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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裳茶

好日子

大裳茶 大裳茶 10058 2024-11-17 11:28:23

  第二任膠澳總督葉世克病逝后,德皇威廉二世為表彰這位殖民者的“功勛”,下令為他建一座紀念碑。紀念碑用大理石砌造,共三層,碑體外環(huán)六根立柱,高丈余,碑座和碑體呈對稱的六邊形。建成之后,紀念碑成為青島前海一景。

  一連幾天,只要一有空閑,丁國毓就會來到這里眺望青島灣。他在認真地思考一件重要的事。

  那天晚上,奶奶在祠堂哭訴家境窘迫,深深地刺痛了丁國毓??墒?,怎樣才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呢?

  大鮑島裕興百貨王掌柜那里去了多次,鋪子有什么貨,怎么賣貨,哪些貨好賣,已經大體清楚了。王家守元妹子練毛筆字的本子,背面就是裕興百貨的舊賬簿。丁國毓看了那些舊賬,覺得做生意沒什么難的,無非就是“買賣”二字,說白了就是低進高出,賺取差價??墒牵种袥]有本金,丁家也沒有鋪面。丁國毓想到德國商人正急切地尋找華商,希望盡快開拓山東內地市場。再一想,洋行的買辦和華商的掌柜,他們都是穿著整潔利落,說話滴水不漏,誰會與一個小孩子做生意呢?

  做什么?怎么做?這兩個問題,始終在心上縈繞不去,讓丁國毓時時刻刻不能平靜。聽到奶奶在祠堂里哭訴那一瞬間,丁國毓感到了一種無憂無慮的快樂在崩塌。既為掌事,便承責任。固然年紀還小,但悄悄進入廚房,看到空空的糧袋子和米缸,讓丁國毓感覺到一種強烈的不安和自責。

  初春的海風迎面撲了上來。直到最近這幾天,丁國毓才感到,迷霧終于撥開,那兩個支離破碎、模糊不清的問題逐漸清晰地變成一個:能做什么!這就好辦了。無需鋪面,不需要本金,就只有“靠山吃山,靠海吃?!绷?。當把討海的想法告訴招娣,兩個孩子一拍即合。

  “若奶奶不是為了節(jié)省一點水費,也不會去海泊河洗衣摔斷了手腕。眼下廚房沒糧沒肉,難怪奶奶如此為難?!倍股炝藗€懶腰,一掃多日陰翳,笑著活動筋骨,帶著迫不及待大展拳腳的笑容道:“對于現(xiàn)在的丁家來說,能夠吃飽穿暖就是最大的好日子!店鋪生意咱們是做不了的,我思來想去,眼下只剩下唯一的一條路,討海?!?p>  “這還不容易么!既是打小玩慣了的,又能賺些小錢幫襯家里。”招娣樂得跳了起來,說干就干,她立即去喊姜順子。

  趕海,是青島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正逢大潮。國毓和招娣提著四鼻子缸,姜順子背著竹簍,提著耙刀,直奔大海。像以往趕海一樣,還沒有出臺東鎮(zhèn),就有四五個孩子跟了上來。

  膠州灣,風平浪小,漲落有致。

  趕海,跟上潮線,可以比較容易撿到各種螺,運氣好的還能撿到擱淺的沙板或八帶。姜順子是個海見愁,各種海貨的蹤跡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招娣和國毓平時趕海,喜歡尋找蝦虎的窩,捉蝦虎對于孩子們來說是非常有趣、危險的游戲。蝦虎的窩有一大一小兩個孔,相距約一大步。找到后,國毓就用腳用力踩那個大孔,快節(jié)奏地不停地踩。水從小孔噴出,蝦虎就被水從窩里帶出來。招娣守在小孔邊,看到蝦虎出來,眼疾手快地按住它的背,然后把它順勢首尾彎曲,放進籃子里。用手拿蝦虎這種事,招娣極為擅長。蝦虎尾巴跟鋸齒似的,極具殺傷力。它的爆發(fā)力很強,一不小心就會被它的尾巴刺傷。招娣眼疾手快,出手又快又狠,總能瞬間抓住蝦虎的破綻。

