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什么、時候!說,殺、人、的、是、鄒虎、了?”
姑離一個字兒一個詞兒的往外蹦,瞪著袁青的眼珠充血,額角和脖子上的青筋都崩了出來。
“你能不能聽人把話說完?”姑離手腕兒一翻,抬手向上抓住袁青的手臂,只覺得自己像是抓住了兩根身影的鋼鐵。
倒是比練身房的小哥哥壯實多了,她想。
腦子打了一個叉,又迅速的回歸到了正事上來,“我說他是兇手,是指他有極大的可能是引發(fā)這一切的直接罪魁禍?zhǔn)?!?p> “你什么意思?說清楚!”
姑離感覺到肩膀上的鉗制有些松動,趁機(jī)掰著袁青的手臂放了下來。然后后退一步,和他拉開了足夠的距離。
“什么兇手?什么罪魁禍?zhǔn)??你又說是極大可能是什么意思?”
姑離慘白著臉,口中嘶著氣,輕輕地揉著肩膀。聽袁青在那里氣勢咄咄的連番追問,機(jī)關(guān)槍似的嘚吧嘚吧片刻不停。
她滿心覺得被當(dāng)成工具泄憤了,委屈勁兒上來,什么都不想顧。
兩只胳膊上方,連著肩膀乃至脖子的一大片兒區(qū)域,這一會兒已經(jīng)痛到了麻木,胳膊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袁青下手太重,不用掀開衣服親眼去看姑離都能猜到,兩只肩膀怕是已經(jīng)腫的不成樣子了。
星星點點的怒火開始燎原,得了銀兩、存了糧的心喜,此刻全都倏爾不見。
眼前這個忍了一路的蠢貨,她再也不想忍了!
“字面意思!你是豬嗎?聽不懂人話?”
姑離氣沖沖的掐著腰,擺出一副就是故意找事的架勢,冷著臉瞥了袁青一眼。
錢已到手,交易也已經(jīng)完成,此刻翻臉姑離半點兒也不覺得自己有對不起這人。
輕嗤一聲別開視線,“你別說自己長著一雙眼,只是擺設(shè)?!?p> “啟程以來,隊伍里發(fā)生樁樁件件異樣之事,就連我這個天真無知的閨閣小丫頭都能注意到……”姑離尖著嗓子一口氣說完,停下來歇了歇,喘了口氣,指著袁青罵道:
“而你!你一個捧讀著錦衣衛(wèi)軼事長大的前、捕、快、大人,會有可能一無所知嗎?”
“不過是蒙著眼睛看天——裝瞎罷了!”
姑離冷冷的一笑,抬頭看著袁青的表情帶著清悉的鄙夷。裝無知無辜誰都會,但因此遷怒到她,她可不樂意慣著對方。
她忽然強(qiáng)硬起來,出乎了袁青的意料。也因此有些忽略了話語本身。
一路以來,因著姑離罪犯的身份,她不得已受制于人,態(tài)度從來是恭謹(jǐn)友好的,甚至對袁青多有吹捧恭維。
袁青雖不是那種因別人的夸獎而洋洋自得的人,但好話誰都愛聽。甚至他得承認(rèn),有時候還是靠著小姑娘的直白夸獎,和真誠崇拜,他才鼓起勁兒殺出一條血路來的。
一時的激動和不安隨著吼叫給宣泄了出去,袁青此時冷靜下來,腦子格外清醒。
想了想自己的作為,竟是沒控制住脾氣朝一個小姑娘發(fā)火,雖然并不是自己的本意。
但也的確是做得不對。
而且看樣子還把小姑娘捏傷了,更糟糕的是傷的還是肩膀。而她今日就要進(jìn)采石場了……
想到這里袁青迅速的朝姑離肩膀看去,“沒事吧!”他緊張地問。
“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我剛才太……”說著又反應(yīng)過來道歉沒用,姑離的肩膀已經(jīng)傷著了,立刻生出濃濃的后悔。
“啊!我真是!”袁青重重的拍了一下自己腦袋,滿臉歉意地看著姑離。
“我太莽撞了,這可如何是好?你之后要去的可是采石場,要搬運(yùn)東西使勁兒的,這可怎么辦!”
是啊,怎么辦?
姑離看了一眼袁青,沒好氣的轉(zhuǎn)過身不理他。
現(xiàn)在著急悔不當(dāng)初了,急給誰看呢?
“嘁?!惫秒x沒理他,自覺兩人到此為止,搶先一步朝城門口走去。
袁青正滿心慌亂呢,想著現(xiàn)在回頭趕緊去買瓶藥酒來不來得及,又想著就算買了她怕也帶不進(jìn)去。
急的原地焦躁的轉(zhuǎn)了一圈兒,一個轉(zhuǎn)眼人就不見了。
“唉!你等等我!”
