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令儀醒來的時候是個晚上,邵安正小心給她擦拭著手指。
“嘶?!彼乱庾R地挪開手。
“你醒了?對不起,疼了是不是?”邵安又驚又喜,望著她的目光繾綣溫柔。
“沒事啊,這樣的傷口不痛才怪?!笨琢顑x嘴角牽出一個蒼白的笑,安慰道。
邵安給她倒了水,又叫了醫(yī)生來,一番檢查之后,醫(yī)生囑托再住院幾天靜養(yǎng),期間的飲食禁忌邵安一一記下,一旁的護士看得好不羨艷。
“你對我這么好,恐怕別人會拿你當了例子找人家呢。”病房再次安靜下來的時候,令儀半開玩笑地說。
“那著實是強人所難了。”邵安放好她背后的枕頭讓她靠得更舒服些。
孔令儀忍著笑,“那倒是,天上地下只一個邵安。”
天上地下也只一個令儀。
可他沒說出口,只抿嘴一笑,低頭去勾她的手指。
孔令儀感受到他的小動作,想起在審訊室,差點以為自己這輩子交待在那兒了,想著媽媽,想著他,并不盼著他能救自己出去,事關大小,她心里有數(shù)。
只是在那片潮濕陰冷中有些遺憾。
沒成想還是運氣好,莫名其妙地就被放出來了,他們說,是張家開了口。
她剛剛清醒,這些事情她來不及細細思索,看著眼前人只剩滿心歡柔。
“錦禾,你知道她在哪兒嗎?”她問。
邵安搖搖頭,“再無聯(lián)系?!?p> “他們說,錦禾通共?!?p> 邵安問她:“你信嗎?”
“我其實一直都知道錦禾要走的路,如果她真的為了自己的信仰去做了一些事,也是情有可原的?!?p> 她哪里能不知道,那些不知道都是說給審訊員聽,她與方錦禾朝夕相處,即使方錦禾為了保護她什么也沒有透露,但她從細枝末節(jié)中也能明白。
邵安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那樣的話,你會后悔嗎?”
會不會后悔,保護了一個為自己的信仰背叛了政府的人。
“后悔什么?她又沒有做錯事,人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有自己信奉的觀念,為之付出努力是必然的?!笨琢顑x笑起來,“何況她肯定沒有想到我會被她牽連,這不是她的本意,我相信她?!?p> 邵安久久凝視著她,問道:“那你,信不信我?”
“信啊,當然信。”她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
邵安不自知地酸了眼眶,他嘴角提笑,摸了摸孔令儀的頭,“受苦了,令儀?!?p> 孔令儀抬起雙手,“受苦的是這雙手,以后我是不是不能再動筆了?”
“可以的,等一切安頓下來,我送你去美國,我們去治療,能好起來的,別擔心?!?p> 國內那時醫(yī)療水平有限,送到國外是最好的辦法,邵安這樣安慰她也這樣安慰這自己。
孔令儀乖巧地點頭,“等出院了我們回老宅好不好?我想我媽媽了?!?p> “當然可以,我們回老宅,然后把孔姨接回來,我們結婚,然后我們一起出國,一直一直生活在一起?!?p> 他從未這樣柔聲細語過,聽得孔令儀心頭酸脹。
“你以后會是一個好爸爸?!笨琢顑x歪著頭打趣他。
“當然,還會是一個好丈夫。”
說完兩人相視一笑,美好的未來仿佛就在不遠處等待著他們。
……
一場秋雨一場寒,這個秋季走入尾聲的時候,孔媽媽的生命也似乎走到了末尾。
醫(yī)生診斷是肺癆,已經(jīng)步入晚期,之前在防空洞內感染嚴重,一直拖了現(xiàn)在。
孔媽媽咳出血的時候越來越多,胸口發(fā)疼,從床上再難起身,平常都是張芝蘭親自照顧著,她最近心神不寧,平日里不常提孔令儀,這幾日倒是時常問起。
“邵安令儀什么時候回來?”
