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的地下牢房里,姑離在無聊地猜想。
“莫非是豫王名聲太盛、功高震主?”
聽他們說豫親王少時就風(fēng)頭無兩,天資聰穎、允文允武,美名傳揚(yáng)天下。因此廣得民心,受君王忌憚。
歷來明君、賢王兩者不可共存。
從寥寥片語之中,姑離窺得這位賢王一容半貌,感覺像是從時光的縫隙之中看到了一位熠熠生輝的千古名士。
她下意識的否認(rèn)豫親王是個野心之徒,那,“是皇帝步步相逼,最終豫親王忍無可忍,悍然謀反?”
“不大可能?!惫秒x動了動眼珠子,又否定了這個猜測。
她一手耷拉在地,任由自己逐漸僵硬冰冷的身板直挺挺的在墻角靠著。半晌,又百無聊賴地扒拉著地上的泥土,將表層的臟土撥開,從深層碾出了一小捧,聚在手心。
然后動作僵硬的將手放在腿上,另一只手湊上去,一邊用手指研磨細(xì)土,一邊繼續(xù)猜測。
“沒有聽聞過皇帝殘忍暴戾的傳言,從這幾天聽的消息來看,雖然不能斷定這位大慶皇帝是否是一位英明雄主,但是暫時來看他也并沒有氣量小不容人的樣子……”
略有些顆粒的土已經(jīng)被碾碎,成了粉塵,姑離沒有停止思考,目視前方。
她神色不變地將手中的土粉呼在了脖子上,“嘶!”
姑離被猛然的刺痛蟄了一下,挑了下眉后繼續(xù)在腦中思索。
“那么,有著‘賢王’之稱的豫親王,在無朝廷逼迫的情況下,為何會冒天下之大不韙,悍然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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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豫王謀反,滑天下之大稽!”
方執(zhí)明猛地一拍桌子,神情激動的反駁到。
他坐在這間牢室之中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嗤笑一聲,臉上掛著赤裸裸的諷刺和濃烈的不忿。
方執(zhí)明一身浩然之氣澎湃而起,直欲沖天,他內(nèi)心奮勇,想要掀翻這黑白不分的籠中世界!想要揭開某些人的張煌嘴臉!
他想要大聲怒罵,想要直言公義,但最終他只是冷哼了一聲收回右手,握緊刺疼的掌心。
不再去看胡不為,強(qiáng)自舒緩了一下面色,方執(zhí)明眼不見心不煩的閉上了眼。
很快,他又是一位淡泊寧致、處事不驚的文雅書生了。
胡不為收回遠(yuǎn)眺的視線,沒有回應(yīng)方執(zhí)明的憤然。向前踱了兩步,然后略一抬手,指向門口的方向,他問方執(zhí)明:“方老可要出去一行?”
方執(zhí)明默然撇了他一眼,胡不為了然,解釋了一句:“此間過于狹小了,慢待方老實非我愿?!?p> 他的表情真誠,目光平靜,習(xí)慣半虛著的眼皮抬起,其下一雙墨色瞳孔幽深透徹。
方執(zhí)明愣了一下,沒從他面上看出什么,很快不屑的冷哼了一聲。
“不必!老夫在這兒清凈的很!”
胡不為好脾氣的搖了搖頭,又好言解釋了幾句:
“方老言重了,在下絕無慢怠方老的意思。”
“只是近來諸事繁忙,送方老來此之時沒顧上吩咐一句,下面的人不敢擅自做主,只能將方老安置在此處?!?p> “此時事情暫時告一段落,胡闕來此特請方老移步,已經(jīng)為您準(zhǔn)備好了住處。”
胡不為說著轉(zhuǎn)身踱至門口,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嘴角勾起,朝方執(zhí)明笑道,“并無他意,方老無需多想?!?p> 笑瞇瞇的,看著著實膈應(yīng)!方執(zhí)明看見他這幅樣子就牙癢。
“哼,我多想什么?你還能吃人了不成!”嘴上斥了一句,方執(zhí)明抬腳就往外走。
城東豫王府,此時依舊是重兵把守。
府內(nèi)府外分別循環(huán)看守,十丈一隊,一隊十人。周圍三十里之內(nèi)更是飛鳥禁入,斷絕一切傳訊手段。
一片冷肅之中,忽然大門前方不遠(yuǎn)處傳來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其內(nèi)還間雜著鐵鎖長鏈碰撞的聲響。
正在府外值守的將領(lǐng)警惕地向聲音傳來處看去,只見一隊身著鐵甲的虎林軍正押著一位頭發(fā)鬢白的老者從容而來。
“吳校尉。”他認(rèn)出了隊首之人,隱蔽地給手下打了一個眼色,然后跨行兩步上前。待來眾行至身前,這才跨行一步,出聲招呼:
“見過吳校尉,不知校尉前來,可有要事?”