  跟著潮頭趕海,是個很辛苦的活,既要有經驗,又要懂潮水,還要有耐力和體力。海灘上走一步陷一下,極費體力。若是普通人,別說趕海拾貨,就是像姜順子那樣背著竹簍攆著潮頭跑上十幾里,也要累趴下。隨著退潮,有時能走進海里三四里路。進海時,邊走邊尋邊撿拾海貨,沉浸在收獲的喜悅中,并不覺得怎么累,但是一漲潮,便要趕緊回頭往岸上走。背著十幾斤重的海貨,深一腳淺一腳地被漲起的潮水追趕,一個不留神,不是陷進泥坑里,就是滑倒在海灘上,經常弄得滿身泥水狼狽不堪。

  回到臺東鎮(zhèn),已是深夜。

  奶奶擔心孩子們,一直沒睡,聽到院門一響,就馬上起身來到院里。籠里籃里各種各樣的魚蝦,有張牙舞爪的大螃蟹、活蹦亂跳的蝦虎,剛釣的蟶子,還有幾條小八帶和一條大魷魚……她見了收獲滿滿,甚至道:“哎呀,你們幾個是不是要把海都搬家來?”幾個一身腥臭的泥猴子大笑,丁周氏催促快去洗洗。章禹蓮和念娣也都趕緊起來,把收獲的海鮮分類。聽說要挑出一部分海貨拿到臺東鎮(zhèn)市場去賣,三個女人都很意外。等幾個孩子洗完回來,院里已經支起大鍋,煮了一大鍋海貨。孩子們圍坐在鍋邊,撬蟹子扒蝦虎,邊笑邊吃,把趕海時的辛苦和狼狽忘得一干二凈。

  第二天,國毓和招娣把一籃子挑洗過的蛤蜊,拿到臺東鎮(zhèn)集上出售。

  臺東鎮(zhèn)的集市上,有大大小小十幾個經營海貨的棚子或小攤兒。國毓和招娣對面的孩子,也是賣蛤蜊,在這條街上的固定位置經營,已經兩三年了。他做生意寧可自己吃虧也從不缺斤少兩,人送外號“傻蛤蜊”。許多臺東鎮(zhèn)的居民都愿意光顧他的小買賣。無論招娣怎么招呼叫賣,顧客也只是看一看,最后還是到傻蛤蜊那里購買。日上三竿,對面竹筐里的蛤蜊都快賣完了,國毓和招娣卻沒有開張。

  招娣氣得眼睛噴火,一直死死地盯著對面。她突然跳了起來,叫道:“我去把他籃子踢了!”

  姜順子聽了這話,擼起袖子就要沖過去動手。

  “站??!”丁國毓穩(wěn)穩(wěn)地蹲在蛤蜊籃子邊,他緩緩地道:“我們是做生意,不是打架!”

  “打架又怎樣?”招娣不服氣地道:“買蛤蜊的主顧都被對面搶了去,打他一頓出出氣!看他明天還敢不敢來!”

  “生意場上贏不了人家,就想打架解決?”丁國毓笑了,氣定神閑地問招娣,“以后做生意的日子長著呢!臺東鎮(zhèn)這么多小商小販,你打得過來嗎?你現(xiàn)在能打跑一個傻蛤蜊,以后能打跑臺東鎮(zhèn)所有與咱們競爭的生意人?”丁國毓輕哼了一聲道:“連一個傻蛤蜊都斗不過,我們還做什么生意?既然他的生意好,就向他好好學學。同樣的價錢,主顧買他不買咱,其中必然有道理!”

  丁國毓揪揪姜順子的褲腿,讓他蹲下來,問:“對面的蛤蜊賣得快,看上去都是老主顧,一定是肉肥味美的好品種。咱們在前海沿挖來的蛤蜊,個頭比對面的小,品相上就輸了。你覺得他的蛤蜊是哪兒來的?”

  姜順子蹲在丁國毓的身邊,瞇眼仔細看了看說:“只看花色大小,一時倒也分不出哪兒挖來的!若說好吃,一般都認陰島蛤蜊!”

  丁國毓馬上否定了這種猜測,“不可能!從陰島到青島要繞好大一個圈子,他不可能去那么遠的陰島討海,再回到臺東鎮(zhèn)集市出售?!?p>  “也是!他的蛤蜊是哪兒來的呢?”姜順子撓了撓頭。

  招娣也湊了過來,只聽國毓分析說:“小青島釣八帶,徐家麥島撿海裙帶,小麥島捉蟹子。哪里上魚,哪里海蠣子密,咱們都知道。傻蛤蜊的主顧多,蛤蜊品質好,說明他也是個海精。反過來想,海精想要挖蛤蜊,討海的位置要與臺東鎮(zhèn)集市來去方便,會是哪里呢?”

