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臥龍岡上,散淡的人...”
李思怡和張舟粥正趴在墻面上聽何小云那間屋里的曲兒。
“這唱腔好像不對。”
兩人聽過一段,李思怡一臉狐疑的看向張舟粥,“《空城計》?這不是男生唱的戲嗎?”
“這你就不懂了吧,女唱男音,別出心裁,既突出了個人能力,又顯得大家很有格調(diào)。”張舟粥贊嘆不已,“這就叫專業(yè)?!?p> “還是你懂?!崩钏尖鶝_張舟粥豎起大拇指,倆人趴在墻面上繼續(xù)聽曲。
房間另一側(cè),狂瀾生和十四月中背過身去,緊鎖眉頭。
“此話當(dāng)真?”十四月中道。
“千真萬確,這妖氣很濃,熏得我都喘不過氣來了?!笨駷懮c(diǎn)點(diǎn)頭,不自覺地壓低了呼吸聲,“應(yīng)該就是給何大哥唱曲的人,好強(qiáng)的妖力?!?p> “比起你娘來如何?”
“我娘要弱很多?!笨駷懮肓讼?,“差距很大,大概是何姑娘和舟粥老弟之間的差距,相較之下我只配算個普通人。”
十四月中罕見地臉色鐵青,“沒有五雷正法,你娘揍十個我大氣都不帶喘,這怎么辦!大家還是當(dāng)無事發(fā)生,叫上趴墻上的倆傻小子,咱們趕緊溜?!?p> “何大哥和何姑娘還在房間里,咱們不管他們?”
“那不然呢,妖精本來都想好了今晚只吃兩個人,突然間高興壞了,呦呵!二傻子們組團(tuán)過來聽曲?!笔脑轮袛偸?,將聲音抬高了些,“趴那兒的倆傻子,起來,咱們趕緊走了?!?p> “估計是十四先生看姑娘們沒來,等不及了,急著要過去師兄那屋?!?p> 張舟粥并未開口說話,而是指了指十四月中,又指了指墻面,遞過眼神。
李思怡心領(lǐng)神會,默默點(diǎn)頭,兩人想著可以一睹名伶芳容,樂呵呵的小跑出門。
狂瀾生攔住將要起身的十四月中,“咱們還是去瞧瞧端倪,聽伙計的口吻,那小狐仙也算是這里的名伎,來往教坊司的大多是些有頭有臉的人。若是它真的在此地開殺戒,定會傳出些奇談怪聞來,可秦淮河畔從未有過這樣的聽聞,咱們提醒下何姑娘和何大哥,找個借口一同離去便是?!?p> “唉,有理,那我去看看,你帶兩個小的先走?!笔脑轮羞B連嘆氣,突然間神色悲壯起來,“刺殺不成先被妖精逮了,出師未捷身先死!若是我此去不回...倆二傻子人呢?”
狂瀾生耳尖一動,聽見隔墻后張舟粥和李思怡的聲音,滿臉無奈,“他倆去了那屋聽曲?!?p> 倆人即刻竄出門,沖到另一間屋內(nèi),正巧看見怔在原地的張舟粥,喃喃沖著前方說話。
“這位姑娘...好生俊朗?!?p> 李思怡也是癡癡看著前方,兩眼發(fā)愣。
“我還以為小狐仙會是一個很媚的女人?!?p> “呵?!蔽輧?nèi)佳人撫七弦,媚眼如柳絲。
“怎么?這來來往往的達(dá)官貴人們,可是最愛聽咱家唱戲了?!?p> 何小云看著目瞪口呆的四人,默默開口,“一開始我以為是那伙計在捉弄我,后來想想有理,何況耿魁是個太監(jiān)?!?p> 十四月中將狂瀾生藏在身后,“怎么突然唱起《空城計》來了?!?p> “這一段,耿大人可是愛聽極了,孔明先生運(yùn)籌帷幄,談笑間撫琴飲酒,喝退數(shù)萬大軍?!毙『稍俜瓊€水袖,露了媚眼瞧十四月中,纖纖細(xì)手在七弦琴上一拉,徵羽齊響,殺氣逼人,“恰如此時你我?!?p> 十四月中當(dāng)即怔住,話有所指,狂瀾生作為半人半妖,五感比尋常人要強(qiáng)得多,而一個遠(yuǎn)比狂瀾生要強(qiáng)大得多的妖...難道,剛才的話被它聽見了?