來人大手一揮,將那位雙手雙腳掛著鐐銬的老者拽至眼前,朝他一笑。
“郁小爺可別見外呀,喏,要事倒是沒有,”吳剛笑嘻嘻地回話,指了指那位形容狼狽的老者,接著說道:
“這位,豫王府的世代忠仆,打小跟著老王爺?shù)摹_@次為了抓他,咱們可是可損失了不少好手,嘖!”他挑了挑眉,對著郁行好一陣擠眉弄眼。
說著往前湊了湊,一手?jǐn)堊∮粜屑绨颍骸笆ド厦覍⑺突赝醺n他在這座府邸里了結(jié)此生。”
郁行不想理會他的惡趣味,往后招招手,命手下將人帶下去,然后扭身朝吳剛一拱手:“此人就由我等接手,吳校尉好走不送?!?p> “啥!”
吳剛瞪大了眼看他,上身后仰,一臉不敢相信的樣子,“郁小爺這話如此無情,可真是傷透了叔叔的心!”活像郁行說了什么天怨人怒的話。
郁行不為所動,滿臉的公事公辦。
吳剛等了老半天沒見他搭理自己,只能哈哈一笑站好,收起臉上壞笑,朝郁行嘻嘻拍了一掌,“小家伙裝的還挺正經(jīng)?!?p> “行,叔叔不逗你了,走咯走嘍~”小家伙不禁逗,還是小時候可愛。
他轉(zhuǎn)身招呼一聲離開,身后的虎林軍霍然后轉(zhuǎn)。吳剛翻身上馬,朝后揮揮手,一聲令下這對虎林軍很快離開。
郁行目送這支隊伍走遠(yuǎn),收回目光。他親自押著這位豫王府的老仆,將其帶到后院。
走過一道道門,途中路過的庭樓屋舍盡皆落敗了,秋風(fēng)一卷,諾大的府邸竟是蕭瑟。
終于,行行轉(zhuǎn)轉(zhuǎn),一步邁進(jìn)王府的后院,就見樹下那道月白的背影。
停下腳步,郁行張了張嘴。
“……豫王…”
習(xí)慣性的喊出聲后,郁行猛然意識到,此人已經(jīng)被剝奪親王封號。
他及時改口:“趙叔叔?!?p> 到底年輕,沒能掩飾好真實的情緒,語氣和表情都泄露出了幾分不知所措和逃避。
顯然他自己也意識到了,心下暗惱,很快又帶著些窘迫的接了一句:“陛下有令,將此人帶回王府中。”話一說完就閉上了嘴后退一步,將場地留給主仆二人。
他之前未曾在豫王府中見過這位老人,因此并不知道他的名姓。再加上這是自他來此值守以后,第一次親眼面對這位昔日對他親近有加的叔叔,郁行心情復(fù)雜。
他自小崇敬豫親王,對豫親王謀反之事一萬個不信。但雍州六路起兵,天下各地有叛軍景從又的確是事實。
雍州是趙澤武的封地,赤火軍只聽他一人之令。
趙澤武謀反的事實不容置辯。
……
趙澤武聽到聲音轉(zhuǎn)過了身,他沒有先去看那位灰塵掛身、滿是傷痕的老者,而是朝魂不守舍的郁行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是行兒啊?!?p> “是我?!庇粜谢剡^神,條件反射般的恭敬行禮應(yīng)是。他微著頭,不敢和趙澤武對視。
趙澤武打量了他一眼,郁行此刻一身戎裝英姿勃勃,玄虎衛(wèi)的黑甲趁的他面皮愈發(fā)白凈,一張幼態(tài)的臉板著,故作嚴(yán)肅。
“哈?!壁w澤武暗笑了一聲:和小時候一個樣兒,慣愛裝成小大人。
他沒讓小孩兒繼續(xù)尷尬,面上一臉欣慰的點點頭,笑著道:“眨眼就長這么大了,很好很好!”
