暇娛樓門前停著幾輛車,方錦禾從同街的西點店買了些新鮮出爐的西點,剛一出門,就瞧見有熟人從暇娛樓里出來。
張家主生意的千金跟身后相送的人道了別,先上了車,其他幾人又互相客氣一番,也各乘車離去。方錦禾張望了一會兒,才在最后的卡點走上前去。
“邵老板?”
邵安聽到心中一跳,認命地閉了閉眼,而后慢慢睜開。
“方記者?!?p> 方錦禾開門見山地問:“跟張家的生意談好啦?”
邵安笑笑,“方記者真是無事不曉。”
“那你跟那張家大小姐如何了?聽說前兩天在馬場上相談甚歡嘛?!狈藉\禾不懷好意地笑問。
“公事公談,張老板是個很不錯的合作伙伴?!鄙郯步裢硇那椴诲e,說話多半含著笑。
方錦禾一直聽說張家大小姐對邵家的大公子一直欣賞有加,在任何場合從不加以掩飾。這是這個圈子里并不隱晦的私事。
她捋了捋耳邊的發(fā),不屑地說,“看來只有同類之間惺惺相惜?!?p> 張家老爺子是軍閥出身,在部隊中的勢力盤根錯節(jié),兩個小兒子都在政府部門工作,他如今身體不好只能退身,大女兒現(xiàn)今掌管生意,手腕不容小覷。
要說跟張家做生意,確實是人人上趕著的事,但要說完全真心實意,那倒是寥寥無幾。那一家子人,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你之前往報社給令儀送的那些點心真的不錯,是這家吧?”方錦禾抬起手,露出剛買的東西,邵安看著包裝,點了點頭。
“你這個人口味倒是蠻好。報社里的同事每次都特別盼著令儀的男朋友送吃的,不僅好吃還管飽?!?p> 邵安謙虛地說:“取之社會,用之社會?!?p> 方錦禾跟看稀罕物件兒似地來回打量他,“你還不如直接說收買人心就得了?!?p> 邵安那副模樣正兒八經(jīng)的模樣在方錦禾眼里透露出深深的無奸不商的氣質(zhì)來。
“方記者要是沒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令儀還在貨運行等我?!鄙郯矝]在意她的挖苦,說道。
“令儀出外景回來了?”方錦禾聽到之后問。
“是,剛在飯店接的電話,她已經(jīng)等了我好一會兒了,失陪了?!鄙郯不卮鹫f。
孔令儀這幾天不在報社,跟著同事外出,今天剛回來,就去了貨運行,正好趕上邵安出來談生意,等了有一陣子了。
“行,那你快去吧,晚上一定記得送她回來啊,她怕一個人走夜路?!狈藉\禾囑托道。
邵安少有耐心地沖她笑笑,“多謝表姐提醒,這就記下了?!?p> 方錦禾無故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皺著眉說:“你別老這么笑,雞皮疙瘩要起來了?!?p> 說完便見邵安立馬收了笑容,方錦禾覺得他好像如釋重負。他走遠了,又返回幾步,問她,“要不要送你回去?”
“你今兒是中了邪了嗎?”方錦禾感受到他突如其來的好意,不僅不溫暖人心,反倒讓人承受不住。
邵安抿了抿嘴,只說出一句話來,這一句話就讓方錦禾從此對孔令儀佩服得五體投地。
“令儀教我禮貌些,對女孩子?!?p> 冷峭的表情里說出這樣一句不符合身份的話來,讓人聽了先是目瞪口呆,接著便會在心里忍不住發(fā)笑。
世間萬物,所謂一物降一物。
方錦禾憋著笑,正經(jīng)地回答他,“你已經(jīng)做的很好了。不用再管我了,你走吧,回頭我會如實轉(zhuǎn)告令儀的?!?p> 邵安點點頭,大步離開。
車開得快,一眨眼便消跡了,這時正巧有人在背后喊方錦禾。
“方記者?!?p> 方錦禾回頭,張二公子就站在飯店門口,西裝搭在臂彎處,帶副眼鏡,朝她笑得斯斯文文。
“張先生,真是巧了?!狈藉\禾沒過去,只站在原地等他走過來。
“確實巧,有一陣子沒見方記者了,上次說要請你聽戲,一直耽誤到今天了?!睆埗訙睾偷卣f。
方錦禾眼睛一彎,笑盈盈地回答說:“可不是嗎?今兒惦記著想買點兒糕點就走到這邊兒了。說起聽戲,您看您要是有空,我隨時奉陪?!?p> 此時她跟在邵安面前完全是兩幅模樣,落落大方,游刃有余,加之外貌的加值,就如之前說的那樣,沒有人會拒絕她。
張二公子隨意瞟了一眼她手上的袋子,笑說:“哪里能讓方記者配合在下?能陪方記者吃頓飯都是福氣了。這樣,時間還早,要不方記者賞臉,一起去喝杯咖啡?”
這會兒華燈初上,夜間的熱鬧漸漸浮上城市上空。
本來今晚這一切已經(jīng)水到渠成,話已至此,方錦禾當然順水推舟。
“也好,順便可以一起嘗嘗這家的糕點?!?p> “還有再聊聊明天聽戲的事兒?”
“心有靈犀?!?p> “樂意至極。”
方錦禾做任何事,除了隨心的時候,就沒有白做的道理。她總是抱著一種目的性做事,不論是揣測別人還是自身行事。很明顯,今晚,她的目的已經(jīng)達成了。
……
孔令儀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朦朦朧朧之間感覺有人在摸她的頭發(fā)。
她睜開眼,是邵安回來了。
“回來啦?”孔令儀坐起身,邵安半蹲在她跟前,她努力試著清醒起來,但是結果卻反其道而行之,她迷迷糊糊地又扎進了邵安懷里。
邵安笑起來,一手慢慢地撫她的頭發(fā),輕聲問,“這幾天是不是累壞了?”
