥,盤坐賭錢,百般丑態(tài),全無宮廷儀表。領(lǐng)路李豬兒低聲道,此皆是皇上親兵,天下無敵之范陽城傍少年軍。她默默記下。
玉丹隨內(nèi)侍宦官看過后宮幾處劫掠一空的別院偏殿,見其中一處離安祿山寢殿最近,便選了內(nèi)里一僻靜小屋。想是戰(zhàn)前宮女歇息之所,因無甚可劫,屋內(nèi)被褥枕頭雖是凌亂,倒也齊全。告知豬兒就住此處,尚須回投宿小店結(jié)賬,便離了偽皇宮。
玉丹一路緊走,回到初來時所宿城邊小店。
隨身之物雖不多,且已寄存在店中,隨用立取,但牽自郭府那匹黃驃馬,還得留在店里的廄槽上繼續(xù)飼喂。于是向店老板仔細(xì)交代過,先付足銀兩,便來到馬廄。
一眼看見那匹駿馬,才走近,只見廄內(nèi)有人影閃過。雖轉(zhuǎn)瞬即逝,倒有些眼熟。武昭拓?那西域石國王子,他來此作甚?轉(zhuǎn)念又想,天光已暗,許是看錯人了。
不及多想,她摟住馬頸,把臉偎上去,輕輕撫摸。眼前卻浮起一英俊少年的身影。
郭曖是父親生前部將之子。因年紀(jì)相仿,自小同在朔方軍營馬背上長大,一起馳騁騎射,摸爬滾打,時?;ゲ幌嘧?。這匹總被他倆爭騎的黃膘駿馬,自打馬駒時便是見證。
只因她年長數(shù)月,身形又高,他便私下呼她“玉兄”。她滿心喜歡,稱他“曖弟”。可近些年不同了。她已情竇初開,察覺曖弟看她時,常目中閃爍有情,還悄然改呼“玉姐”。初聞他柔甜呼喚,甚是臉紅耳熱,卻又生出莫名疏離之感。于是再不與他如從前那般無猜無忌的嬉鬧。只因此時,她心中已有意中之人:父親另一部將,鰥居已久的李光弼……
思及此人,便是一陣錐心之痛。她猛地一拍腦門,轉(zhuǎn)念再想那郭曖。那小兒女心花萌動,本就未必有緣結(jié)果,更加安祿山突然興兵叛反,連累她父親殺身之禍,原本無果之花便嘎然而折。
母親在流徙前夜對她哭訴,父親生前確被堂弟幾次挑唆,言道國君昏聵荒淫,同袍嫉賢妒能,就連他敬重的大帥王忠嗣,雖是太子心腹,忠心不二,又功彪朝廷,官至西部四大重鎮(zhèn)節(jié)度使,仍被無德無能之宰相李林甫構(gòu)陷致死,不如咱兄弟趁機反了,共享天下,云云。然父親因牢記先大帥臨終遺言:寧可枉死,不作叛臣賊子,故堅拒不從。更勸祿山休生妄想,徒留青史罵名。
玉丹一字一句牢記心間,并因此認(rèn)定,爹爹雖為朝廷所殺,始作俑者卻是堂叔安祿山!
那時,她不知曖弟為她父親枉死作何想,自己已斷然起誓:從此斬絕兒女私情,拼死為父昭雪。
此念一生,便見難處:罪臣之女,誰肯代為申訴;孤掌難鳴,何以抵達(dá)天聽?