《空城計》?難道它也和諸葛孔明一樣,空有妖氣而無妖力?可若真是如此,那又何必自曝其短?
猶豫間,小狐仙再撫琴,琴聲蕩開,悠揚(yáng)閑散,瀟灑愜意。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琴聲一轉(zhuǎn),沉穩(wěn)有力,舉重若輕,小狐仙的唱腔大氣飽滿,聲韻典雅。琴音唱和,漸漸將眾人的思緒抽離,邁步,騎馬,來到大開的城門之外,抬頭,諸葛孔明鎮(zhèn)定自若,在城墻之上淡然彈撥著琴弦。
琴聲悠悠,飄蕩在天地間,一點(diǎn)點(diǎn)打在人的心頭。
這琴聲令人如癡如醉,眾人閉眼,好似來到兩方對峙的戰(zhàn)場上,一方戰(zhàn)馬嘶鳴,鐵甲森森,另一方在高墻上坐懷不亂,琴音如水,連綿不絕。
十四月中和狂瀾生緩緩將雙眼睜開,站起。
狂瀾生的雙眸化作晶藍(lán),十四月中的眼中不只是變色,而是隱約有著雷光在其中跳動閃爍。
“諸界神雷,聽我號令!”
風(fēng)雷起,烏云生,窗外的天地頃刻變色。
“喔?”
小狐仙探手在琴弦上一按,風(fēng)輕云淡。
“帶小的們先走,越快越好!”十四月中咬破舌尖,吐出一口鮮血凝在空中,雙手上下翻飛,短短幾瞬便已經(jīng)畫出數(shù)道符紙打出。狂瀾生立刻一掌劈在何小云的后心,用內(nèi)力迫他醒來。
“我是又無埋伏又無兵...來來來,還是聽我撫琴罷!”琴音一彈,拉出長長一聲。
此聲起,萬籟寂靜,將要睜眼的何小云,將要點(diǎn)中張舟粥和李思怡的狂瀾生,將要劈出血咒的十四月中,將要閃爍落下的天雷,將要被風(fēng)吹出窗外的酒杯...
“我本是臥龍崗上,散淡的人?!?p> 小狐仙笑笑,手中杯酒拉出一個滿滿的弧線,一飲而盡。
他的面前,十四月中,狂瀾生,何小云,張舟粥,李思怡五人安安靜靜地坐著聽曲,一如先前。
“何必捉弄人呢,要?dú)?,殺便是了?!笔脑轮斜犙蹏@氣,“讓他們睡著吧,不要太痛苦?!笨駷懮粋€激靈,也從夢境中掙脫出來。
“為什么老是覺得妖就是要?dú)⑷四?,這是世人對妖的刻板印象!”小狐仙忿忿不平,“雖然咱家也沒少殺人,但妖可不會無緣無故的動手,人肉根本不好吃。咱家和天機(jī)一脈本來有仇,壓著火不收拾你們,是因為咱家欠這兩個小丫頭的?!毙『芍噶酥咐钏尖?,又指了指天,兩人反應(yīng)過來另一個小姑娘指得是翻上含香閣的何春夏。
“你被我?guī)煾缸徇^?”
小狐仙搖搖頭。
“那就是我?guī)熜?..”十四月中瞥了一眼還沉浸在幻夢中的李思怡。
“哼?!毙『傻恍π?,“當(dāng)初被他搶走一只尾巴,壞了咱家的千年道行,還嚷嚷著說什么要出海,將天斬與劍下。真是個瘋子?!毙『蓢@口氣,手指在琴弦上隨意撥動出幾個悲音,“看在故人之后的面子上,天機(jī)一脈的仇咱家就只記在心里了?!?p> 狐妖尾,不老丹方中的七味主藥之一。
“不殺,也不是報仇,那這位狐仙前輩,折騰我們想干嘛?”十四月中有些不滿。
“救人。這歸云畫舫里發(fā)出的每一個音兒,咱家可都聽的是真真切切?!毙『赏腥?,開始細(xì)細(xì)回想這些日子的隱秘發(fā)生,“從尹慢獻(xiàn)玉印開始,到今日你們在門口嘰嘰喳喳密謀刺殺,咱家聽了這些事,本來沒打算出手,但看到了人,那兩個小丫頭...反正不能死在咱家的船上?!?p> “你的船?”