  姜順子想都沒想,張口指道:“湖島子那邊有一片海岸灘涂!”

  “湖島子離咱臺東鎮(zhèn)近,蛤蜊的品質也不錯,從花色來看對面和湖島子蛤蜊也有幾分相似!但是,”小國毓停頓了一下,皺眉問道:“如果咱們是傻蛤蜊,天天去湖島子討海,收了海貨來臺東鎮(zhèn)賣,可能嗎?”

  姜順子和招娣都搖搖頭,異口同聲地道:“不可能!”

  湖島村靠海,村里人出海打魚、跑船的多。與很多村落多姓并存不同,在湖島村生活的是清一色的王氏后人,人們稱之為“湖島子王”。根據族譜記載,湖島子王姓祖上為武德將軍,湖島人十分能吃苦,性格剛強好勝。

  招娣小聲笑道:“若是去個一兩次,倒也沒人管!但倘若有人敢天天去湖島子海灘收了海貨賣錢,早被那些小湖島子王們打跑了!”

  姜順子點點頭,“老輩人常講,‘湖島子男人稱大王,湖島子閨女是閻王,湖島子媳婦像綿羊’。湖島村那些孩子,絕不會允許外人侵占他們的地盤?!彼D頭看了傻蛤蜊一眼,想了想又道:“湖島子海灘,他是去不了!那就大概是沙嶺莊了!”

  他的猜測,與丁國毓的判斷不謀而合。丁國毓點了點頭,在地上簡單畫了一下位置,“從臺東鎮(zhèn)向滄口沿海一線,最主要的四條下海挖蛤蜊的海路,從南到北分布在膠州灣的東海岸。最南邊的那條海路通沙嶺莊灘涂,那一片是沙灘硬地,蛤蜊的品質不錯。而沙嶺莊往北那片灘涂,海岸離著挖蛤蜊的地點比較近,從岸邊往海里探不遠,挖了蛤蜊回走會比較便利。我猜,傻蛤蜊就是在這里討海!”

  對面買蛤蜊的人絡繹不絕,自己這邊卻門可羅雀。招娣急得直叫,“那還等什么?現(xiàn)在走正好,到了沙嶺莊,潮水也退得差不多了!”

  海邊長大的孩子們,不僅熟悉哪一片灘涂的蛤蜊多,更熟悉每一次潮汐周期。

  丁國毓立刻降價。雖然比對面的蛤蜊略小,但便宜一半的價格,是非常具有競爭力的。聽到高聲叫賣,連在集市閑逛的人也被吸引過來。三個孩子半賣半送,很快收工。

  丁國毓和姜順子直奔沙嶺莊,招娣去茶泉子牽馬。她后發(fā)先至,來到沙嶺莊灘涂那片淤泥軟地。在海水退去的地方,用手直接摳出一個大蛤蜊。蛤蜊集中在窩里,只要用手摸到一個,就能摳出五、六個來。等丁國毓和姜順子到了,招娣帶來的竹筐已經裝滿了。小國毓脫掉褲子,把兩個褲腳打上結,捧起蛤蜊就往里面裝。

  很快,兩條長長的褲腿都裝滿了蛤蜊。招娣又要姜順子的褲子。姜順子嚇了一跳,雙手緊緊抓住褲腰,尷尬地笑,“還是算了吧!我這褲子到處都是破洞……”見他滿臉通紅的奇怪樣子,招娣和國毓相互看了一下,突然明白了,頓時大笑起來。二人成心捉弄姜順子,兩面夾擊,逼上前去,灘涂上想逃也跑不掉,姜順子見勢不妙,只好求饒主動當苦力。姜順子把裝滿蛤蜊的兩條褲腿搭在肩膀上,送上岸放到馬背上。就在三人嘻嘻哈哈要往回走的時候,遠遠地看到傻蛤蜊來了。