……
姑離最終還是說出了自己的猜測依據(jù),并把臨早城一別的異樣給他點明。
她當(dāng)初既然選擇與袁青合作,自然是因為這個人是當(dāng)初杏桃林前安靜自守的那一批,也的確是個一心忠于朝廷的好人。
但到底兩人也只是合作的關(guān)系,她自然要有所保留。
她沒有說出方一明給自己遞暗信兒的事,未免他多想,只是在心里默默的記住了方家這個人情。
那張借方一明的插科打諢之勢,遞過來的斷布上,只寫了八個字——
‘小心自身,官不可信’。
‘官’指得自然是押送他們的官兵了,方家是提醒姑離要時刻謹(jǐn)慎,不要忽視了來自身邊的危險,注意自身安全。
姑離不知道他們是真的看出了什么,才因著方一明的存在好心提點了自己一句。
還是為官者本就心思通透、對發(fā)生的事情都心知肚明,看在荊家同行之宜的情分上,順口說了一嘴。
但也正是因為有這個信,讓姑離徹底確信了這些官兵們大有問題!
在此之前她也只是懷疑而已,畢竟無論是夜晚的聲音也好,心思的揣測也罷,她都沒有親眼所見、親耳所聽,一切皆是捕風(fēng)捉影的無實證猜疑。
——在臨早城之前,每晚入夜眾人休憩之后,姑離半夜掙扎醒來都能聽到一些不同尋常的聲音。
她只以為是自己警惕太過,產(chǎn)生的幻覺。而且那聲音太過細(xì)微,斷斷續(xù)續(xù)的聽得并不真切。
每時每刻都有在駐地巡游的值夜官兵,姑離并不敢冒險抬頭去查看有沒有少人,只能默默地壓下疑惑安慰自己想多了。
但隨著離京越來越遠(yuǎn),天高地偏,那些人的舉動愈發(fā)大膽起來,姑離想騙自己猜錯了都不行。
但好在他們還有顧忌,避著人在暗地里行事,不敢舞到明面上來。
當(dāng)事人都沒有露出一點異樣,姑離也只當(dāng)個人有個人的選擇。
她是有些冷漠的,看著這些活生生的人,卻自始至終都沒有辦法真正融入這個世界,更別提讓她去感同身后了。
可憐是有的,但也僅限于此了。她又不是真正的冷血之人,正常的悲憫心有,但她自己都自顧不暇,哪兒管得了別人的門前官司。
一路裝傻充楞,來到了福州,流放隊伍停在臨早城。
就在這時,姑離發(fā)現(xiàn)了那些人的目的似乎不僅僅是滿足自己的肉身之欲。
當(dāng)日,鄒虎三人入城,好半天沒有回來。留在原地的官兵眾多,他們分成了不同的小隊東一堆、西一堆的坐著,似乎有意劃分出了兩個小陣營。
姑離剛開始還沒有注意到,直到她發(fā)現(xiàn)好一會兒都只有西邊的人在來回?fù)Q防,而東邊那群人自始至終都坐在一起高談闊論。
時不時的爆發(fā)出幾聲高亢的笑聲,似乎格外興奮,就像是說起了什么喜事一樣。
還得是大喜事,而且是每個人都有份的大喜事。
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掛著相同的、心照不宣的、迫不及待于榮有焉的隱秘笑臉。
姑離捧著桃回來的時候,見到他們依舊興致不減。
而且有些壓抑秘密憋到極致的人,已經(jīng)開始呈現(xiàn)出一種無酒自醉的狀態(tài)——
漲紅著一張臉,眼神飄忽,整個人都已經(jīng)飄飄然了。
姑離看了看對比清晰的另一批人,又看了看臨早城悄無聲息的城門,默不作聲的走回駐地。
當(dāng)時她在心中做出了數(shù)種猜測,其中最嚴(yán)重的,也不過是官官勾結(jié),骯臟交易。
流放隊伍里,全都是貨真價實的原金玉貴人。如今落了難,身家性命全部任人擺布。
她知道有些人心理扭曲,就愛折斷天驕的翅膀,拉高高在上的人下凡塵,給純凈如白紙的人染黑……
這些都是皮肉之苦,雖然是有些……難以忍受。但是她也不敢往深處想,總是抱著一絲僥幸。
被盯上的人應(yīng)該不至于要了命的……吧。
姑離一面繼續(xù)縮減自己的存在感,一面飄忽不定的胡亂猜測。
她的思維方式更多的還是貼近現(xiàn)代,雖然她清楚很多東西換了一個時空并不適用,但她沒有了解信息的渠道。
抱著警惕不安,那晚姑離徹夜的失了眠。在強(qiáng)自鎮(zhèn)定的表象之下,是暗藏起來的不自信和忐忑。
荊家人起夜之時,姑離差點就忍不住跳出來人阻止了,但她千鈞一發(fā)之間又忍了下來。
“我沒有證據(jù),”她想,自己一個沉默‘愚笨’的閨閣庶女,是不可能取信于人的。
“而且容易打草驚蛇,把本可能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危險,引過來?!彼豢杀苊獾漠a(chǎn)生了自保的念頭。
有些自私,但又覺得無所謂。
她就像是被分成了兩個人,一個姑離在理智剖析著自己的種種舉動和心理,另一個姑離則沒心沒肺、毫不在意的晃著二郎腿,左一句“沒關(guān)系”,右一句“別想多”的安慰自己。
有些高高在上,一切苦難不入于心。
又有些冷眼旁觀,面對遇險無動于衷。
她察覺到那一夜暗涌被點爆了,但又被更大的淘浪掩蓋了下去,于是一葉障目的岸邊平靜了無痕。
但姑離萬沒有想到,當(dāng)日她不曾探得的隱情,會以流放隊伍幾乎全滅作為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