“當(dāng)年的香妃就是咱家?!?p> “嗯?!”
小狐仙無視兩人投來的“你好騷??!”的目光,抬頭看看,繼續(xù)開口,“其實劉靈官沒忽悠過那傻姑娘,他一直在說真話...”
兩人的目光實在熾熱又八卦,小狐仙只得先解釋清楚,“懷孕只是個障眼法,咱家當(dāng)時覺得隨便出宮偷個嬰兒回來不就得了,結(jié)果快生的時候下江南了,一天到晚都在船上,沒法偷,那實在沒辦法,不裝了?!?p> “可以繼續(xù)講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了?!笔脑轮袧M意點(diǎn)頭。
“江阿狼這個人你們不覺得奇怪嗎?作為幽月劍主,趕來南京施粥救災(zāi)可以是出于好心,但在刺殺過后被鄭先勇聘請做貼身的侍衛(wèi)。鄭先勇作為南京提督,卻毫無理由的信任了一個江湖中人?”小狐仙不再開口,沖兩人攤攤手。
“所以江阿狼一直都認(rèn)識鄭先勇?”十四月中恍然大悟,“他是個誘餌,他是用來引我們?nèi)氘Y的!他一開始就是個叛徒!”
“在這場博弈中,耿魁三人確實是持棋者,可真正坐在對面和東宮弈棋的人,卻不是你們?!毙『蓳u搖頭,“你們只是棋子,是誤入局者,是被諸葛亮揮淚斬下的馬謖?!?p> “棋子?我可是道教領(lǐng)袖,持國云中圣君?!笔脑轮形⑽櫭?。
“棋子?!毙『尚π?,“你只是躺在過去的豐功偉績上吃老本,江湖,百姓,敬你愛你,卻不怕你。如今的你,同咱家一般,只算個散淡的人?!崩^續(xù)開口,短短一句。
“江阿狼和劉靈官認(rèn)識?!?p> 這兩人一人為鄭先勇做事,一人是鄭先勇中意的婿才,兩人認(rèn)識,本不奇怪。這句話飽含深意,兩人的關(guān)系,絕不止認(rèn)識這么簡單。
“劉靈官是一個很堅定的人,他喜歡說真話,但他的真話都只說了一半?!毙『煽磧扇私栽诔了?,再度開口,“他的小秘密被何春夏勘破了,只能讓江阿狼出面謀劃這次刺殺?!?p> “我被你搞糊涂了,劉靈官和江阿狼想殺耿魁三人,那為什么不在清明奔喪時就殺了呢?”十四月中一頭霧水。
“清明奔喪時他們要?dú)⒛??!?p> 十四月中和狂瀾生對視,兩人完全不能明白。
小狐仙長嘆口氣,“從最開始講。幾天前有個叫尹慢的人向耿魁三人獻(xiàn)上了展先生的玉印,三位東宮的大人得到起義支持余子柒的指示,作為交換,尹慢將晉升為南鎮(zhèn)撫使。為了提前掃清一部分起義的阻礙,三位大人就讓劉靈官安排了清明時的刺殺?!?p> “不支持起義的東宮門下,其他黨派的官僚,包括聽命于圣上的原南鎮(zhèn)撫使和富有名望的十四月中,那些刺客都是幽月劍派的人?!毙『梢活D,“這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意外,十四月中并沒有死成,劉靈官的秘密還被何春夏給發(fā)現(xiàn)了?!?p> “什么秘密?”