張芝蘭給不了答案,邵家跟令儀的事早就傳到她耳朵里,只是她瞞著不肯告訴孔媽媽。
“快了,這幾天就回來了,說是路上有事耽擱了?!?p> “沒什么事吧?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險了?我總夢到令儀在哭?!彼豢跉?,再說一句話,前后說得費力勞心。
“夢都是反的,你先睡,說不準明天就來了,年輕人,許是貪玩了一些?!睆堉ヌm安撫她道。
過了一會兒屋子里的的蠟燭便都滅了,張芝蘭剛要回屋,就聽見了汽車聲。
緊接著孔令儀就進來了,張芝蘭看見她那弱不禁風的樣子忍不住落下淚來。
“邵姨。”張芝蘭抱住她,之前就讓她改口,她聽話,再未喊過邵太太。
“好孩子,你受苦了?!睆堉ヌm拍著她的背,想起屋里的人來,又是一陣難過。
“沒事的邵姨,您還惦記我,我很高興。”孔令儀比她想象得要堅強,反過來安慰她這個長輩。
張芝蘭放開她,擦掉自己的眼淚,說道,“你媽媽剛睡下,你別進去了,明早再去看她吧?!?p> “好?!笨琢顑x應下。
時間已經(jīng)晚了,她住進安排好的房間,邵安本要陪著她來,生意上臨時出了事要他親自處理,只得讓她一個人先過來。
一夜無夢,孔令儀早上是被哭聲吵醒,她走出房門,老宅里的人都在哭,她心中不安,往孔媽媽的房間走去,走到門口,張芝蘭的哭聲直接入耳。
孔媽媽安安靜靜躺在床上像是睡過去了,只是身體不見一絲起伏。
“小令儀,邵姨對不起你,昨晚就該讓你來看看你媽媽的……”
仿若晴天霹靂,孔令儀愣在原地無法動彈,這是怎么了,她還要跟媽媽說話呢,她只不過睡了一覺,她好久沒見媽媽,有好多想說呢。
她木然地走到床邊跪下,拉出孔媽媽的手捂著,怎么這么涼?
“媽,你是不是很冷?”
媽媽,媽媽?你醒過來好不好?你看看我,瘦了好多,我想吃你做的汽水肉。
媽,你不要這樣睡過去,我還有好多事情要給你講。
媽,對不起,我總是顧著自己的事都忘了多陪陪你。
媽,你看看我好不好?對不起媽媽,應該早早來看你的,昨晚不該去睡覺的,應該多陪陪你的。
媽,對不起,對不起……
“媽,我們回家好不好?”孔令儀將孔媽媽的手放在臉頰旁,媽媽瘦了這么多,生病時該有多遭罪?
“媽,我不能沒有你的,媽,我不可以沒有你的?!?p> 她感到一陣眩暈,眼前漸漸模糊起來。
墻角放著一個木柜,打開看,全是疊好的衣裳,旗袍,長裙,她不在的日子里,孔媽媽一個人腳踩著縫紉機踏板做出來的。
她一直向前走,習慣身后總有一處避風港,總有人對她說,沒事,你去做自己的事,我不用你擔心。
可如今呢,避風港無聲無息地消失了,她的天也就塌了。
按照孔媽媽生前遺愿,尸體火化,骨灰就撒在風里,吹到哪兒就算哪兒。
尸體埋了也會被大地腐蝕,骨灰留著也只是給人留個念想,可是留這個念想有什么用呢?只不過常教人睹物思人罷了,讓人懷念留戀的,永遠不止是一座墓碑,一個骨灰盒。
這件事孔令儀不讓張芝蘭告訴邵安,她說最近邵安遇到不少事不要再讓他憂心,等她回去親自告訴他。
孔令儀在老宅里守過了頭七,最后一天晚上,她和張芝蘭燒了一座紙?zhí)?,等到亡人歸魂,好讓靈魂順著梯子順利升天。
總說要科學,不要封建糟粕,可每每這種情難之時,唯有借此得以慰藉,人心總是如此。
張芝蘭與孔媽媽相識幾載,彼此間的情義難得,更是深厚,孔令儀要回市區(qū),張芝蘭執(zhí)意不肯回,只說回去了太吵鬧,要留在老宅里照顧她的那些花草菜地。
有人觸景傷情所以想要遠遠避開,有人難忘留戀所以想要抓住最后一點僅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