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在密林中穿梭自如,完全沒有被茂密的樹枝所影響,彷佛有一條只有她能看到的大道鋪設(shè)在她面前。她腳下霧氣氤氳,輕踏樹枝,穿過密林,徑直往南禪庵西邊而去。
一路上她心事重重,眉頭微蹙。她自然知曉鐘聲響起標志著南禪庵平靜和平凡一天的結(jié)束,庵內(nèi)師傅結(jié)束晚課,紛紛回禪房休息。這是她等候多時的良機。
南禪庵雖然與大名鼎鼎的北禪寺齊名,但江湖中大多數(shù)人并未把南禪庵放在眼里,大多數(shù)人輕易的把它的名氣歸結(jié)于“北禪”與“南禪”這兩個名號。世人對南禪庵的誤解如此之深,可南禪庵卻自得其樂,既不為自己辯解,也甚少與江湖門派有所接觸。一個地處偏僻的尼姑庵,又會有什么恩怨糾葛呢?常年平靜無憂,輕語峰上又常有山霧彌漫,上山岔路眾多,一不小心便會迷失方向,況且上山的必經(jīng)之路還有守衛(wèi)看守,如此這般,入夜之后整個北禪寺的守衛(wèi)十分薄弱。
眼下正是潛入南禪庵的最佳時機。
迦南心里并不愁任務(wù)的事,赤色時辰令珍貴無比,但迦南并不是第一次執(zhí)行,有情報固然對執(zhí)行任務(wù)有所幫助,可沒有情報也不是完成不了。凡事多加小心,按部就班,事情總能圓滿解決。此時她心里真正發(fā)愁的是如何跟娘親訴說自己心中的感受,關(guān)于書青墨的情感。除此之外,止月說的話讓她隱隱有些不安,山腰的半庵廟里竟然沒有人守衛(wèi),是她離開之后做的改變還是說發(fā)生了什么意外?迦南心中忐忑,腳下不停,依托密林的掩護,繞一大圈,往南禪庵大門西邊而去。
南禪庵背靠懸崖峭壁,站在峭壁邊上洛河洶涌澎湃盡收眼底,眺望遠方,對面山峰上的北禪寺也大致可見。
南禪庵大門正朝南面,東西兩側(cè)皆是樹林與怪石,樹林茂密,生長茂盛,怪石各異,其中還不乏泛著各色幽光。對迦南而言,這就里就像自家后院一般,她身穿夜行衣,手持純青琉璃劍,如鬼魅一般左右飄蕩,又像清風(fēng)吹起的落葉那般隨風(fēng)搖曳,看不清她前行的軌跡。很快她便飄到南禪庵的西側(cè),她像落葉一般從密林中飄出來,悄無聲息地落到一塊怪石旁邊,那是一塊散發(fā)著淡淡藍光的巨石,月光照射到巨石上,迦南就隱在巨石的陰影中。
前面的青磚圍墻邊有一株樹與庵內(nèi)的一株樹結(jié)成連理枝,為此庵內(nèi)師傅特地在這連理枝下開了一個門。此地偏僻,又有連理枝的遮掩,若不是庵內(nèi)人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此門出來往西繞幾個彎,就有尼姑們的菜地,早鼓之后就會開啟,晚鐘之后就會關(guān)閉,迦南必須抓緊時間。
她趁一團云飄至頭頂,遮掩月光的短暫時機,她悄無聲息的飄到連理枝處,輕聲打開那扇門,一個閃身進了門。門內(nèi)是個大院子,往后就是廚房,憑借著記憶與嫻熟的輕功,她在昏暗的環(huán)境下急速前進。沿著廊道,在各個陰影之中輾轉(zhuǎn)騰挪,而后一個翻騰,躍到走廊頂上,貓著腰向前疾行。
在翻過數(shù)個青磚墻后,她疾馳在鋪滿月光的屋頂上,迦南母親的禪房出現(xiàn)在她的眼里。在她離開多年之后,庵內(nèi)依舊如故,一切都沒有變化。雖然江湖名聲與北禪寺齊名,但在大多數(shù)人眼里,南禪庵始終只是徒有一個響亮的名稱的尼姑庵而已。方圓百里也沒什么像樣的村莊城邑,人煙稀少,自然也沒有多少善男信女的香火供養(yǎng)。