“劉靈官是為蘇先生做事的竹林黨人?!毙『奢p輕撫琴,十四月中和狂瀾生驚異的吵鬧聲在耳畔消失,“按照原計劃,十四月中死,百姓起初只看到是逆黨所為,和耿魁三人無關(guān)。但只要耿魁三人舉起義旗,劉靈官將曝出幽月劍派受東宮指使清除異己,殺了十四月中,而且向災(zāi)民投毒!”
“沒有比欺騙更讓人憤怒的東西了,東宮將徹底失去民心,而劉靈官將作為鄭先勇的女婿大義滅親,在已經(jīng)徹底和東宮捆在一起的江阿狼的幫助下,阻止東宮的起義將會很輕松。最后,劉靈官受到江湖百姓的擁戴,成為一位英雄,一位民心所向的掌權(quán)者?!毙『尚π?,“在光芒萬丈的背后,江阿狼和幽月劍派將作為東宮的走狗,受人唾罵,遺臭萬年?!?p> “我...不明白,江阿狼,甘心嗎?”狂瀾生摸了摸被幽月劍劃出的傷口,他選擇了再相信一次江阿狼的話,涂了解藥,果然,傷口好的很快。
“這個世界需要英雄,要想看見光,就得有人站進(jìn)黑暗里?!毙『捎行└锌?,“不過出現(xiàn)的意外打破了全盤的計劃,所以還得再一場刺殺...”
“我還不想死?!笔脑轮心_口。
“何春夏應(yīng)該是知道了些事情,劉靈官為了不穿幫,不能再露面,只能讓江阿狼去勸說你們來參與明日的刺殺。所以在明日,十四月中將死的很精彩,很震撼,死的讓整個秦淮河畔都能看見。百姓眼中,逆賊皆連發(fā)起刺殺,耿魁等人正好能借討賊的名義起義?!毙『沙榱顺楸亲?,“火藥的味道?!?p> 何小云的眼皮微微顫抖。
“所以說撫琴的人是蘇三清?比諸葛更甚,沒兵沒權(quán),背靠一座空城,硬是憑借捕風(fēng)捉影的琴聲...輿論?民意?殺盡敵寇?!笔脑轮虚L長嘆氣,“好狠,老蘇,連我都?xì)??!?p> “明日我們殺了耿魁他們,不就破局了嗎,一樣會阻止起義?!笨駷懮唤?。
“明日我們出手,不過是殺了幾個貪官,老蘇想要的,是讓埋在民心里的厭惡從一顆種子長成參天大樹,然后熊熊燃燒起來,將東宮徹底燒成灰燼,再無重生的可能?!笔脑轮行ζ饋?。
小狐仙接話,“告訴你們這些事,是不想讓這兩個小丫頭平白無故地跟著被炸死。明日這畫舫里的姑娘都不來,咱家不想出手,也不來,千萬別讓她倆來?!?p> 十四月中搖搖頭,“這兩個姑娘,年紀(jì)這么小,總不至于和前輩有舊,那就是和我?guī)熜钟嘘P(guān)。我有一樁身世之謎,想請教前輩?!敝噶酥溉蚤]眼沉浸在琴聲中的李思怡。
小狐仙哈哈大笑,指了指樓上,“當(dāng)年咱家實在是干了一樁壞事,慚愧,慚愧!”
娓娓道來。
何小云越聽越悲切,忍不住起身,趴到一處干嘔起來。
“此話當(dāng)真?”十四月中苦笑數(shù)聲,“哪怕今日說過這些話,這人情,你還是得欠她們倆的!”
狂瀾生默默點(diǎn)頭。
“哼,欠就欠!咱家活得可比她倆長多了!等她倆一死!咱家就不還了!”小狐仙起身背琴就走,邁步出門,正好和一位書生打扮的少年郎撞了個滿懷。
那少年怔怔看向懷中。
柔情美人,狐媚一笑。
這位柔軟的美麗女子,之后總是不時出現(xiàn)在他的春夢中。
“狐仙前輩,真是個騷人...騷妖?!笔脑轮型h(yuǎn)去的纖細(xì)身影,苦笑一聲。
狂瀾生默默點(diǎn)頭。
十三白前
用的唱段是京劇《空城計》,出現(xiàn)在清末。想著是架空歷史,有些好的東西,那就用了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