她曾不眠不食,苦思三日,終于想到去親手刺殺反賊安祿山,并當(dāng)場承認(rèn)!就是被殺被剮,也要讓皇帝及全天下人盡知,安思順一家與反叛朝廷之罪魁,原是殊途仇人。
此時她撫著黃驃馬,喃喃道:“曖弟,玉姐從此與你不復(fù)相見。只望賢弟鵬程萬里?!?p> 小店中諸事辦妥,已到掌燈時分。安玉丹走回偽宮,并未察覺后面有個身影,一路不遠(yuǎn)不近追隨于她。
宮門禁衛(wèi)已得李豬兒傳下“圣命”,見她進(jìn)宮來,無人阻擋,
玉丹徑直走到那處偏殿,推開小屋門進(jìn)去?;厣戆验T窗拴緊,并不點燈,便一頭倒在狹小的睡榻上,雙目卻凝視著天花板。
回想今日之事,險些不得賊人召見。若是開盤即輸,何談日后行動,思之不由得額手稱慶。然而他身邊近衛(wèi)甚眾,皆虎狼之輩,彪悍兇猛,怎得持刀而近?且見面才知他如此體大如山,力壯似牛,即便設(shè)法接近,自己也頗知劍法,到底勢單力孤,怎為對手?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垂淚非為自身死,只因殺仇事未捷。
這又讓她想起離開郭府之時,義母王氏夫人的苦口相勸,莫去以卵擊石,靜待義父及李光弼諸朝廷將士平叛報仇……
這話讓她越發(fā)等不得了。只這“李光弼”三字,就時時戳著心肺,恨不能立時傾一腔碧血,洗刷他眼中對叛臣之女的鄙視。
此時念及,又牽動心中隱痛,眼淚便止不住,顧不得那床蓋被霉氣甚重,一把扯來蒙在頭上。
他是父親最喜愛的年輕部將,常贊其“武而好文”,以東漢班固所著《漢書》佐食。言談儒雅,從不與人高聲爭執(zhí),廻異于營中庸人武夫。她少時便喜他眉目俊秀,笑顏溫柔。及至情竇一開,漸生愛慕。
年前十五歲,母親忽對她言講,光弼喪妻已達(dá)三年,父親欲將愛女許配他為繼室,不知玉兒意下如何。她小小年紀(jì),尚不知“繼室”何意,但聞嫁他,即不假思索,點頭應(yīng)允。
豈知心念眼盼過了月余,只等來父親一句“光弼辭婚告假,已離營而去?!?p> 她聞之愕然,百思莫解。沒奈何又放不下孤單思戀。
直到安祿山反叛,父親受累,她才聽大營中議論,李光弼曾對人言道,幸虧辭婚安帥之女,不然必將禍及自身。
初聞傳言,甚是氣憤。直到父親遭賜死家中,母親及家人皆被流徙,才將對光弼的一腔愛怨化作苦淚。尤其當(dāng)義母王夫人告訴她,光弼于常山之戰(zhàn)打出帝國遭叛后第一個大勝仗,她竟為他心生一絲慶幸:若是當(dāng)時娶了她,必受連累,哪有今番建奇功,史留名。
想既往不可追,柔情已苦楚,而眼前仇人未除,豈可一味自哀自怨?玉丹把淚抹在被上,翻身掀被,枕腮苦想,直到沉沉睡去,仍一籌莫展。
老天終不負(fù)有心人,在她走投無路之絕境中,隱隱現(xiàn)出一曲徑。
安玉丹天生聰穎機敏,在偽宮中轉(zhuǎn)悠不幾日,便已覺出安祿山身邊之人多是面上敬畏,心實抱恨。尤以內(nèi)侍近臣為甚。
單說這日,她見宦官李豬兒跌跌撞撞從寢宮出來,雙手捂嘴,眼角帶血,忙上前扶住,嘖嘖連聲,問道:“可是我家叔父又遷怒于你?”
豬兒連連擺手,口含鮮血含糊道:“說不得,說不得……”
玉丹四下一望,但見衛(wèi)士們懶懶散散,有擲骰聚賭,有倚墻做夢,無人關(guān)注這邊。她眼睛一轉(zhuǎn),便好言對豬兒道:“我安玉丹此番能與叔父相認(rèn),得衣食無憂,全憑李力士鼎力相助。今見無辜遭責(zé),玉丹自當(dāng)好生為力士料理,以報引見之恩?!毖粤T不由多說,將其拽進(jìn)那偏殿小屋。
待她汲來井水,內(nèi)侍正疼得呲牙咧嘴。幫他拭去那一臉血污,只見眼角開裂,口唇青腫,滲血不斷。她從腰間解下一只繡袋,取出一個小小緊致皮囊,打開捻出些細(xì)碎草藥,里面混有赤褐粉末。室內(nèi)立時異香浮動。
“這是先父為救治將士們戰(zhàn)時刀槍之傷,秘制的金創(chuàng)散。只用些許清水調(diào)和,敷于傷處,頃刻止痛,翌日即愈。”玉丹說著,已將和了水的藥敷在那傷處。
不一時,只見豬兒眨了眨傷眼,勉強扯個笑臉,道:“你父安大帥果然神方奇效,小奴已覺疼痛大減,還要多謝小娘子?!?p> 玉丹淡然一笑,道:“李力士休再自鄙小奴。你是叔父身邊近臣,原要貴重一等?!?p> 那李豬兒打從出娘胎,未得一句溫言暖語,更休提敬重。眼前這青春女子,皇上至親,竟尊他“力士”,這原是宮中掌權(quán)宦官方可擔(dān)當(dāng),怎不令他感激涕零,越發(fā)心生酸楚。
見他十分動容,玉丹眼睛一轉(zhuǎn),謙和言道:“我看力士也是無爹無娘之人,與我同病相憐。不如就此結(jié)下金蘭,在宮中也好有個照應(yīng)。不知力士肯屈尊否?”