迦南母親的禪房位于南禪庵西北角,禪房雖小,卻一應(yīng)俱全。
禪房外帶著一個小院子,院內(nèi)有一口井,井旁有一株不知名的古樹。事實上這間禪房原本是迦南的,在迦南搬進這間禪房時這株奇怪的樹就在這兒了。樹很小,瘦瘦干干,樹干上的樹皮總是皺巴巴,只有每年春分時分之時,樹身上的樹皮才會飽滿起來,樹枝也會長出幾片嫩綠的葉子,證明它還未死去。然而不到一月的功夫,嫩葉還沒完全展開,樹干便萎縮干癟,其后一周內(nèi),樹葉凋零,又恢復(fù)成原來的模樣——皺皺的樹皮包裹著瘦瘦的樹干。
此時正值深秋,樹干自然也也是皺皺的,瘦小的樹干向著天空伸展著,枝上沒有一片葉子。迦南站在院墻之上,看著禪房門窗上發(fā)出淡淡燈光,她知道母親此時應(yīng)該在蒲團下念著經(jīng)。禪房門上的牌匾上刻著一個“言”字,與其說的牌匾,不如說是一塊木板,普普通通的木板。
原本對于前往南禪庵見娘親這件事,迦南已經(jīng)心心念念了許久,但眼下真到了門口卻又打起退堂鼓來了。在她猶豫之際,禪房的大門緩緩打開,迦南母親背對著門,坐在蒲團上??磥砟改镉H的武功絲毫沒有退步,迦南這么想著,輕聲躍下院墻來到院內(nèi)。她邊走邊把臉上的黑布摘下來,走到門口處,輕聲喊了一聲“娘?!?p> 迦南母親轉(zhuǎn)過身來,她是一個備受命運折磨的漂亮女人,任何人在見到她的第一眼都會這么認為。即使青春不在,芳華已逝,但她眉宇之間依舊能感受到那曾經(jīng)耀眼奪目、鋒芒肆虐的美。對于女人而言,這種美是上天賜予的禮物,卻也是所有紛爭與嫉妒的源頭。如今,這美在她身上依舊亮如白晝,只是沒了那股初生的鋒芒。到底需要經(jīng)歷多少愛恨,渡幾番劫難,看清真假人心,才能有這收斂起來的美,閃耀而不刺眼,泛著無私的溫柔暖光。
她雙手合十,手上掛著一串佛珠,身穿茶白色僧袍,頭上還留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她正微笑著招手示意迦南進來。
迦南走進禪房,順手把門帶上,坐到娘親對面,把劍放在一旁。
母女二人坐在左右兩個蒲團上,迦南母親伸手摸著迦南的臉,柔聲道:“一別多年,小南真是越來越漂亮了,娘都快認不出來了?!?p> 迦南閉著眼睛,側(cè)身過來微微倚靠到娘親身上,靜靜感受著娘親的溫度。迦南對自己剛剛腦海里的想法感到可笑,時間永遠斬不斷母親與子女之間的牽絆。想到這兒,迦南離開娘親的懷抱,坐直身子,正欲開口,娘親卻抓住她的手,柔聲道:“無論你經(jīng)歷多少,在娘親眼里,你永遠都是娘的孩子,我知道你心中有憂慮,娘親永遠都是你的傾述對象。還記得娘親的法號嗎?”
迦南點點頭,道:“記得‘墜言’。”
迦南母親微笑不語,眼里滿含溫柔。迦南深吸一口氣,吞吞吐吐道:“只是,只是一時不知從何說起?!?p> 迦南母親抿嘴一笑,道:“隨心而言,無需顧忌?!?p> 迦南猶豫片刻,臉色漸紅,低頭輕聲道:“近日半步林中來一男子,朝夕相處,竟心生情愫,原以為早已斬斷所有情愫,卻因他激起漣漪,既喜又怕。喜的是自己還能感受到男女之間的感情,怕的是往日悲劇重現(xiàn),甚至還又帶著愧疚,愧疚于這把劍的主人?!?p> 迦南母親閉眼合十道:“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感情的事,說不清,道不明,遵循自己的心,即可?!?p> 迦南問道:“娘親當(dāng)年是這樣做的嗎?”
