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歷史

大裳茶

節(jié)外生枝

大裳茶 大裳茶 9705 2024-06-20 14:20:47

  念娣遭遇了有生以來最難熬的一個夜晚。

  她擔心弟妹再生爭執(zhí),就沒回自家,留下來陪著妹妹。姐妹二人枕著一個枕頭睡了。

  一整夜,都是奇奇怪怪的夢,不是一個人被丟在荒野中,就是獨自在密林中迷路。她半夢半醒,在恐懼中拼命掙扎,但無濟于事。雖是夢境,卻無比真實。

  不知過了多久,一翻身,手邊是空的。念娣嚇得猛地坐了起來。

  招娣不見了!昨晚她放在枕側的法螺號角,也不見了!念娣覺比較輕,倒是招娣常常一覺到天亮。定是招娣心存故意,悄悄地爬起來,捏手捏腳地拿了衣服和鞋子到外面去穿,否則念娣一定會醒。

  念娣不敢聲張,趕緊披衣起床。打開門,被冷風激了個寒顫。來到國毓的門前,輕輕拍了幾下,無人回應。念娣心頭一緊,正要開口輕喚,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

  她趕緊回頭,驚愕地發(fā)現(xiàn)小國毓出現(xiàn)在自己的身后。他穿戴整齊,鞋有殘雪,顯然從院外回來。

  “這么早去哪兒了?招娣呢?”念娣有些緊張,她壓低了聲音,“她沒有和你在一起?”

  “沒!我去找姜順子,她跟在后面,還遠遠地躲在一邊偷聽,以為我沒發(fā)現(xiàn)!”小國毓嘴邊,帶著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他道:“見我往回走,她就自己順著東鎮(zhèn)路去了!快去換上招娣的衣裳,咱們得趕緊!”

  念娣點點頭,快步回屋。

  她心里琢磨著,國毓為什么一大早去找姜順子。那是一個黝黑、敦實、爽直的孩子。他爺爺姜老蔫原是青島村的漁民。村子被拆后,也像丁家人一樣,被迫遷至臺東鎮(zhèn)。漁船被燒毀,姜家一貧如洗,流落在臺東鎮(zhèn)。一家人撿了木箱、樹枝,搭了窩棚,勉強度日。當年丁家在臺東鎮(zhèn)建房之后,丁永一將剩余的磚石木料,送給了姜老蔫。姜家這才建起自己的房,雖然低矮簡陋,但總算有了遮風擋雨的固定居所。姜家人對此,一直感念。逢年過節(jié),姜家定是拿不出什么貴重之禮。姜老蔫織網(wǎng)的手藝沒丟,每次去海邊捕魚,都要挑上幾樣,悄悄地掛在丁家的門環(huán)。丁周氏拎著海貨進了廚房,卻覺得欠了人家的,就提上點米肉日用還回去。一來二去,兩家大人走動多了,孩子也要好起來。臺東鎮(zhèn)的孩子們湊在一起,玩打仗游戲的時候,姜順子總是要和丁國毓一伙。兩個孩子大聲唱著“即墨營,狼煙起,將士聚集旗桿底”的歌謠,并肩作戰(zhàn),共進同退。

  念娣平時的衣衫,基本和二娘章禹蓮相似,多為裙袍。招娣卻從來不穿對襟長袍,更不要穿行坐均要拘禮的交領襦裙。念娣換衣之時,忍不住地想,這是要她換上招娣的衣服,還是要扮成妹妹的樣子?

  已來不及多問。

  念娣換上妹妹的青色棉裋褐,又飛快地打開了自己的頭發(fā)。她用木梳子將頭發(fā)理通,把后脖子的頭發(fā)向前梳理。叼著梳子,把散發(fā)擰成發(fā)束,之后將擰緊的發(fā)束層次盤繞在簪子上,最后將發(fā)尾塞入盤好的發(fā)髻。

  小國毓見念娣出來,立刻笑了。

  “招娣什么時候把自己的發(fā)髻梳得如此齊整過?”