聞聽此話,李豬兒受寵若驚,一時竟答不上話來。
玉丹見狀,哪容他遲疑,硬扯住一起跪到地上,撮土為香,又問道:“力士年紀(jì)幾何?”
“枉度二十九年?!?p> “長我十余歲,當(dāng)為兄長。”
“我倆就此兄妹相稱?”內(nèi)宦一時難以置信。眼前可是大唐名帥之女,又是本朝皇親國戚,金枝玉葉,豈是足泥可攀?
“非也。”玉丹微微一笑,道,“先父生前只將女兒們作男兒教訓(xùn),故你我當(dāng)以兄弟相稱。如今兄長在上,請受小弟一拜!”言罷正色,叩拜三下。
豬兒見狀,喜得涕泗直淌,慌忙向她嘭嘭磕頭,連聲道:“折殺了,折殺了!如此賢弟也受愚兄一拜!”
二人拜罷,相扶而起。
就在這把握之間,玉丹暗吃一驚:這矮矬之人,握力竟異于常人!心中一亮,臉上仍是淡淡的,道:“兄長若無要緊事,不如在小弟陋室略坐,嘮些家??珊??”
那宦官略為遲疑,便點頭道:“想來皇上還在斥罵那御史大夫嚴(yán)莊,小奴便在此暫避風(fēng)頭,免得再討毒打?!?p> “兄長可愿將今日受責(zé)之事說與小弟,也好一吐胸中怨悶?!?p> 聞聽此話,豬兒長嘆一聲,道:“賢弟有所不知,你叔,圣上因體胖腹垂,難以自著衣褲。因見愚兄臂力過人,遂命為其托腹塞進(jìn)。今日手力略使重了些,圣上本就心煩,便又是一遭拳腳毒打……”
見他臉帶慍色,眼含憤恨,玉丹趁機道:“原聽先父言道,小弟這位叔父一向兇殘專橫,動輒殺人,本不大相信。如今在宮中住了幾日,倒也看出先父所言不虛。只是兄長乃其近身侍候之宦官,已然處處謹(jǐn)小慎微,叔父本應(yīng)擔(dān)待些,怎的這般摧殘,該不是戰(zhàn)事又緊,遷怒兄長?”
豬兒嘆道:“今日起因,果是戰(zhàn)事不利。自打月前圣上突然稱帝,將為兄與幾個伙夫兄弟強行拉去凈了身,便沒了天日。原是頗識幾個字,派在內(nèi)宮聽喚,卻伴君如伴虎,常遭責(zé)打。近日各方戰(zhàn)報時喜時憂,圣上越發(fā)喜怒無常,責(zé)打也越發(fā)毒辣。”
“今日又是何方噩耗?”
話已引出,李豬兒的嘴便如決口之堤,一發(fā)收不住。
“先是攻打長安之主將崔乾祐派人捷報,唐皇逃亡蜀地,西京已被大燕軍占領(lǐng)。宮中正待舉慶,又接急報,只道李隆基臨逃,命殺了郡馬安慶宗,便是圣上送到京城作人質(zhì)的嫡長子,還有一同居住的圣上發(fā)妻,康氏大娘子。連帶圣上兒媳,唐室榮義郡主也被奸相楊國忠下令破腹剜心而亡。聞聽此報,圣上差點兒吐血,當(dāng)場抽刀,接連劈開身旁兩宮女頭顱。小奴躲得快,也吃他刀背傷了面皮。為報殺妻滅子之仇,又急召嚴(yán)莊進(jìn)宮,立即敕令攻進(jìn)長安的大將崔乾祐,驅(qū)趕唐廷降臣互殺,并斬盡長安城內(nèi)未及逃離之皇室宗族。那些公主郡主縣主,王子王孫,及楊國忠等百官眷屬,不準(zhǔn)漏過一人。又命必將京中府庫,民間私財搜刮窮盡,運至洛陽?!?p> “這就怪了,那嚴(yán)莊本奉旨而來,你道他遭罵,卻是為何?”
