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又東升,轉(zhuǎn)眼又是一日過去。
入獄的第不知多少個清晨,姑離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中感受到了久違的安寧。也許是她終于想開了。
犯人們整日待在一片狹小的空間里,哭夠了之后便無事可做,這會兒也不是飯點,多數(shù)人都在閉目入睡或者假眠。
昨日里的兩餐荊家和李家眾人都沒有錯過,破天荒的將兩個饅頭一碗青菜湯給吃了個干凈,也沒人再埋怨吃食寒磣。
久違的飽腹感,甚至削弱了她們內(nèi)心的悲苦,破天荒的睡了一個好覺。
也或許是累的,哭多了身體撐不住。
反正現(xiàn)下四處靜謐,姑離瞇著眼懶懶的感受著珍貴的安寧。
……恍惚間有輕微的腳步聲自遠(yuǎn)處行來,踢嗒,踢嗒,越來越近。姑離聽到了獄卒的說話聲音響起,似乎是在和什么人交談,壓著粗嗓門兒聲音恭謹(jǐn)。
周圍的牢房里,許多人被這不平常的動靜驚動,紛紛坐起身抻長了脖子向聲音傳來處探去。
刑部大牢,一隊身穿褐服,腰纏淺紅束帶的刑部官差徑直走入地下層,左轉(zhuǎn)再左拐,目的明確的在一排牢房前停下。
點了一個獄卒跟隨,又唰唰前行幾步,于一間牢房前站定停下。
砰砰砰!
三聲敲響,牢內(nèi)的眾人不管是真睡還是假寐都陸續(xù)睜開了眼,扭頭看去,和一欄相隔的五人隔空對視。
“荊文皓、荊步回、安室透、武宣文、……劉玉清幾人何在?”為首的刑部之人點了幾人。
牢房里被驚的一陣躁動,相鄰幾間陸續(xù)有淅索聲響起,各自出聲應(yīng)答。
這位刑部官差在幾人身上逡視一周,面無表情的再次開口:“今日乃武安侯等人的斬首之日,念到名字的幾家,可各有兩人前往午門送行?!?p> 他往后退了一步,示意跟隨而來的獄卒將牢門打開,視線再次從幾間目標(biāo)牢房環(huán)視一圈,一一對上了幾個人看來的雙眼。
“半刻鐘之后,無論有沒有人愿意,我將立刻離開?!?p>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出聲站在了原地,靜等眾人的抉擇。
這里是男囚安置區(qū)。
另一邊,女囚區(qū)域,同樣有四人來此。
為首之人剛將消息傳達(dá)完,就立刻引起了嗡嗡眾議。
“?。》蚓?!”
“爹!”
“大伯……”
來人仿佛往眾囚之中扔了一把火,霎時炸出了激烈的回應(yīng)。凄凄慘慘的哀嚎之聲,差點震得人耳膜嗡鳴。
穿著刑部制式官服的幾人神色威嚴(yán)不為所動,只是眉頭輕皺,就有獄卒踏步上前,又是一鞭子甩出,及時遏制住了數(shù)十號女子的哭天喊地。
姑離所在的牢房內(nèi),李蔣兩家眾人緩緩的舒了一口氣。
剛剛未曾提到兩家男人的名字,見這場景雖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但噩耗永遠(yuǎn)是來的越晚越好。
舒完氣后她們又忐忑尷尬的看向荊家,面上帶著慶幸、擔(dān)憂等復(fù)雜神色,欲言又止。
荊家眾人顧不得看她們,一時間只感覺懸在頭上的刀終于落了下來,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荊大夫人聽完此言當(dāng)場呆愣在原地,她身子不住控制不住的顫抖,滿腦子只剩下‘?dāng)厥住帧?p> 姑離坐的遠(yuǎn)遠(yuǎn)的,這會兒垂著頭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獄中多日未曾洗漱,女眷們長長的盤發(fā)多有凌亂,頭一低,幾縷跑出來的頭發(fā)就將自己和他人的視線虛虛遮掩起來。
“桓、桓弟!”
