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重慶城內(nèi)刮起了一場不小的風(fēng)波。
連續(xù)幾篇報道,直指重慶政府內(nèi)部腐敗,官商勾結(jié),官官相護。幾天一篇,已經(jīng)發(fā)了四篇,甚至已經(jīng)牽扯到張家。
而始作俑者,正是遠在北方的方錦禾。
“這方大記者這回是火力十足了?!贝┲娼z睡袍的張大小姐坐在餐桌前,擦擦剛拿完面包的手,低頭看著早報。
對面一聲輕鐺,是咖啡杯碰上杯墊的聲音。
“怎么,你還不高興聽?”她的目光從報紙上移開,看了一眼餐桌對面的人。
張二公子溫和一笑,“沒有?!?p> 張大小姐睨他一眼,又拿起報紙看了起來。
“這回連咱們家都扯進去了,爸讓我問問你,這回這跟頭栽得疼不疼?張科長。”
而因報道一事被停職接受調(diào)查的張二公子絲毫不介意此事,手指捏著咖啡杯口,輕輕轉(zhuǎn)了轉(zhuǎn)杯子,“影響不大。”
整張長型餐桌上就坐著姐弟兩人,桌頭桌尾兩人相對而坐。平常一個屋檐下不常見面,現(xiàn)在倒是有時間能坐下一起吃頓早餐。
“哦?張行簡,認栽?”
“張曼路,那你呢?”
一記眼刀掃過去,聲音也冷了下來。
“你什么意思?”
張行簡仍舊是那副溫和的樣子,眼鏡片之后的那雙眼卻讓人看不透。
“我還能有什么意思,就是怕我的姐姐到時候也栽了跟頭,老爺子得多沒面子?!?p> 她跟邵家合作生意藏了多少私心他知道地清清楚楚,所以她沒有什么權(quán)利坐在這兒對他冷嘲熱諷。
“順便再勸你一句,邵家最近也許不太平,姐,你最好明哲保身?!?p> 他的笑溫良無害,說出的話卻像尖針密密麻麻地扎下來。
張曼路冷冷地看著他,脊背挺得僵直,手按在報紙上,鮮紅丹蔻,格外分明。
倏而她笑了,身子也隨之放松下來,“那就謝謝你的提醒了。哦對了,昨天你讓人買回來的點心我嘗了幾個,味道不錯?!?p> 張行簡笑容一滯,“從小到大,你都喜歡這么擅自動我的東西嗎?”
張曼路無辜地攤手,“我們是一家人?!?p> “一家人,對,我們是一家人,所以你要給我找姐夫的話,最好能讓我心甘情愿喊出一聲姐夫?!?p> “真到了那時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那聲姐夫都是少不了的?!?p> “是嗎?我拭目以待,姐,你可千萬別竹籃打水一場空,折了你的面子事小,爸那兒不好交代?!?p> 桌上劍拔弩張,姐弟倆似乎隨時都會撕破臉。
“再丟了面子,我也不會被停職調(diào)查?!睆埪穾缀跏且е蟛垩勒f出這一句。
張行簡不欲與她再爭辯,起身要走,“姐,你剛問我什么?認栽?對,我認栽?!?p> “還有,姐,三十歲,這件睡袍的顏色是不是不太適合你了?”
他似乎看起來滿臉真誠不見半點諷刺,居高臨下地指著張曼路的那件藕粉色睡袍。
……
孔令儀的工作已經(jīng)結(jié)束,戰(zhàn)地之間來回跑,該整理的,記錄的,她沒有半點疏忽地完成了。這么一段時間忙下來,人看著比剛來時要糙了幾分。
知道她要走,老劉他們幾個請她吃飯送行,期間拿她當(dāng)妹妹似地逗著玩兒。
“瞧瞧小孔記者這趟多辛苦,一看就是下了功夫做報道啊?!?p> “可不是嗎,來的時候粉嫩嫩一個人,現(xiàn)在是為了工作勇于犧牲小我了?!?p> “日后孔記者的名號一定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模f不定我們要再見她還得提前預(yù)約呢!”
一人一句說得孔令儀樂得合不攏嘴,“你們就盡管挖苦我難看,明兒我就走了看你們還怎么說!”
老劉大手一揮,“肯定還有見面的機會,重慶風(fēng)水養(yǎng)人,等你又變回原樣了可得記得時常來個信,不管出于工作交流,還是私人感情,都得來信?!?p> 孔令儀認識的那位女記者也開口了,“對啊,認識一個志同道合又稱心的朋友不容易,咱們又都是女同胞,更要多親近!”
孔令儀樂了,“是啊,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剛才可不就是姐姐你說我說得最起勁了嗎?”
一桌人都笑起來。屋外還是那輪月亮,陰晴圓缺,它都冷冷清清地掛在那兒看著,看著這世間百態(tài)叢生,看著這世間悲歡離合。
似乎到哪兒都有熱鬧的地方,熱鬧的時刻,身邊總有人陪著。只是孔令儀沒想到,那樣熱鬧的夜晚是她人生中的最后一晚,此后的人生,就如木舟被海浪打散,她成了孤木,只剩一人的漂浮與沉淪。
……
日軍開始正式進攻筆架山。三天,猛烈地炮火,甚至動用了空軍力量,日軍用多于國軍多倍的人數(shù)死死緊咬。
指揮部因炮火的襲擊搖搖欲墜,通訊兵大喊:“營長!師部命令!”