“只因他接旨后又報,唐廷太子李亨月前抵達(dá)朔方軍靈武大營,如今已被大敗北路范陽軍之郭子儀率五萬勤王之師,擁立為新皇,且遙尊蜀中明皇為上皇天帝。那李隆基竟無異議,非但未以僭越之罪敕令其為廢位,反自稱太上皇,又遣房琯、韋見素等要臣,奉傳國寶金冊及皇帝玉璽,赴靈武傳位。而史思明占領(lǐng)區(qū)的河朔(河北)百姓,本就深怨其所率范陽軍,每陷一城,便掠殺奸淫,兇狠殘暴。一旦聽聞唐廷新君已立,并有強將精兵相佐,復(fù)國之志昭明,河朔軍民多不再屈降,竟有常山兵士將欲降之將用馬踩死之事。更有郡縣以那真源小縣令張巡為頑抗旗幟,紛紛與唐軍內(nèi)應(yīng)外合?;蛟诠コ遣粩硶r,舉旗詐降,待史思明率部攻打別處,即復(fù)扯旗歸唐,令史軍受累,首尾難全,至今未進(jìn)方寸。
圣上聞聽,頓足捶胸,大罵史將軍無用之輩。但他遠(yuǎn)在千里之外,眼前嚴(yán)莊倒可頂罪。于是不由分說,揮鞭狠抽。我是乘隙逃出來了?!?p> 玉丹聽到此,點點頭道:“那日在殿外等候叔父召見,與他擦肩而過,眼見是個白面書生。后來幾次遇見,也是彬彬有禮。叔父怎地一再惱他?”
“這倒也難怪圣上。曾聽知情人議及,他原是范陽郡府里一小小孔目官,只管些文書簿籍,財記出納之瑣細(xì)事,卻自認(rèn)才華蓋世,不得朝廷重用。于是屢屢進(jìn)言你叔父,只道反唐易如反掌,天下無不順應(yīng)。后來果然反了,起始真如摧枯拉朽,無可阻擋。未幾便見戰(zhàn)況反復(fù),大軍時時陷入進(jìn)退兩難之境。每當(dāng)此時,你叔父就要拿他出氣?!?p> “他為何不另尋出路,甘愿在此受辱?”
“依我看,皆因那御史大夫頭銜,你叔父又令各軍先將軍情戰(zhàn)事稟報于他,再行上報。有此高官重權(quán)及厚祿,還與當(dāng)今太子私交甚好,怎肯拋下?!?p> “當(dāng)今太子?”
“便是圣上之次嫡子,你二堂兄安慶緒。因長兄慶宗已死,適才剛獲封太子。嚴(yán)莊悄悄約我,要去相賀哩?!?p> 玉丹靜聽,緩緩點頭,心中盤算越發(fā)風(fēng)生水起。
“聽兄長之言,倒像是與他二人甚是相知?!彼盟撇唤?jīng)意,道。
“相知未必。倒是有些同病相憐,時而互吐苦衷罷了?!?p> “互吐苦衷?太子何苦之有?”玉丹心頭又是一震,問道。
“皆因你叔一直不喜慶緒,多次責(zé)罵其懦弱無能,心智遲鈍,難堪大任。卻又獨鐘寵姬段氏之子,安慶恩。此子尚在總角年紀(jì),聰穎狡黠,故深得父愛。若非嚴(yán)莊冒死進(jìn)諫,你叔必立此黃口小兒為太子矣?!?p> 說話至此,安玉丹心中已有眉目,只恐再往深問,招來疑心,便緩言道:“時辰不早,恐叔父召喚兄長,不敢久留。只是小弟欲拜見慶緒二堂兄,還請兄長指點?!?p> *********
暫且按下洛陽紫微城內(nèi)偽皇宮雞飛狗跳,再看同時朔方唐廷新朝內(nèi)斗。
靈武城中,皇室核心正在密議新皇行營遷址,與會者爭論不休,李亨舉棋不定。
新晉皇后張氏與大宦官李輔國,力主從速移營他處。