  他果然在此討海。丁國毓微瞇著眼睛看著對方,輕輕拍了拍一大袋蛤蜊,“有了同樣的貨,咱們就不怕了?!?p>  猛然見袋子上有血跡,招娣大吃一驚。空手挖蛤蜊是有一定風險的。淤泥下面是沙地,好多蛤蜊在沙子的表層,只能用手去摳,很容易被尖利的海蠣子皮或破碎的蛤蜊殼劃傷。她發(fā)現(xiàn),國毓的手在滴血。

  招娣趕緊拉起國毓的手,把流血的手指含在嘴里,用力嘬了一下,從身上撕下一條布,把傷手包了起來。

  丁國毓在意的并不是疼痛,他說:“看來咱們是找對地方了!同在一片海灘,咱們和傻蛤蜊的品種是一樣的,品質也相同,花色、大小也差不多!我就不信,咱們賣不過傻蛤蜊?!?p>  然而,事與愿違。第二天,怪事發(fā)生了。買蛤蜊的人依然直奔傻蛤蜊。

  接下來的幾天,丁國毓仔細觀察,認真分析傻蛤蜊生意好的原因。傻蛤蜊在海貨上,放些海菜,丁國毓也準備一些翠綠的海藻海菜,讓海貨看上去更新鮮。傻蛤蜊售賣的蛤蜊干凈,丁國毓也把挖回來的蛤蜊清洗,靜置吐沙。

  “這種灘涂蛤蜊不太好洗,摻雜的泥蛤蜊太多。只要有一個泥蛤蜊挑不出來,一鍋蛤蜊就壞在那一個泥蛤蜊上了,簡直沒法吃?!彼贿叞涯喔蝌垡粋€一個地挑出來丟掉,一邊對招娣說:“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傻蛤蜊賣貨有個習慣。他用稱,向來高高的!用稱稱完,還順手再摸三五個蛤蜊給顧客丟進去!讓顧客覺得用稱公平,做生意實在!”

  反正無本的買賣,大不了多出些力氣再去挖!招娣心里憋著一口氣,帶著兩敗俱傷血戰(zhàn)到底的口吻道:“放心!我也把稱高高的,絕不用稱桿子掘人!他順手摸三五個,我就稱完之后,再拘一捧給顧客!”

  可是,即便如此,只要是同樣的價錢,買蛤蜊的人會過來看看,最后還是會買對面傻蛤蜊那里買。這時,丁國毓又發(fā)現(xiàn)一件更奇怪的事。臺東鎮(zhèn)集市上所有賣蛤蜊的人,只要是同樣的價錢,都賣不過傻蛤蜊。

  這事簡直邪門兒!

  丁國毓是個不服輸、不信邪的人。他用盡了所有辦法,但顧客并不買賬,買蛤蜊的人,似乎認準了傻蛤蜊。胡水也來湊熱鬧。只要有顧客往傻蛤蜊的小海貨攤前一站,胡水便不由分說地把人拖到馬路對面。但是,如果沒人搗亂,大多數(shù)買蛤蜊的顧客,還是會直奔傻蛤蜊。

  在這場爭奪戰(zhàn)中,似乎“傻蛤蜊”這三個字刻在了人們的腦子里,只要有買蛤蜊的需求,就一定首先想到傻蛤蜊。

  丁國毓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他氣壞了,道:“既然降價有效,咱們便天天低價。”

  如此僵持了半個多月,傻蛤蜊終于敗下陣來。他改行了,改賣冬瓜。胡水為了給招娣出氣,卻并不打算放過傻蛤蜊。哪怕有顧客想要買冬瓜,胡水也非要把人扯到對面,蠻不講理地強買強賣,大叫:“先買蛤蜊,再買冬瓜?!边B國毓和招娣都覺得胡水太欺負人了,傻蛤蜊卻只是憨厚地笑笑,從不與人爭執(zhí)。

  這一幕,恰好被來集市買菜的念娣看見了。

  念娣心痛地看了弟妹一眼,柔柔地擦去妹妹招娣額上細密的汗珠。她沒有說什么,向對面傻蛤蜊的冬瓜攤位走去。胡水也覺自己攪人生意,甚是理虧,訕訕地趕緊溜到一邊。念娣走上前,微微欠身,對傻蛤蜊輕聲道:“多有得罪!”

  “無妨!”傻蛤蜊笑了笑,沒有任何抱怨之言。

  “以后……”

  “以后的事以后再說!”