忽然間,眾人身后的草堆上傳來一聲顫顫悲鳴,語氣中充滿了不敢置信,以及茫然。
于荊雙巧來說,自己大好的人生被大弟生生牽連,落得骨肉分離,夫家休棄,自己合該恨死了荊步凌。
但是此時此刻,聽到大弟要被斬首的消息,心中無論有再多的怨恨、再多的不甘,在死亡的陰影之下,也俱都消退了。
她想起幼時弟弟偷偷瞞著爹娘給自己塞松子糖的畫面,那場景仿佛就在昨日……
“我,我去?!辈荻焉?,躺了幾天的荊雙巧終于起來。
她從昏暗中走出,扶著墻,艱難起身,“我去送我的弟弟,送荊家子桓?!鼻G雙巧口中喘喘,卻是倔強地說道。
荊步凌,字子桓,少時也有過盛名,只是再多的名譽都是昨日黃花了。
躲在眾人身后的荊若瑤這會兒悄悄蹭到隱蔽處,扯了一下香姨娘的衣袖,想要小聲說些什么,卻被香姨娘一眼給瞪了回去。
受了幾日苦,荊若瑤這會兒頗有些草木皆兵,無根的自信被這場大變消磨了七成。被姨娘一強烈反對,便輕易打消了心中的念頭。
她有些遺憾的垂下頭,心中不知是不甘多一點還是慶幸多一點,被香姨娘在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也不敢言語。
她將身子躲在香姨娘身后,遮掩了身形。表情呆呆愣愣的,不復(fù)平日的機靈。
香姨娘心虛的瞄了一眼荊李氏,見她沒注意這兒的動靜這才稍稍放了點兒心,佝著身子縮小存在感,往日的玲瓏心思這會兒一個都使不出來。
她們只是個妾室、庶出,可不用擔(dān)這個頭。
其余人也都諾諾地縮著頭,心中既憂懼又悲切,還有些憋悶。大房惹下如此禍端,牽連全族,若不是事發(fā)突然她們來不及和當(dāng)家的通聲,不曉得自家丈夫有沒有參與,她們恨不得生撕了大房!
這會兒還要專門去給荊步凌送行?誰愛去誰去!
二房和三房默不作聲,不著痕跡的離荊大夫人遠(yuǎn)了些。女孩兒們感受到氣氛古怪,屏住呼吸不敢哭出聲。
半刻鐘的時間很快就到了,女囚區(qū)這邊站出來的只有六人。四位夫人,兩位十五六歲的姑娘。
除了荊雙巧病懨懨的似弱柳一般扶著柱子站著,其他家的幾位女眷都低著頭,強自鎮(zhèn)定地抬著袖子不住擦淚,面色悲痛。
刑部的官差看了站出來的眾人一眼,面色平淡的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要領(lǐng)人離開。
這時,一直怔怔站著,疑是被巨大的噩耗給沖垮了心神的荊大夫人猛的一顫,眼睛看向牢外。
她兩眼空洞無神,又像是悲傷到了極致,表現(xiàn)在外就成了麻木。神情凄凄地往前行了兩步,眼淚瞬間就簌簌往下落。
然后腳下忽然一個踉蹌,腿一軟身體癱在了地上。
荊雙溪原本低著頭,見此不由面色復(fù)雜地伸手扶了她一把,剛碰到就想收回,但最終還是攙住了她。
荊大夫人可顧不上注意眾人的小心思,順著這股力道便試著起身。
試了三兩次,依舊攤在原地?zé)o法站起。
她面上急色愈來愈深,眼看獄卒就要落鎖,刑部的官差也要離開,荊大夫人驚呼一身猛地再站,半道又是一軟,身子重重倒了下去。
咚的一聲,地上的茅草都被余波震起。
荊大夫人咬著銀牙,雙眸含淚臉微微扭曲,視線剛剛好對上了看戲的姑離。
“……”
“!”姑離有一種不妙的預(yù)感。
就見對方眼神倏然一亮,下一秒張口就喊:“幾位官爺留步!”