“古董卓曹操,皆先‘挾天子以令諸侯’,再行篡權(quán)之實,逼殺皇帝。”張后頗以讀經(jīng)知史自傲,言談必引經(jīng)據(jù)典,“史上多少叛臣逆賊,貌似忠君護國,暗中屯兵買馬,招降納叛,待羽翼豐滿,便來弒君,僭越稱帝。只看今日叛賊安祿山,鳩占我大唐東都,立偽大燕國,逆天稱帝,便知臣妻所言不虛?!敝灰虍a(chǎn)后不久,即隨夫北上,長途勞頓,未得將息,她此時甚覺心虛氣短,便端起身旁方幾上的清心茶,連啜幾口,又道,“雖是郭子儀等勤王將領(lǐng)忠心可嘉,又兵精馬壯,糧草充足,堪為王師。然其久轄靈武,聲威赫赫,可謂一言九鼎。再觀其屬下,不乏傲慢驕縱之人。見我皇家禁軍倉促遠(yuǎn)道而來,人馬不足兩千,勢孤力薄,寄居一隅,難免心生輕視?;蝮E起異心,怎為久留之地。”說著,又覺氣促,纖手一指身旁宦官李輔國,“靜忠代本宮再言?!?p> 那大宦官本粗識文墨,且與張皇后久通聲氣,便向李亨躬身道:“皇后所言,皆為陛下安危。此亂世之秋,有備方可少患。郭子儀部在此久已深根,士民敬服,本可為平叛復(fù)唐大本營。然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有道是‘天子寧有種乎?精兵強將者可為也’。朔方軍氣勢浩壯,主將雖忠,部將桀驁,又難免士卒鼓噪。若再集結(jié)各路勤王兵馬于此,即為虎添翼。果真生起事來,豈非人家甕中魚鱉,欲走晚矣?!?p> 立在新帝身旁的建寧王早已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斷然道:“兒臣對母后之言不能茍同!”
在座者皆驚。只見李倓對父親抱拳施禮,侃侃言道:“兒臣自幼讀史論兵,常嘆三國蜀主劉備,雖無用兵之才,卻有大智,便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今強賊反叛,肯來勤王者便是忠心可鑒。明君賢將,戮力同心,方得平叛復(fù)國,怎可質(zhì)疑離間!”
輔國一時語塞。張后沉下臉,道:“倓兒怎知郭子儀定是賢將,而非悍將難御耶?”
倓劍眉微揚,率然道:“兵法曰,將聽吾計,用之必勝。郭子儀旦接太上皇敕令,即刻整兵回師,日夜兼程,趕來勤王,即‘聽吾計’之賢將。母后何疑之?”
張后冷然一笑,道:“本宮不疑子儀,單疑建寧、廣平兩郡王!”
話音不高,綿里藏針,聞?wù)邿o不驚疑。廣平王李俶更是惶惑不安,手心握汗,低頭無語。
倓亦冷笑,道:“母后何出此言?”
張后眼瞟輔國,漫聲道:“靜中對大家(唐時對帝敬稱)講來?!?p> 大宦官從張后身邊疾步行至新皇座前,躬身言道:“老奴日前指派一小內(nèi)侍,替皇后置辦針線?;貓笳f,見廣平建寧兩位郡王于午時入郭子儀府邸,酉時(下午6點左右)方回行營。前后三個多時辰,也不知稟過圣上與否。老奴便說與皇后知道?!?p> 李俶聞聽此言,如雷轟頂。大唐皇帝歷來最忌皇子與鎮(zhèn)邊將帥私下交往。父皇早年為太子時,常與朔方節(jié)度使王忠嗣等摯友往來,被皇爺爺頗為警訓(xùn)。又因太子妃韋氏之父,韋堅與隴右節(jié)度使皇甫惟明有進(jìn)獻(xiàn)往來,被指“與邊將狎昵”。為避父嫌,忍痛廢妃。后有姬妾杜良娣之父杜有鄰,被其女婿指控“交構(gòu)東宮”,致使皇爺爺大怒,不得已廢之。太子由是不但連壞兩位無辜妃嬪,自身也險些被廢賜死。
此趟郭府造訪,俶本就擔(dān)心授人話柄,如今果被張后拿捏住,怎不令他汗流浹背。偷眼瞄向帝位,正與父親怒目不期而遇,忙低垂雙瞼,,拱手道:“不勞父皇動問。兒臣日前確是未經(jīng)報稟,與建寧王進(jìn)郭府,向其道賀受封兵部尚書,兼同平章事(宰相級別)。此實為思慮不周,皆兒臣之罪……”
話未說完,只聽站回父親身旁的李倓冷冷言道:“不關(guān)廣平王兄之事,本是兒臣拉他同往。卻不想我堂堂郡王們,身后竟有母后及公公的眼線!”