  念娣嗯了一聲,不再多問。她說要買一塊冬瓜,用手比了一下,三指寬。傻蛤蜊有些驚訝。他帶著感激的神色麻利地切了冬瓜,中間帶著瓜種,白嫩的瓜瓤,外面一層墨綠色的皮。傻蛤蜊幫念娣裝進籃子,不僅不肯收錢,還送了兩棵香菜,說是自家屋外種的。

  丁國毓和招娣見姐姐照顧傻蛤蜊的生意,都明白她的意思。但見傻蛤蜊不肯收錢,念娣執(zhí)意放下銅板,都有些奇怪。招娣疑惑地道:“姐怎會認識傻蛤蜊?”國毓也暗自琢磨,若念娣與傻蛤蜊是在集市上買菜認識的,為何會送而不賣?

  念娣轉身款款而回,面對妹妹的追問,她含笑不答。念娣來到丁國毓的面前,轉頭望了傻蛤蜊一眼,很誠懇地說道:“于情于理,姐都希望你能和傻蛤蜊化干戈才能心安。傻蛤蜊以賣小海貨為生,他家有瞎眼的娘,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只有做些小買賣才能糊口度日!你和招娣賣蛤蜊是為了讓咱家過上好日子,傻蛤蜊在這里做小生意,不也是為了能過上好日子嗎?”

  只要是做生意,就會有競爭,只要是競爭,就會有輸有贏。眼看就要贏得勝利,就這么講和了?丁國毓有些遲疑。念娣上前,牽著他的手來到對面。

  傻蛤蜊見二人過來,抬手施禮,并主動打招呼道:“見過大裳茶!”

  正所謂不打不相識。這些日子的爭斗,讓丁國毓對傻蛤蜊充滿好奇。傻蛤蜊抬手施禮,并非拱手作揖,而是身子直立,兩臂合攏向前伸直的揖禮,這在膠澳地區(qū)比較少見。丁國毓還禮,并細細打量他。傻蛤蜊看上去比丁國毓年長幾歲,高大半個頭,這少年瘦而不弱,稍顯敦實??瓷先ヒ轮菍こM敛伎椀拇蠼笄嗯?,破舊卻洗的泛白,領口間隱隱交領右衽,與他眼中的純凈搭配在一起,透出一種厚道和穩(wěn)重。

  “以后不打算做蛤蜊生意了么?”丁國毓不知對方是什么心思,試探著問:“就這么讓了?”

  “不讓又能怎樣?”傻蛤蜊不卑不亢地道:“你們不是在做生意,而是在斗氣!”

  “你且說來聽聽!”

  “一般做生意,講求有利可圖,你們卻只在意輸贏!在我看來,大裳茶不可能一直賣蛤蜊,胡家少爺也不可能天天來給我搗亂。等你們走了,我再賣蛤蜊也不遲!”

  傻蛤蜊言語不多,態(tài)度不急不燥,語氣和緩懇切,讓丁國毓平添了許多好感,也少了戒備之心。

  “說得在理!”丁國毓大笑,他指了一下姐姐念娣,“你認識我們?”

  傻蛤蜊再施一禮,肅然道“成章先生在仲家洼村坐館,教貧寒子弟讀經寫字,不取分文。我娘患眼疾,章老先生問診送藥,從不收取診金。恩義銘心,何止認識。”

  聽了這話,丁國毓心中暗暗嘀咕,打不過就是打不過,敗了就是敗了,用記著恩遇的話,冠冕堂皇地退出競爭,倒也不失體面。他有點失落,贏雖贏了,卻贏得好沒意思。既然如此,定是打不起來了,便隨口一笑道:“原來是我爹的學生!仲家洼村宗承,你可認識?”

  傻蛤蜊很實在地回:“我便是仲家洼宗承!”

  “你就是那個宗承?”丁國毓一愣,轉而大怒,“早知你就是宗承,我真不該攔著招娣,倒要好好地打你一頓才是!”宗承一怔,面色恍然。只聽丁國毓氣哼哼地道:“我爹以前在仲家洼教書,總說他的學生宗承如何讀書用功,如何知規(guī)守禮,如何求學上進!我爹事事拿你和我比!原來你便是宗承,害我平白挨了許多罵!”