懷里的那顆腦袋點了點。
“那,吃飯補充一下好不好?吃完飯咱們再睡?”
孔令儀聽著他說話,越聽越迷糊,連點頭搖頭這樣的動作都沒力氣做,眼皮子沉重到揭不起來。
邵安等了半晌沒聽見回應,只好扶著她自己也坐到了沙發(fā)上。桌子上飯都已經(jīng)擺開了,三菜一湯,全是按照她愛吃的口味兒在來的路上買的。
辦公室里沒開多余的燈,窗戶打開著,若有熱風吹進來,窗紗便跟著飄一陣兒。
邵安靜靜地等著,看著,很久,屋里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問道:“令儀,等你從長沙回來,我們結婚吧?!?p> “嗯。”她答應著,不知道是清醒著的,還是夢中隨口一答。
笑容在邵安臉上蕩漾開來,一點一點的,從嘴角,到眼角,全是溢出的笑意。
“邵太太?”
“嗯。”
“好令儀,快睡吧?!?p> ……
孔方二人到長沙的時候正是中午,方錦禾在本地認識的朋友來接她們?nèi)チ孙埖辏际峭?,即使孔令儀之前不認識方錦禾的這個朋友,一頓飯下來,也熟絡了起來。
上回邵安來長沙住的公館先下空著,邵安聯(lián)系了人去打掃干凈,這回孔令儀她們一來也就直接住了進去,方便舒服,讓方錦禾連著夸了邵安好幾次。
師部的人明天會開車來接,今晚就先住下。一路舟車勞頓,孔令儀準備早點休息,剛洗完澡完了澡,那邊房間門就被敲響。
門外是笑盈盈的一張臉,方錦禾拿著一瓶洋酒,問道,“來點兒?”
于是兩人也當起了一回月下獨酌的古人,方錦禾嘴里哼著小曲兒,孔令儀就在一旁安安靜靜聽著,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模樣。
“這回出來,我就不回去了?!币磺?,方錦禾說道。
“你要去哪兒?”孔令儀偏過頭看著她的側(cè)臉,月光撒下來,映得她的發(fā)絲都似在發(fā)光。
“去延安。一直沒告訴你,這次社里派出的記者只有你一個,我嘛,就是陪你一趟,你安全到了,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方錦禾臉頰有些微微發(fā)燙,于是就將玻璃杯貼在臉邊兒鎮(zhèn)涼。
她要去做一直以來她最應該做的事了。
孔令儀沉默了,她知道,她這一次,終究是要踏上那條路了。
方錦禾伸出手,食指指尖在半空中畫圓,“那,那是一條康莊大道,不必為我擔心。令儀,你只要保持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好了,就按照現(xiàn)在的路一直走下去吧,當然,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那條路走不通,那你就來找我。我很喜歡,我們并肩同行的感覺?!?p> 孔令儀沉吟片刻,道,“國外好不好?”
她怎么會突然問這個她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她覺得方錦禾好像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船,總是在漂泊,總是無定所。
“國外?”方錦禾用手支著下巴,想了想,回答道,“國外再好,也不如在國內(nèi)好。你現(xiàn)在想想,周圍都是跟你一個民族,說一種語言,流著同一種血液的人,多幸福的一件事兒。”
聽了她這話,孔令儀瞧著窗外有些出神,喃喃道,“誰知道以后會不會還是這樣呢?”
這個國家正在經(jīng)歷這樣殘酷的磨難,這頭雄獅是否能從夢境中醒來,這片土地,這個民族,是否依然不會更改?沒人知道答案,一些人在亂世中忙于保命,自顧不暇,而一些人順著逆流砥礪前行,試圖捍衛(wèi)最后的火光。
我們,能成功嗎?
方錦禾笑了,像是能聽到孔令儀的心聲,她說:“不如我們來打個賭,我賭,這片天,終會迎來黎明之光?!?p> 她看著窗外,孔令儀也順著她的目光看著,看了許久,才輕聲說:“等到那天,我們一定再見面?!?p> 方錦禾張開手,慢慢抬起,最后停在那輪殘月上,她仿佛真的觸碰到了那點光,那點冷。
“但愿人長久,但愿人長久……”
那天方錦禾喝醉了,嘴里念念叨叨說了很多。
“令儀,你跟邵安在一起你們會不會生氣吵架?”
“不會啊,我們其實在一起的時間不多,都在忙各自的事情,而且,也沒什么事情好吵架的?!?p> “真好,令儀,你們呢,一定要一直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
“你慢點兒!快從桌子上下來,都這么大的人了,還這么瘋玩兒呢?!”
“我告訴你個秘密,我之前在船上遇到你跟邵安的時候,他竟然真的沒認出來我來!我是他的表姐,他竟然沒認出來!還有我采訪他結束的時候,故意逗他說女大三抱金磚,他竟然跟我說,他做生意最不缺金?!”
“該,誰讓你招惹他?!?p> “連你也欺負我?你們就是一丘之貉!好吧好吧,接下來我就要告訴你那個真正的秘密了!
“我其實那次采訪之后問過他有沒有結婚,有沒有中意的人?他說,他說有。我沒想到在這方面他竟然這么誠實,我問他是誰,他說……”
孔令儀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孔令儀,她叫孔令儀?!?p> 那時邵安如是說道。
方錦禾模仿完邵安的語氣,就騰地栽在孔令儀床上睡著了??琢顑x無奈地收起酒瓶和杯子,給她蓋好被子,走到窗邊兒又坐了一會兒。
很久,她也抬起手去觸摸那片月。
“但愿人長久,但愿,人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