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晨這天離開遇見的時候,這里和以往大不相同。一貫安靜的場所,三三兩兩的坐了幾桌客人大聲的聊天。她對在吧臺里忙活的顧孟微一點頭,拉開門走進(jìn)了寒風(fēng)里。總覺得背后那些客人在觀察她一般,她搖搖頭自嘲,你也太步步皆兵了!
傍晚的天氣更冷了一些,她縮了縮身體,招手?jǐn)r了一輛出租車回到小屋。這些天想不通的問題一直盤旋在腦子里不能停止,她像一個沒了方向的小鳥。兒時的回憶不斷,兒時的惡夢也不斷的出現(xiàn),她好像走回了生命的第一個循環(huán)里找不到出來的路。入睡變得越來越困難,睡眠的時間也變得越來越短。
遇見的玻璃房好像有一種讓人安定的魔力,她坐在里面時不知為何產(chǎn)生了安逸的感覺,想不通的問題似乎也可以暫時放一放。兩個小時的香甜睡眠緩解了她疲勞,她拉開久未打開的文件盒,從里面拿出一本面上印著粉色小花的本子,翻開第一頁。
“1991年4月12日:
今天我又闖禍了。工地傍晚沒有人的時候像迷宮一樣,砌了半截的墻上有鋼筋和鐵絲,地上有各種顏色廢棄的小節(jié)電線。我在迷宮上面跳來跳去,再跳到地上撿彩色的電線回去做成各色各樣的小花。但是沒想到爸爸從廚房的窗戶可以看到我。我到家的時候沒有挨上打,據(jù)說是媽媽進(jìn)門的時候挨了爸爸一下。爸爸打錯了人,沒有興趣再打下一個進(jìn)門的我了。爸爸問我去哪里了,我面不改色的撒謊。他失望的走了,走前他說‘你去廚房看看對面是什么?’廚房的對面?我站在那里看過,對面可不就是我剛才跳來跳去的地方嗎?”
林晨撲哧一笑,好嘛,好個被抓了正形還不知道的傻子!再翻一頁,上面寫著:
“1991年4月26日:
我盼了那么久的禮物媽媽終于買來了!比所有同學(xué)們的公主鉛筆盒還要漂亮!這下看誰再說我像男孩子,只能用一個破爛的鐵筆盒!我看到媽媽把它鎖在柜子里了,是要到生日的那一天再給我吧?我急著等那一天的到來!”
林晨記得那個筆盒,是她十歲的生日禮物。后來在柜子里鎖了兩年,她偷看了兩年,有一次她犯了錯作為懲罰爸爸將它拿出來給了林凌。哎,林晨嘆氣,人和人的錯過就是這樣,一樁樁一件件的小事,到最后我不信你,你不信我,各自猜測。不想看筆盒的后續(xù),她跳過十?dāng)?shù)頁翻到后面。
“1992年3月17日:
班上沒有人再和我說話了!我得罪了班長,但是大家都是傻子嗎?看不出來我說的是真的嗎?就是他不懂裝懂,害的大家輸了。一個做錯了事的人,怎么能夠理直氣壯把過錯都說成是別人的?連老師都相信了他?”
“1992年3月25日:
很久沒有人理我了。下課大家去操場玩,我只能坐在位置上看。只要我出現(xiàn)的地方,同學(xué)們就散開去,好像我是病菌一樣。連同桌都不敢和我說話!我是不是應(yīng)該去道歉?我沒有撒謊,但是我卻要去和撒謊的人道歉?”
哎,林晨再嘆一口氣,傻子!信于不信,和真于不真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記得自己去道歉了,班長得意的讓她在自習(xí)課公開道歉,然后放過了她。小學(xué)后些年的生涯,撒謊精的外號一直伴隨著她,本來就沒幾個朋友這下更是寥寥。再跳過十?dāng)?shù)頁翻到后面。
“1993年5月10號:
我走在校園里,他們都對我笑。這所學(xué)院我來了快六年了,平時都是指責(zé)批評,很少有人善意的對我笑。我想他們都不要看我,讓我安安靜靜的做一個正常人,而不是沒了爸爸的可憐孩子。有什么好可憐的呢?我還有媽媽,我還有姐姐。他們的同情的眼光讓我沒地方躲,但是看著班長也對我笑,我又在想原來壞人也是善良的。沒關(guān)系,我很快就要畢業(yè)了,離開這里就沒人知道我是可憐孩子!”
林晨微微搖頭,真是傻子!世界那么小,她剛一進(jìn)初中就人人都知道她是可憐孩子了。往前翻回幾頁,她找到了爸爸去世時的那一頁。那一夜又進(jìn)入她的腦海。媽媽壓抑無助的哭泣,姐姐呆呆傻傻的站著,她在夜里飛跑去等救護(hù)車。爸爸沒有什么臥床虛弱的階段,就在一天的夜里,媽媽連思想準(zhǔn)備都沒有,睡在身邊的人突然出氣多進(jìn)氣少的就沒了。救護(hù)車在漆黑的長夜里呼嘯而來,穿著白衣的醫(yī)生打了救心針使勁的不放棄的人工按壓心臟,直到爸爸的嘴角溢出一行血。醫(yī)生遺憾的說沒救了,是心力衰竭。
人原來這么脆弱。看著健壯的人,每天生龍活虎的爸爸,內(nèi)里已經(jīng)心力衰竭了。這天白天,她還偷看武俠小說被爸爸發(fā)現(xiàn)來著,爸爸還一臉失望的看著她。所以到了另一個世界,他也會遺憾自己有一個壞孩子嗎?
爸爸是不是在另一個世界遺憾不得而知,但是媽媽是為他遺憾的。林晨往后跳著翻到一年后。
“1994年2月3日:
寒假了真不好,媽媽一大早交代的那些實在記不全,工作沒有做完。果然媽媽發(fā)脾氣了,姐姐面無表情的站在遠(yuǎn)處,我站在面前聽那些可怕的話。罵人的時候怎么說這么些可怕的話來呢?她是在害怕人生吧?也罷,我來做出氣筒,把害怕都匯成詛咒罵出來,就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1995年4月6日:
我陪媽媽去鄉(xiāng)下上墳,發(fā)現(xiàn)原來她真的在害怕。老家的人一如既往的見時熱情,走時不留。我們從村里走晚了,錯過了縣城到南京的最后一班車。媽媽說要去堂叔家,這樣的偽君子,我才不要去求。媽媽攤了口袋告訴我她只帶了這么點錢,要么在大街上,要么去堂叔家。我買了第二天的火車票,找了最便宜的旅館交了一晚兩張床的錢,然后買了幾個雞蛋用白水煮熟了放在床頭柜上。媽媽傻了,大概是不知道我已經(jīng)長大了。也許她也不想去找,只是怕帶著我沒地方去罷了?!?p> 林晨微微笑。那次以后,媽媽慢慢信了她。這是她人生獲得的第一個勝利。她翻到最后一頁,那是1997年,那以后她再沒有記過筆記。
“我看見遠(yuǎn)處,有一株桃樹,那粉色的樹冠在微風(fēng)里搖曳,樹下幽幽青草,片片野花。有路人經(jīng)過,立于樹下輕撫枝頭,看桃花三千,然殘花草無數(shù)。青草曰,為何不公!野花笑,何為不公?路人不見我,然我見我!及到花滿人間,路人,亦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