  “先別忙著打架,幫姐去趟仲家洼村?!蹦铈芬娪制鸩懀R上溫言笑道:“爺爺奶奶最喜宗承娘的海水豆腐!海水點的豆腐更鮮更嫩,口味更純。宗家的海水豆腐,豆子都是由宗承顆顆挑過,宗承娘細細磨漿,口感更軟,色澤更白皙,嫩滑而不苦澀?,F(xiàn)在蛤蜊、冬瓜都有了,宗承還送了香菜,配上宗承娘的海水豆腐更絕。等姐煮出一鍋鮮嫩無比的家常原汁豆腐冬瓜蛤蜊湯,你們吃完更有力氣,再比拳腳也不遲!”

  她招手喊來招娣和姜順子,把冬瓜攤抬到對面,和蛤蜊籃子并在一起,讓兩個小生意一起照應。又催促宗承和國毓快去快回,“福年伊始,順遂安康!每年臘月二十五,吃豆腐搶頭福,奶奶都會帶著姐去仲家洼村買宗承娘的海水豆腐。眼下雖非年非節(jié),也算幫姐湊個爺爺奶奶都中意的菜!宗承也來家吃,吃完了你們別忘了好好打上一架!有日子沒見臺東鎮(zhèn)來演猴戲的,也讓爺爺奶奶樂上一樂!”

  聽念娣這么一說,幾個孩子頓時大笑起來。

  仲家洼村,離臺東鎮(zhèn)不過半柱香的工夫。明末清初之時,浮山所仲姓人為了生存,來到此地開墾荒地,立屋種田,取名仲家洼。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只有二十幾戶人家,都是極為簡陋的破爛茅棚。宗承的家,只是寄在一個趴趴茅棚側面接出來的草棚子。

  與宗承聊及家事才知,他是大宋抗金名將宗澤之后,為宗氏“忠簡堂”一支子孫,散居江浙鄉(xiāng)村。為避天災戰(zhàn)亂,來山東落籍。

  宗承含淚告訴丁國毓,“娘帶著俺和妹,在路上看到好多人倒在地上就不動彈了。一路上,遇到人家去要飯,進門一開口,娘就嘩嘩掉眼淚??匆娪腥肆嘀?,就和人家商量,大叔,給俺點菜吃。人家說俺這菜是買的呢。最后還是給了俺們一顆蘿卜和一個地瓜。蘿卜不頂餓,娘自己啃蘿卜,讓俺和妹吃地瓜……好容易進到山東地界,妹妹卻在過河的時候淹死了。打那之后的兩三年時間,娘的眼睛哭壞了……”

  丁國毓聽了心中甚是難過,他極力忍耐著,胸腹中的痛似乎要裂開一般。只聽宗承顫聲繼續(xù)道:“當時俺也哭,為了繼續(xù)趕路,俺娘跟俺講‘兒啊兒啊你別哭,到了膠澳就享福,大白菜,熬豬肉,鍋里餾著大饅頭……’”丁國毓再也忍不住,跟著落下淚。

  看著宗承貧寒至極的家,丁國毓心頭如被冰雪覆蓋一般。是我,就是因為我!哪怕我也是無心,可是宗承的蛤蜊生意被我搶了!宗娘帶著兒女遠走他鄉(xiāng),就是為了過上好日子,是我毀了這家人的未來、希望和美夢。丁國毓的愧悔之心,無以復加。

  丁國毓抬手,悄悄用手背擦去眼淚,他平穩(wěn)了一下情緒,想了想道:“以后,咱們伙著吧!”

  宗承“哦”了一聲,他沒想到丁國毓會提出這種建議。

  “我討海,是為了家人能過上好日子;你賣蛤蜊,也是為了家人能過上好日子!此事就這么定了!”丁國毓目光誠摯地道:“你有人氣,臺東鎮(zhèn)集市上買蛤蜊的人似乎都認準了傻蛤蜊!我有人手,能保證你充足的蛤蜊供應。與其我們繼續(xù)斗下去,對雙方都沒什么好處,那就不如,我們伙著!”面對丁國毓主動伸出的手,宗承大喜應下。

  二人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臺東鎮(zhèn)集市上的蛤蜊價格很快恢復,銷量開始穩(wěn)定增長。

  丁國毓兩人一馬,宗承有銷路,姜順子的爺爺幫幾個孩子做了一把大抓。大抓是一種挖蛤蜊的專用工具,一根一人多長的桿子,桿子的前端是一個帶有竹齒的竹筐,筐外套網。把摟蛤蜊的大抓探進海水里,用力拖拉,之后使勁晃動沖洗。竹筐里的淤泥沙子被海水沖走后,網里留下的就是“戰(zhàn)利品”。三個男孩兒,輪流下大抓,招娣揀出里面的蛤蜊皮和其它雜物,收獲蛤蜊的效率大大提升。