  來到念娣的身邊,他伸手胡亂地擺弄了幾下,又揪出幾縷碎發(fā),從耳邊、前額垂了下來。

  果然是要扮成招娣的樣子!念娣心里越發(fā)不安。

  小國毓退后看了看,臉上還是帶著不太滿意的神情。念娣只好學著招娣的樣子,俏皮地扁著嘴,揚眉笑了一下。

  小國毓這才笑了。

  念娣極少穿裋褐,正要整理腰袖,被小國毓打開了手,“招娣穿衣從來不會板板正正的!”他臉上還是那種神秘的似笑非笑,用手輕輕劃過念娣的額頭,“你比招娣稍稍高了一點點!不過長得本就有幾分相似,又換了衣服,一定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小國毓還耐心地安慰她,無須擔心,更不要害怕。姐妹倆朝夕相處,習慣動作都是知道的,只要把自己當成招娣就行了。

  念娣站在那兒,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用溫柔而細小的聲音問:“若有人與我說話,或問些什么,我該怎么辦?我不會德語的!”

  “放心!招娣也不懂德語,經(jīng)常鬧出些答非所問、雞同鴨講的笑話!不管遇到中國人德國人與你說什么,也不用管懂不懂,笑笑就行了!”

  “我……只怕……”念娣笑得很勉強。

  “有我在,怕甚么!”

  容不得念娣再想,小國毓把她拖在身后,向前院跑去。路過廚房,小國毓邊跑邊告訴奶奶,自己帶上念娣出門了。丁周氏想讓孩子們吃了飯再走,等她追出來,連人影都不見了。

  念娣被動地跟在國毓的身后,盯著前面的背影,思考哪里出了問題。她突然感到有些事情非常蹊蹺。

  昨天晚飯之后,國毓和招娣吵了起來,之后二人相互不理,再也不肯說話。雖然三人從小一起長大,但念娣從未跟國毓和招娣去過歐人區(qū)。念娣猜測,今天可能會有官軍登門,所以國毓有意帶她躲出去??墒牵@解釋不通,只要她回茍家避避就行了。

  從國毓的眼神之中,念娣看出一種極不尋常的神色。

  她隱約覺得,小國毓有事瞞著自己,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他需要有人同行。

  天已大亮,太陽被云層完全遮蔽。

  天空陰沉沉的,滿眼都是慘淡的鉛灰色。風不太大,零零散散地夾著細碎的雪花。遠處的山巒陷入一片混沌。臺東鎮(zhèn)里的老百姓仿佛都躲起來了,街道上空無一人。這種天氣,若非有要緊的事,誰也不會輕易出門。

  小國毓帶著念娣,順著東鎮(zhèn)路,一直向西。他沒有直接與約好的德國商人奧瑟·斯威格先生會合,而是先四處探察情況。

  總兵衙門附近有很多德國士兵,門口有幾個德國高官和德國商人,在等待著迎接山東巡撫周馥的到來??偙瞄T對面的巨大彩色照壁,被鐵木樁和絲網(wǎng)圍了起來。照壁上那只巨大神獸,看上去像在困境中掙扎。

  一路上,念娣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尋找妹妹。

  兩個孩子多次遇到德國巡邏士兵的盤問。念娣嚇得心驚肉跳,小國毓用流利的德語一一應付。

  當年德國占領膠州灣,青島村被強行拆除,村民四散流離。定居臺東鎮(zhèn)后,念娣再也沒有回來過,她幾乎不認識自己出生的地方了。青磚灰瓦的村子已經(jīng)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西洋式的建筑和在建的房屋。

  小國毓邊走,邊指著前面的房子告訴念娣,“那就是山東巡撫即將入住的單威廉別墅。你往前一點兒看,那就是膠澳總督私邸。它是德國運來的,到青島進行拼裝,之后成了兩層木屋,所以也有人叫它瑞典木屋。在那個磚砌的塔樓下面,配有涼亭、花園和網(wǎng)球場。”

  話音未落,迎面又過來兩個德國士兵。就在這時,念娣發(fā)現(xiàn)了妹妹招娣的身影。

  招娣穿著國毓那件藍色的圓領襕衫,襻膊系身束袖,下擺被掖在腰間,身后背著一個印花抽繩布口袋。口袋里面裝的,一定是那只示警用的法螺號角。她避過守衛(wèi)的視線,敏捷地鉆過鐵絲護網(wǎng),飛快靠近瑞典木屋,順著柱廊爬了上去,眨眼間就翻過了木屋二層的半人高圍欄。

  招娣闖入了德國總督的私人官??!