又見郁行走起來龍行虎步,身板兒更是結(jié)實壯碩,溫聲問他:“行兒通身的氣血充盈,是走了煉體的路子?”
郁行還沒回話,他又接著說道:“先天鍛神,后天煉骨。行兒本就根骨不凡,體煉好了,再修一部輔助的內(nèi)功心法,以后必將有一番不菲作為!很好很好。”
一連說了四個很好。
他似乎來了興致,精神頭不錯地將郁行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一通。眼神閃亮,臉上的笑意也越發(fā)濃厚。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話語一轉(zhuǎn)不期然的發(fā)問:“行兒如今十六了吧,可有定親?或是有心儀之人?”
他目光炯炯語氣正經(jīng),就像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長輩,細(xì)看面上還帶著幾分打趣。郁行先是被問的一愣,然后猛的紅了臉。
被這話問的渾身不自在,郁行滿腔愁緒盡褪,一瞬間忘記了這里是自己要看押的囚籠,也忘了眼前和藹的長輩是朝廷重犯。
有些羞赧的回了句不滿:“趙叔叔!”郁行面皮發(fā)燙,腳心起火,整個人窘迫的幾欲逃走。
這反應(yīng)逗樂了趙澤武,他一仰頭朗聲大笑了起來。
笑聲舒朗眉眼開闊,風(fēng)流肆意,像是天地一豪客。郁行聽著看著,心情也灑脫了幾分,緊繃的脊背跟著放松了下來。
須臾,趙澤武止笑揮袖,挺身斂了神色。
他看向那位沉默不言、手腳被束著的皚皚老者。
此時,趙澤武才像是一位上位者,是個金玉堆砌長成的皇族。鼎食貴胄、霸氣桀驁。
他一動,空氣跟著凝固了幾分。郁行心中嘆了口氣,無言沉默的退走,后院靜謐了起來。
老者名為趙應(yīng),是趙澤武之父、上一代豫親王的親隨,到趙澤武這里已經(jīng)輔佐了兩代豫親王。
趙澤武舉事之前,特意將妻兒送往雍州大本營,并將趙應(yīng)安置在他們身邊以防不測。此時趙應(yīng)被捕,或許是應(yīng)了那位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話:
朝廷對謀反余孽步步緊逼。
“卿卿和碩兒怕是危矣?!壁w澤武內(nèi)心控制不住地一沉。
身上掛著沉重的鐐銬,趙應(yīng)的身形有些彎曲,他年紀(jì)大了,即使有一身不俗的武力,經(jīng)過一路逃亡打斗的消耗,此時也沒剩下多少精神了。
只是眼下見到了自己一天天看著長大的小主子,看見他神色憔悴,頭發(fā)枯白,便再也顧不得自己的傷痛,反而一心為趙澤武擔(dān)憂。
“小主子……”才說了三個字,剩下的卻是再也說不出口。
他聲音嘶啞,心中不知是悲痛哀傷多一些,還是心疼愧疚多一些。
“唉?!?p> 趙澤武嘆了一口氣,舉手止住趙應(yīng)欲言又止的神色,擺了擺手,“應(yīng)叔不必多言?!彼缹Ψ较胝f什么,但山高路遠(yuǎn),此刻他們身在京中,對雍州之事實在是鞭長莫及。
只能道一句:“一切且看天命?!?p> “……若是上天眷顧,婉兒和碩兒自是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