  合伙之后,小生意越來越好,卻意外招來許多麻煩。不是被集市上其他海貨小販強行推搡驅趕,就是被人推車故意把蛤蜊籃子撞翻。

  這天一大早,陰云翻滾著壓了上來。

  來到集市,剛把蛤蜊籃子放下,就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腳。只聽一個公鴨破鑼嗓叫道:“納費!納費!”

  丁國毓抬頭一看,破鑼嗓大約四十來歲,長得鬼頭蛤蟆眼。旁邊站著一個肥頭大耳的人、蝦皮眼、大鼻頭。在二人身后的看著眼熟,也是年近四十,刀削瘦面,背著手,面色陰沉,看上去應該是為首的。

  宗承起身迎了上去,交了兩個銅元。

  肥頭大耳的大肚子接過掂了掂,卻道:“小攤銅元2枚,大攤每座銅元4枚!”

  “這怎么能是大攤?幾個蛤蜊筐而已!”招娣不服氣地道:“別人的攤也這么大,卻只收2枚!”

  “膠澳總督府在公布的《經理臺東鎮(zhèn)事務緊要規(guī)條》中規(guī)定,”大肚子趾高氣揚地高聲道:“凡在臺東鎮(zhèn)擺攤賣貨者,應分別攤位大小納費,小攤每座每日收取銅元2枚,大攤每座收取銅元4枚,占地不得過4平方米,而且只準一人擺設!你你你,還有你!”他依次用手指點著,瞪眼道:“你們四個人!大攤!4枚!拿錢!”

  宗承還想再說什么,破鑼嗓立刻蠻橫地高聲道:“倘有不服處,由膠澳總督斷定?!?p>  丁國毓心中冷笑,規(guī)條背得倒是流利,看來沒少欺壓集市上的小商小販。

  宗承無法,只好又交了兩枚銅元。三人揚長而去,大肚子還得意地扔下一句話,“其攤主一經將攤擺出,即出一日之費!提前收攤,概不退費!”

  盛夏,是貝類鬧猛的時節(jié),花蛤、青蛤、蟶子、海瓜子集中上市。賣蛤蜊,生意雖小,遇到的煩心事卻不少,就像夏日風雨一樣,隨時可能電閃雷鳴,把人澆個透心涼。

  剛剛交了納費,就下起了瓢潑大雨,頃刻之間就把臺東鎮(zhèn)市場上的人澆沒了。眼看著大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幾個孩子只好收攤回家。

  一進家門,見了奶奶,招娣氣得直跺腳,帶著哭腔委屈道:“簡直沒法干了!每天累死累活,也就賺個仨瓜倆棗,一出攤卻要交4個銅元!交了銅子,老天又下大雨!”奶奶心痛極了,怕招娣累壞了,也擔心一個小嫚跟著幾個小掃去討海不方便。招娣卻倔強地抹著眼淚笑道:“奶奶年輕時不也經常去討海么!在海里,男女之間哪有避諱是不是赤身裸體的,老話講‘羞崖不羞?!?,要不然活人也會被尿憋死的!”

  奶奶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她見姜順子脫了濕衣光著脊背,立刻想起招娣回家給她講的笑話。那天,丁國毓和招娣在海邊要他的褲子裝蛤蜊,憋得他滿臉通紅立刻求饒,因為那條破爛褲子一脫,人就光腚了。丁周氏找出丁廷武的舊衣服,讓姜順子里外換上。

  姜順子心滿意足地大笑道,“這幾天分了銅子兒,俺一個也舍不得花。昨天終于湊夠了錢,買了醬牛肉和燒酒。昨晚,俺和爺爺這輩子第一次吃上了醬牛肉?,F(xiàn)在又穿上了不露肉的衣裳,這回脫褲子不怕光腚了!俺姜順子也算過上好日子了吧!”