“艸你——”姑離猝不及防間忘掉了偽裝,眼神一厲狠狠瞪了回去。
但是荊大夫人此刻已經(jīng)不再看她了,高聲朝著走遠(yuǎn)的一行人呼喊,音若泣血。
刑部的人停下了腳步,轉(zhuǎn)身看了過來。
大夫人顧不得起身,就著半趴在地上的狼狽姿勢,急匆匆的開口:
“官爺留步,我家姑姐身子虛弱,怕是難以獨行至午門。妾身實在有心無力,這會子自顧不暇,但是還請官爺應(yīng)允,許我家二姑娘攙其一程!”
被這話吸引,幾位女囚跟著刑部官員停住腳步,齊齊看向‘行走艱難’的荊雙巧。對視一眼,轉(zhuǎn)身看向被托付‘重任’的“二姑娘”。
姑離背靠青石坐著,用力緊了緊手中半米長的草繩,面無表情的臉上寫滿了冷淡。
她縈然一身的坐在那兒,沒被點出來之前,存在感極低。
此刻眾人矚目之下,被推了出來,瘦小的身板狼狽單薄,周身自成一片寂寥。
周邊無人,形單影只。
沒有人說話,同為大房的香姨娘拉著女兒荊若瑤躲藏的更深了。
姑離收起一時的情緒暴露,恢復(fù)荊若蘭往日的柔弱寡言。帶著幾分怯懦和驚恐,小心翼翼地撇著這位嫡母哀切的愁容。
她當(dāng)然接收到了荊夫人的信號,‘看出’了對方表現(xiàn)出來的滿心急切,還有痛恨自己力拙的無奈。
以及對方眼中盈滿的、逼真的哀求。
姑離瞳孔收縮了一下,睫毛顫顫,然后一臉慌亂地收回視線。她一言不發(fā),回避荊大夫人視線,身子輕顫幾下,慢慢縮起脖子。
她只是一個柔弱、膽小、且病懨懨的可憐小庶女,被驚嚇過度乃至嚇破了膽子,又有什么稀奇呢?
不遠(yuǎn)處,一位刑部官差順著荊大夫人的眼神看了姑離一眼,瞧見那身沾滿血色的血衣,視線一頓,然后上掃,入目就是姑離脖頸上猙獰的傷口。
“嘶”他小聲的倒吸一口涼氣。為首之人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
“吶,頭兒,看她脖子?!边@人上前靠近一步,附耳小聲傳話。
那人側(cè)頭聽了一句,聞言眼神迅速朝姑離的位置瞥了一眼,雙眼微微瞇起。
轉(zhuǎn)瞬間視線轉(zhuǎn)開,無人察覺。
他先是定定的看了癱坐在地上的荊李氏一眼,然后左右環(huán)視一圈,微不可查的輕笑了一聲。
“我說過了,每家可去兩人。”他開口,面無波瀾的將先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抬手止住了想要發(fā)言的手下。
此人話音一落,牢臉的荊大夫人立刻回應(yīng),急切的道:“是是是,我家還可去一人。”
她像是得了官方應(yīng)允,拿到了無上金牌,臉色都亮了一個度,幾乎是迫不及待的點出了姑離的名字:“若蘭,你去。你快,我這會無力起身,你代替我——”
嗚嗚,她話未說完,眼淚便不斷涌出,喉間哽咽了一下,看起來像是悲傷的再也說不下去的樣子,似乎連那個忌諱的字眼不忍心提起。
荊大夫人的神色傷心欲絕,哭的愈發(fā)上不來氣,身子一歪又癱倒下去,正好癱在不知何時出現(xiàn),伸手扶住她的荊家二夫人身上。
眾人驚呼著,恍然發(fā)覺般齊齊地湊上前去,七手八腳的攙扶,似乎這才注意到這位妯娌的失態(tài)。
然后不約而同的遺忘了之前的疏離。
同時又心照不宣的無視了姑離。
她們像是在上演一幕諷刺的默劇,彼此心知肚明,又心照不宣。
沒有人為荊若蘭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