  念娣瞪大雙眼,驚恐至極,差點兒尖叫起來。她本能地抬起雙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嘴。

  見到念娣緊張的樣子,德國士兵立即警覺起來,他們正要轉身察看。小國毓先聲奪人。他也發(fā)現(xiàn)了招娣,大聲招呼兩個士兵,成功吸引了對方的注意力。

  聽到遠處國毓的聲音,招娣反應極快。她知道情況不妙,頭也不回地迅速挺身躍起,從最近的窗戶跳了進去。

  德國士兵回身查看,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異常。小國毓焦急問路的樣子,沒有打消他們的懷疑。兩個士兵提了一連串問題,不肯放過任何疑點,小國毓用德語對答如流。

  念娣魂不附體的站在一邊,小國毓鎮(zhèn)定地解釋道:“別說她這樣的小孩子,就算大人,你們如此兇神惡煞,也要被嚇壞了!”小國毓不確定招娣是否脫險,為了纏住兩個德國士兵,他啰嗦地反復解釋“兇神惡煞”的中文意思。

  當?shù)弥媲暗膬蓚€孩子是奧瑟·斯威格先生的客人,德國士兵變得客氣許多。即便如此,士兵還是大聲告誡,附近不允許隨意逗留。最后,他們執(zhí)意護送國毓和念娣離開此地。

  國毓和念娣只好轉身離開。與其說是護送,念娣覺得更像是押解。走了幾步之后,念娣悄悄向瑞典木屋瞟了一眼。她發(fā)現(xiàn)招娣居然探出半個身子,還得意地向這邊笑著揮了揮手。

  兩個德國士兵跟在兩個孩子身后,一直將他們送到海因里希親王大街。

  奧瑟·斯威格先生與小國毓相約,在希姆森商業(yè)大樓的商務會館見面。他已經(jīng)從會館出來,正等在樓下,與幾個德國商人交談著。得到斯威格先生的證實,兩個德國士兵不再懷疑,他們離開了。

  這是念娣第二次見到奧瑟·斯威格。他的身邊站著一位美麗的德國女人,頸間領口很低,佩鑲嵌珠寶的項鏈,雙手戴著白色的手套,頭上是一頂奇怪的帶有花邊織物的寬沿帽。念娣猜測,她也許是斯威格先生的妻子。

  奧瑟·斯威格向她打了個招呼,念娣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甚至不知道應該稱呼斯威格先生,還是奧瑟先生。看上去,國毓和那位德國女人是早就認識的,與那些德國商人也很熟悉。

  那個美麗的德國女人牽著念娣的手,站在一邊。她似乎對男人們談論的事沒什么興趣,反而對念娣身上的交領裋褐充滿了好奇。

  念娣不確定這個女人是不是見過招娣,但是還好,她沒有發(fā)現(xiàn)破綻。念娣覺得渾身不自在,拇指與食指反復捻著衣裳的一角,略帶尷尬地微笑。好在小國毓站在那群德國商人身邊,只呆了一小會兒,很快就回到了她的身邊。

  他悄悄地告訴念娣,“他們都是迎接巡撫周大人的德國商人代表。聽上去,斯威格先生要對祥福公司追加投資。阿爾弗萊德·希姆森在青島創(chuàng)辦的這家公司,發(fā)展勢頭很好,不僅在伊倫娜大街建成了四座出租公寓,獲得了不錯的收益,還獲得了總督府的公共財政參股。我猜,斯威格先生之所以決定追加投資,應該是知道了希姆森先生在青島又獲得了新的土地開發(fā)權?!?p>  “希姆森先生是誰?”

  “就是這座大樓的主人!”小國毓略轉身,他一揚頭,用下頜指著身側高大的北歐風格建筑,說:“他正計劃在皇儲大街建造三座公寓樓,一座自己居住,兩座用于出租或出售。”

  正說話間,一個騎馬的德國軍人前來報信。奧瑟·斯威格馬上轉過身,他向小國毓和念娣招招手,示意二人跟上。念娣剛要問,小國毓馬上拉起了她的手。

  “我們走!”小國毓低聲說:“是咱們的巡撫周大人到了!”