  “蒼天不負勤快人!”奶奶嘆息道:“幾個都是小小年紀,卻能付如此辛苦下力討海,真是家窮人早立,人窮早當家。”

  丁國毓站在一邊,看著姜順子美滋滋的樣子,輕輕錘了他一拳,笑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念娣聽了心中一怔。今日出攤諸事不順,納費翻倍、天公不做美,幾個人被雨澆得落湯雞一樣地回來,怎么會是好日子?念娣細品丁國毓的語氣,再看他的臉色,越琢磨越覺得有些不對。

  見奶奶進了書房,念娣迅速端茶跟著送了進去。

  爺爺對孫兒國毓的“不務正業(yè)”非常惱火,認為堅持不了幾日。丁國毓一身反骨,決定了的事就非要干出名堂不可。祖孫倆許久都不說話,似乎暗暗較上了勁。丁永一并未明言阻止,他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似乎在說“我看你能干多久!”丁國毓則用行動回頂,“我就讓你看看我能干多久!”

  念娣本想進去聽爺爺奶奶說了什么,事后提點國毓幾句。沒想到一進門就聽到爺爺一聲冷笑,不疾不徐地大聲道:“還算有點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好日子還在后頭!臺東鎮(zhèn)的市場經營,有著濃厚的地域幫派性質。海貨買賣雖只有十幾家,卻分章丘幫、福山幫、平度幫、招遠幫。這些幫派在經營上很少聯(lián)系,各有各的主營,表面上相安無事,實際上互相競爭排擠。在有利害沖突時互不相讓,在利益一致時,這些人就會停止爭斗暫時聯(lián)合起來。原來,宗承銷量不大,沒人在意?,F(xiàn)在,有人搶了他們的生意,那些幫派豈能善罷甘休?搶生意的居然還是幾個孩子,若不給點顏色,臉面上也是過不去的!”

  不用偷聽了,爺爺這番話分明就是說給國毓聽的。念娣趕緊退了出來。

  “都聽到了?”丁國毓輕輕笑了一下,道:“我們的蛤蜊攤被撞翻,小攤按大攤翻倍核費,都是事出有因?!?p>  宗承在臺東鎮(zhèn)市場日久,對市場情況比較了解,他皺著眉頭說:“爺爺說得沒錯!我一個人賣蛤蜊時,每天只有一竹筐?,F(xiàn)在,咱們四人一馬一大抓,銷量大了,自然影響別人的生意。那些幫派的人,肯定會想方設法對付我們!”

  丁國毓想了想,道:“翻倍核費的事好辦!蛤蜊筐占地小一點,一人擺設,按小攤納費就少了一半!但是,如果這些人把他們的蛤蜊歸置到一起,在離我們的攤位最近的地方壓價出售,怎么辦?”

  招娣面色微變,道:“那不是用我們打宗承的辦法,來打我們么?”

  丁國毓不由笑了一下,點頭道:“你說得沒錯!”他轉頭問宗承,“如果明天大雨一停,這些幫派的人就用我們打你的辦法!不計成本,只論輸贏,拼命壓低價格爭奪顧客!你有什么辦法應對?”

  宗承想都沒想,搖頭道:“沒辦法!如果真的那樣,生意就沒法做了。我們只能退出競爭!”

  “難道我們也改行,去賣冬瓜?或者就此放棄,現(xiàn)在散伙?”丁國毓突然提高了聲音,似乎有意要說給爺爺聽。只聽丁國毓大聲道:“我們現(xiàn)在討論的,只是一個表面上的假問題。我們需要面對的真正問題是:賣蛤蜊只是一門小生意,我們連賣蛤蜊這樣的小生意都做不好,就能做好改行之后的其他生意嗎?”

  丁永一倒是沒想過真假問題,但被孫兒點破,不但覺得很有道理,而且覺得這確實是對初生牛犢的一種挑戰(zhàn)。他沉思不語,卻暗暗點了點頭,人是需要鍛煉的,更需要從小事做起。一個小生意都做不好,有什么資格過上好日子?過上好日子,不僅需要資格,更需要能力。

  念娣不知道國毓與臺東鎮(zhèn)市場經營的幫派爭斗,有沒有成功的可能。她只是敏銳的察覺到,丁國毓這是在與爺爺叫板,是在和自己叫板,更是在跟生活叫板。

  “只要是做生意,就一定會有競爭!”這是丁國毓的聲音。他停頓了一下,道:“好日子不是說出來的,不是想出來的,更不是等出來的,而是踏踏實實一步一步干出來的?!?p>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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