她先是一愣,而后微微一笑,輕聲道:“當(dāng)年的我啊,就像最早的你,充滿勇氣,一往無前,奮不顧身?!?p> 迦南滿臉期待望著母親,迦南母親見狀便把手上的佛珠放一旁的木桌上,把迦南揉到懷中,道:“也罷,既然你有這困擾,娘就把那些陳年往事說于你聽聽吧?!?p> 迦南母親眼神變得悠遠,沉默良久,開口道:“當(dāng)年的我是正道門派的弟子,年輕氣盛,武學(xué)修為在同輩中也當(dāng)屬佼佼者,自有不少愛慕者,也招來許多無端的憎恨。那時的我,孤傲獨行,并不把這些放在心上,自認無愧于心便可一往無前。我驕傲、自負、自詡本領(lǐng)了得,在一次圍剿魔教分堂的行動中擅自追擊潰逃的魔教余孽。那時正道氣勝,魔教早就式微,還內(nèi)斗不斷,致使原本就搖搖欲墜的門派內(nèi)部分化,勢力對立,關(guān)系紛亂,敗落不堪,相反正道門派卻是難得團結(jié)一致。
“原本只是一個小任務(wù),擊潰并奪回魔教占領(lǐng)的陣地,但我好勝心強,一心只想著戰(zhàn)功戰(zhàn)績,完全沒把敵人放在眼里,不聽勸告執(zhí)意追擊。原本潰逃四散的魔教余孽在被我逼入絕境之時,只好回頭與我殊死拼搏,見我只身一人,便抱團圍攻于我,誓要拿我項上人頭來抵消他們丟失陣地的過失。但我的自負也源自于我的武學(xué)修為。在那遮天蔽日的森林深處,他們不斷撞在我的劍上,鮮血與殘肢紛飛,五臟六腑掉落滿地,還未消化的食物粘著惡臭的胃酸,污穢不堪的排泄物隨內(nèi)臟掉落滿地,滿地雜亂,怪味亂竄。我在力竭之前斬殺最后一個企圖逃跑的魔教余孽,也許在他眼中那時的我才是真正的妖魔邪教。我用劍撐著身子,檢視各個傷口,手臂、大腿還有背上皆有傷口,好在都是小傷,沒有傷到經(jīng)骨,疲憊感像盛夏的野火瞬間侵襲全身。不僅僅是疲憊,還有一種無力感從丹田開始隨經(jīng)脈流向全身,很快我意識到自己中毒了。是這些魔教余孽臨死前釋放的毒,還是這不見天日森林中的瘴氣,亦或是二者皆有?我不知道,但我確信中毒了。卻也無妨,只需靜坐片刻,調(diào)理氣息,把毒隨著經(jīng)脈慢慢運行到末端,借由內(nèi)力壓制住,之后找個醫(yī)者把這毒消掉即可。
“就在我閉眼盤腿運氣調(diào)息之時,隱約聽到后方有聲響,我睜眼轉(zhuǎn)頭看向后方,原來是大師兄和三師兄,他們身后還躥出古靈精怪的小師妹。他們見我這般狼狽模樣,紛紛詢問我傷勢如何,言辭熱切卻都離我十步開外。我跟他們說明事情原委,大師兄叫我把劍交給小師妹保管,說是怕我又不聽勸告單獨行動。雖然心有疑惑,但我還是把劍交給走上前來的小師妹。小師妹接過劍,臉上閃出一絲冷笑,心中暗道得不妙,欲后退卻使不出勁,只見小師妹左手甩出鐵鏈把我纏住,右手高舉我的劍就要迎頭劈下,余光瞥見后方的二位師兄,他們詭異的笑著,臉龐漸漸扭曲了起來。劍鋒在我頭頂上散發(fā)著寒光,鋒刃之上還有剛剛我斬殺的那些魔教余孽的血。就在我以為我在劫難逃之時,他出現(xiàn)了?!?p> “是爹爹嗎?是他救了娘親?”迦南滿臉期待與興奮,眼里閃出孩童的光芒。
“是的。那時我已經(jīng)束手無策,心想能死在自己的劍下也算死得其所,只是死的不明不白罷了。就在我認命之時,我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一道白影閃到小師妹身后,她高舉的右臂頃刻間脫離她的身體,手臂與劍飛向空中,鮮血在左側(cè)噴灑出陣陣血雨。招式太快,我都沒看清他是從那個方位過來的,更別提出手的招式。殘肢與劍還在空中翻騰,我聚精會神死死盯著那白影,方才隱約看清了些許殘影,那是至下而上的一道赤影,小師妹的左手也慢悠悠的飄到空中。
我感覺身子一松,鎖鏈掉在了地上,眼前又綻開一道血雨。那道白影慢悠悠的飄到我面前,緊接著我聞到一股濃烈的刺鼻味,眉心便感到陣陣刺痛,面前的白影開始渙散開來。模模糊糊間手指劃破一道傷口,四周開始崩塌,環(huán)顧四周,樹木拔地而起直沖穹頂,光線被攔截在上方,昏暗覆蓋四周。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食指指腹上有一道傷口。
抬眼望去,眼前站著是一個身穿白色綢衣的少年,那個無臂的尸體哪是古靈精怪的小師妹,而是一個中年女子,死狀可怖,面部扭曲,嘴巴張的很大,仿佛要把下顎都給撐開,眼球暴突,瞳孔向上。望向遠處,雖然看不清臉龐,但從服飾和體態(tài)來看,也不是師兄,我搞不清那兩人是什么時候倒下的,更詭異的是他身上根本就沒有任何武器。我剛想跟他道謝,卻聽后方有大批人馬趕來,他們喊著我的名字。他轉(zhuǎn)身欲走,我急問他的名字,他只告訴我一個時辰和一個地點。”
“后來娘就去找爹爹了?”迦南興奮問道。
“嗯,我們見面,相識并很快相愛了。”
“后來呢?”迦南好似聽聞故事的小孩,一心只想知道結(jié)局。
“后來我們的事情敗露,他的族人近乎全滅,連他們所在的那個村子也慘遭屠戮?!?p> 迦南驚訝地張著嘴,沒說出一個字。
迦南母親伸手摸了摸迦南腦袋,道:“沒錯,因為他是魔教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