  巡撫大人!念娣緊張極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更覺得自己身不由己了。

  孩子們都走了,飯倒是好做了。丁周氏雙眉微蹙,心中如此嘆息。她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臉上帶著悵然。

  來到書房門前,想問丁永一吃點什么,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往日隨口一問的話,今日卻覺得非常別扭,怎么講都像臨別送行。

  夫妻多年,丁永一見她的樣子,知心中有事。

  “孩子們都走了,在琢磨一會兒吃什么?”他若無其事地問,隨口又道:“要不來碗清湯面吧!”

  丁周氏應了一聲,無言退了出來。來到廚房,她用溫水和面,加了鹽和蛋清,含著淚三灰九揉。

  老青島有“出門餃子回家面”的風俗?;丶颐?,說的是有客人或者親人來到家中,要用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來給他們接風。面條的形狀是長長的一條,也就有了“長”或者“常”之意。所以過生日的時候,往往會吃一碗“長壽面”。而用面接風,則是希望來的客人可以常來常往,也是希望面條像長長的絲線,綁住親人的腿,能夠常常團圓,不再分離。

  面送進書房。丁永一入口,覺得格外爽滑筋道。

  丁永一將丁家掌事之位,傳給了年幼的孫子。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也沒有邀請任何客人,只是家人在一起吃了頓團圓飯。對他來說,身外一切完全是已死的過去,已成前生之事。是已懷必死之心的破釜沉舟,徹底改變了他的內心??吹溃司推教盍藥追痔谷?。丁永一感悟到人生不過一場浮夢,只是不知道這個夢還會持續(xù)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苦心維系的家業(yè),到了孫兒這輩子還能夠完好無損地傳承下去嗎?

  丁周氏各屋送了,又再次對兩個媳婦叮囑一番,之后回到書房。她坐在丁永一的身前,看著他把面吃完,最后連湯都喝得精光。丁周氏默默收了碗筷,趁丁永一人在書房,趕緊回屋收拾隨身攜帶。她單獨整理出一個包裹,里面都是御寒的棉衣。聽說東北是苦寒之地,若那父子倆逃往關外,一定要多帶些厚實保暖的衣物??墒侨绾螏线@些棉衣,卻讓她著實犯難。

  丁家人在惶恐沉悶的氣氛中,苦苦煎熬著。

  晚上,丁廷武托人捎信回來,孩子們不回來住了。丁周氏急得直跺腳,本想回來個人,打探些消息。她追問捎信的人,卻是一問三不知,連丁廷武和孩子們在哪兒都不清楚。

  章禹蓮上前安慰婆婆,和三弟在一起,定不會受饑寒的委屈。她攙著婆婆的胳膊,含笑道:“三弟知道國毓給德國人當隨身翻譯,定是拉了去,打探些消息?!?p>  “巡撫已經(jīng)到了,不見官兵,也不知咱丁家能否躲過此劫……”

  “娘!既來之,則安之!福禍由天,咱們小心應著就是。”章禹蓮顯得很鎮(zhèn)靜,細眉如柳,徐徐道:“一整天沒有壞消息,許是最好的消息!”

  丁周氏回首打量她幾眼,只見她素凈容顏,頭無珠花,耳無銀飾,換上了丈夫丁廷執(zhí)的舊圓領袍,一雙舊的灰色百納厚底布鞋。

  “娘記得你這雙鞋子,還是前年上巳節(jié)之后做的?!?p>  章禹蓮接口道:“穿出來的鞋子,不怕走長路?!彼值溃骸敖o國毓和招娣準備的鞋子也是舊的,都是娘納的底子,很合腳呢!”