只見張后一時漲紅了臉,手指李倓,怒口難開。
新皇李亨對倓怒道:“建寧放肆!速與皇后告罪,再把訪郭府之事從實講來?!?p> 倓草草向張后抱拳一躬,便對父親詳述那日在郭府之所見所聞,尤其提及子儀處置輕騎營那兩樁突發(fā)事件之迥然廻異。
“兒臣此訪,實為知己知彼?!崩顐劥藭r越發(fā)精神抖擻,越說越健,“既知父皇胸中已布下平叛宏圖,只待確立三軍統(tǒng)帥。那日郭子儀等擁立父皇,但見所率朔方軍個個鎧甲鮮亮,氣吞斗牛;至演兵布陣,軍威隆隆,唯其馬首是瞻,便知堪為父皇之領(lǐng)軍大將。然兒臣又念,將才易得,帥才難覓。兵法言,能將將者,帥也。此番平叛,對手乃悍兵猛將,鐵騎所至,勢如破竹。非胸中有縱橫捭闔,軍令為諸路將士聽命敬服者,不能為帥也。只為父皇日內(nèi)選帥定奪,兒臣臨時起意,拉廣平王兄同訪郭府,察其可否擔(dān)當(dāng)興唐大任?!?p> “建寧王想是已有主張?”張皇后不冷不熱,道。
“回稟父皇,”倓不看張后,只對父親道,“以兒臣之見,那郭子儀交友普天下,浮負(fù)眾望,士卒擁戴,僚屬敬服,盡合兵法‘智、信、仁、勇、嚴(yán)’之帥才必備?!?p> “此五者乃為將之才。”李亨面色略有緩和,對這愛子道,“且朕聽聞,子儀治軍甚是寬松放任,建寧何言堪為主帥?”
“父皇問得極是?!眰勎⑿氐溃皟撼加^兵法之將者五要,‘嚴(yán)’在最后。意即為將者,可對不同違規(guī),便宜行事。兒臣蒙父皇信任,允在御前聆聽各地戰(zhàn)事。故而得知,那郭子儀得太上皇阻擊叛軍敕令,即拋卻私人積怨,舉薦并說服同袍將軍李光弼,協(xié)力同心以兩軍東西合圍之勢,方得以大敗占據(jù)常山之叛軍二十幾萬鐵騎勁旅,斬幾萬首級,俘獲無數(shù)。主將史思明竟丟馬失履,撫杖而逃。我軍得以首戰(zhàn)告捷,令百姓奔走相告,陷區(qū)降叛官軍紛紛倒戈,子儀胸懷謀略,當(dāng)記首功?!?p> 李亨微微點頭,倓言談更是激越:“然子儀并未邀功,上奏請允再與光弼合軍追擊敗寇,直搗賊巢范陽,令鳩占東都之安祿山首尾難顧,更失后援,則西都咽喉潼關(guān)之危可解。然奸相楊國忠惑上,連殺高仙芝、封常清兩員固守潼關(guān)之大將。又逼繼任守將哥舒翰出關(guān)迎敵,以至守關(guān)全軍覆沒,哥老將軍被俘遭殺……”
不待李倓講完,張后已是鳳目圓睜,厲聲道:“建寧王可是在謗議太上皇?”
一旁李俶聞言,更覺心驚股顫。卻見李倓聲色不改,泰然對父言道:“圣人豈是兒孫可以謗毀。古云,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皇爺爺入蜀之際,便坦然罪己,言道‘萬方有罪,在予一人。朕老矣,用人失誤,致有今日之國破如此,甚愧之’。足見太上皇磊落英明,如日月不可污?!?p> 李亨此時已盡顯疲態(tài),倚著龍椅,道:“建寧少年英雄,英毅才略。卓煢不群,頗有圣祖太宗皇帝之風(fēng)。且自從父北上,強渡渭河,一日百戰(zhàn)。自選數(shù)百驍騎,日夜護從。每遇叛軍襲擾,血戰(zhàn)在前。但見為父憂心不食,便涕泗不自勝,足見其忠孝恭順。又高才好學(xué),智略橫通,嘗以宗廟為己任,無人能及。然廣平宇量弘深,仁孝溫恭,為人謙柔,寬而善斷,喜怒不形于色,動必有禮,最得太上皇喜愛。朕與侍臣李泌共議,擬以朕之元子,廣平王李俶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郭子儀為副帥,李光弼及李忠嗣諸將輔之作戰(zhàn)。建寧王李倓留守禁內(nèi)元帥府,通達(dá)四方奏報。諸將或有敷陳軍情計策,一概先交由廣平與李泌先行商議,再從容奏報于朕。皇家行營,于三日之后移至彭原(甘肅寧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