“報告師長!我是一營營長史恩華!”
“史營長,你部任務(wù)以完成!如無法堅持,不得已時可向東撤!”
按照原計劃,他只要扼時三天,為遲滯敵軍為后續(xù)戰(zhàn)斗部署調(diào)整爭取時間。這是第三天。
“報告師長!軍人沒有不得已的時候!誓以陣地共存亡!”
他肩膀上的繃帶已經(jīng)被繃帶慢慢染紅,眼神里的堅不可奪比這鮮血還要奪人。
到了夜晚,終于得以一絲喘息。
謝冉趴在戰(zhàn)壕邊上,一動不動地盯著對岸。連續(xù)三天高強度的戰(zhàn)斗已經(jīng)讓每個人的身體疲憊到極限,腦子里卻是一根弦緊繃著,不肯有一點放松的機會。
若是再仔細看,就能看到他手腕上空空如也,紅繩去哪兒了?斷了。
斷在哪兒了?什么時候斷的?他不知道,不知道什么時候斷的,也沒能找回來。
今晚星星多,又亮,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就這一瞬間,謝冉腦海里劃過一張面孔來,一張他千方百計不愿再想起來的笑臉。
你走的那一天,也是個晴天嗎?
你那樣愛笑,又那樣怕疼。
——“你記不記得上次大個兒給咱們看的那張他相好的照片?”
“記得,水靈靈的一姑娘。”
“別提了,我就說我在哪兒見過,我后來才想起來,我在醫(yī)院見過?!?p> “她是護士?”
“不是,但我也不清楚具體情況,我只知道,她跟著醫(yī)療隊上前線,路上遇到鬼子,人沒了?!?p> “真的假的?!謝冉知不知道這事兒?!”
“當(dāng)然是真的!我記得太清楚了,這姑娘晚上還給我們唱歌聽!但大個兒好像不知道,每次說起來那姑娘都樂呵呵的,我都不忍心告訴他……”
“他媽的,狗日的日本鬼子,他奶奶的……”
某次起夜,謝冉就在土堆旁聽到了這么一次對話,聽完感覺很奇妙,他不難過。
因為他覺得不可能,是假的,他們說的肯定不會是靜容。
他不相信,怎么可能,她什么時候來的長沙?她怎么會跟著醫(yī)療隊上前線?他們的最后一次見面還是在重慶,孔令儀跟邵康都沒跟他說那這件事兒一定不是真的。
他一直在說,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一直不肯相信,一直拼命壓抑。好像他不想靜容了,靜容就還活著,就還在重慶好好待著。
見到孔令儀,他本來想若無其事問一句靜容,好教他們覺得他還不知道這事,讓他們不必心生愧疚??伤霾坏剑恢倍际且粋€喜怒哀樂寫在臉上的人,他能風(fēng)輕云淡地裝糊涂已經(jīng)是最大的進步,讓他再開口,他做不到。
紅繩斷了,斷了也好。
我不怕疼,希望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拂曉之后,天光漸露,日軍再次猛攻,那時候的好天氣,只是一個更加悲涼的映襯。
“起來!不愿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組成我們新的長城!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被迫著發(fā)出最后的吼聲,起來,起來,起來!我們?nèi)f眾一心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前進前進進!”
一遍遍地唱,一遍遍地重振旗鼓,他們不能退。
當(dāng)初為何要當(dāng)兵?只見餓殍遍地,尸橫遍野,捫心自問,己身不過區(qū)區(qū)百斤,死亦何以畏懼?
愿今日背水一戰(zhàn),換來日海晏河清。
“全體士兵,誓與陣地共存亡!沖??!”
屬于這個陣地的嘹亮號角最后一次吹響,全營五百戰(zhàn)士,全部犧牲。
總有青山埋白骨,綠水吊忠魂。
“烈士最后負傷,仍率全營士兵向敵軍沖鋒,卒以寡眾懸殊,壯烈殉國?!?p> 稿紙上寫下最后一個字,這五百人的人生就被畫上句號。
眼淚將稿紙打濕,孔令儀坐在桌前很久,終于忍不住埋頭痛哭出來。
……
長沙戰(zhàn)役打響,她無法全身而退,將所有資料與稿件寄回長沙后,孔令儀回到了醫(yī)院。
“令儀外面又來傷員了!”護士長這么喊,她就跑出去抬擔(dān)架。
一掀帳篷簾子,與邵康打了個照面。
孔令儀眼眶里登時蓄滿了淚水,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邵康上前抱在了懷里。
“保重?!彼谒呥@樣說,放開她,孔令儀看到他滿是猩紅血絲的眼和代表隱忍的微抿的嘴角。
“你也保重?!?p> 兩個人背過身,沖進不同的戰(zhàn)場。
只是他們都在這一刻默認,一切都回不去了。
——一年前出川,團長站在隊伍前問所有士兵。
“這次出川,你們曉不曉得你們做撒子去?”
“曉得!打鬼子!”
“那是去死,你們怕不怕?”
“不怕!”
“為撒子不怕?”
“我們要保護我們哩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