  說話間,聽院外吵鬧。婆媳二人停步細聽,是章老先生的聲音,似乎章家發(fā)生了什么事。丁永一也從書房里來到院中。沒等出去探個究竟,就見章禹利神色慌張,扯著他爹的胳膊,硬生生地拖著進了丁家。

  丁家人這才知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章禹利擔心丁家的禍事累及姐姐,一大早就出門四處打探消息。咝咝喝喝地凍了大半天,卻一無所獲。下午,他找機會溜進了歐人區(qū),卻很快被巡邏的德國騎兵發(fā)現(xiàn)。德國士兵催馬驅趕。章禹利驚慌失措,拼命逃走。德國士兵騎在馬上,攆兔子一般追在后面。對于德國士兵來說,這不過是一種有趣的游戲。

  “攆得我狠狠地摔了幾個跟頭,耳捂也丟了!”章禹利氣得直罵?!八{黑綢布的料子,里絮棉花,邊縫上兔毛,剛從賭桌上贏來的?!?p>  “姐再給你做一個!快說怎么回事!”

  原來,逃離歐人區(qū)的德國騎兵追趕后,章禹利一路罵罵咧咧地來到大鮑島。他隨便找了個小酒館,正想要進去喝點酒暖暖身子,卻遇見一小隊德國兵,氣勢洶洶地經(jīng)過。聽人說,這是要到藥鋪去抓人。章禹利嚇壞了,丟下酒盅撒腿就往家跑。他又驚又急,像被火燎了腚的驢一樣,玩兒命地竄回臺東鎮(zhèn)。到家如驚弓之鳥,拖住他爹就往外走,讓章老先生到丁家躲躲。

  “盡說些胡話!”章老先生卻根本不相信,“你爹行醫(yī)采藥,問診瞧病,虧心的事不做,犯王法的事也不做!為何要抓?照你這個路子,聽風就是雨,奔著藥鋪去,就是抓你爹?難道你爹謀財害命了不成?”

  “章老先生,亂世之中,還是小心為上?!倍∮酪徽堄H家進屋去坐。

  章老先生不肯,“你們丁家已是多事之秋,我就別跟著添亂了呀!”

  “親家見外了,什么你們家,我們家的……”丁周氏這樣說,也往里讓。

  “抓人總得有個理由吧!”他擺擺手,謝了親家的好意,見女兒章禹蓮滿臉憂懼,遂安慰道:“無需擔心,爹不做虧心事,為何要躲?醫(yī)者仁心,治病救人,何罪之有?爹非但不能躲,還要去問個究竟,到底為什么抓人!抓的是什么人!”

  說完,章老先生推開章禹利,倒背著雙手,出了丁家的門。

  見章禹利不走,章老先生轉過身來,“你個二半吊子,哪兒???頭里帶路!”

  章禹利被德國兵嚇破了膽子,說什么也不肯跟著。章老先生哼了一聲,自己去了。本是回家報信,想讓他爹趕緊躲躲,沒想到章老先生犯了倔脾氣,反而要自己送上前去。章禹利急得直跳腳。丁永一心知勸不了親家,又不放心章老先生一人去大鮑島,只好披了大氅,追了出去。

  大鮑島的名字,源于膠州灣內一塊名為“鮑島”的海礁。大鮑島村的歷史頗為久遠,相傳明朝洪武年間由云南移民而立。后來,清代裁減明時的衛(wèi)所,許多軍戶移居于此,耕田打漁,逐漸發(fā)展出了集市。

  德國占領青島之后,征購了大鮑島村土地,村民被迫遷居到附近的小鮑島、楊家村等地。德占當局劃分城區(qū)的界限,南部歐洲人城區(qū),稱“青島區(qū)”,北部華人居住區(qū)與商業(yè)區(qū),稱為“大鮑島區(qū)”。這種華洋分治的法律限制,使早期來到青島拓業(yè)的華人商業(yè),幾乎全部聚集在大鮑島中國城。

  大鮑島華人區(qū),大多是二到三層樓房圍成的里院。這種院落,結合了中國傳統(tǒng)四合院圍合式平房建筑樣式,也具有直排豎分的西式商住一體樓房的便利。在這片中國人居住經(jīng)商的區(qū)域,從衣食住行各種行當,到吃喝玩樂各種需求,都可以得到滿足。大鮑島區(qū),客棧、酒館、作坊眾多,各地客商云集于此。

  二人來到大鮑島,幾乎沒費什么周折,就打聽到是仁善堂出了事。大善人小林先生被抓走了。

  看得出,這個夜晚對于大鮑島的商戶來說,是興奮的,也是憤憤不平的。山東巡撫來到青島,讓人議論紛紛,有人準備伸冤,有人不滿德國法令嚴苛,也有人抱怨膠澳總督府收的稅賦太重,各種情緒聚而待發(fā)。日本眼藥商人小林雅刀被捕,似乎變成了火上澆油。

  德國士兵帶走小林雅刀之后,很多人聚在這里,久久不散。丁永一與章老先生來到仁善堂,幾個大鮑島商號的掌柜也聞訊而來。

  大家相互問詢:德國人抓走小林先生,到底為哪般?

  仁善堂就在王掌柜的裕興百貨對面,鋪面比較小,專賣眼藥水。小林雅刀行醫(yī)問診,治療眼病,也出售日本古漢籍,還有丹仁之藥。仁善堂沒有雇伙計,也沒有收學徒,平時若小林雅刀不在鋪子,只有松谷敬一一個人照應。這孩子被嚇壞了,面色灰白,眼神呆滯。他瑟縮坐在被掀翻的藥柜邊,一言不發(fā)。

  丁永一輕喚他的名字,“敬一!”

  松谷敬一聽到熟悉的聲音,眼神一亮。他正要抬頭,驀然想起小林雅刀的交代,馬上把頭壓得更低。

  丁永一只好走過去,小敬一似乎害怕極了,顫抖著抱緊身體。這孩子曾經(jīng)在丁家住過一段日子,平時與國毓、招娣常在一起玩耍,現(xiàn)在卻像魂飛魄散一般,什么人都不認識了。丁永一擔心孩子再次受驚,不敢太過靠近?,F(xiàn)在,只能等他緩緩再說。

  至于小林雅刀為什么被抓走,誰也不知道,包括對面做生意的王掌柜。帶著德國兵來的是大鮑島的地方官,人被抓走之后,他留下來負責善后。這個中國人地方官,被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居民和幾個附近商號的掌柜圍在中間,面對一浪接一浪的質問,他顯得很為難。只好盡可能地安撫眾人的情緒,臨別時多多少少向大家吐露了一點內情:有人懷疑小林雅刀是日本間諜。剛才抓捕的時候,他親眼見到,德國士兵在仁善堂搜出了幾張手繪的地圖。

  “一個外鄉(xiāng)人,在青島行醫(yī)賣藥,擔心自己走錯了路,隨手畫圖,記下行之路線,又有何不妥?”章老先生這么說。

  立刻,得到許多人的附和。

  德國占領青島之后,建了很多要塞、炮臺,別說外地人,就是本地村民,也時常發(fā)生誤入軍事禁區(qū)被驅逐、毆打的事。這種情況下,引起眾人的不滿,便是在所難免了。

  對于小林雅刀,丁永一心中早存疑慮,但不敢妄加評說。他看著散落在地上的日本古漢籍,想起不久前發(fā)生的一件事。

  小國毓喜歡讀書,借書回家,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是那天,他把外衣脫了,和招娣一起扯著衣服,吃力地抬著兩本書進門,引起了丁永一的注意。非同尋常的厚重,帶來的一種神秘感,促使丁永一把兩個孩子攔了下來。他翻開書,要瞅瞅書的內容,判斷對孫子的成長有何影響。

  那是兩本日本刊行的關于中國的商貿之書。一本是《禹域通纂》,另一本是明治25年初版的《清國通商綜覽》。

  尤其后者,精裝本巨厚冊。兩個編目,下分12個部分155個章節(jié)。在商業(yè)的總條目之下,對中國的位置、人口、山脈、海岸等做了分條敘述,分別介紹了全國各省的情況。在海產(chǎn)物的介紹章節(jié)中,書中按照魚翅、海參、魷魚、鮑魚、蝦等眾多類別一一細分,并對每一個物種的產(chǎn)地、價格、需求數(shù)量、加工制造方法等都有記錄。在工藝品章節(jié)之中,目錄細分為瓷器、銅器、錫器、首飾類、紙類、扇子類等21個類別,所介紹的每一門類中國人使用的物品,都有清楚直觀的圖示。

  兩本書,都是提升日本人與中國人做貿易的能力,體現(xiàn)了明治中期日本對中國的探察和認知。那是當時的中國人,自己都沒有把自己的國家了解得如此詳細的百科全書。

  當時丁永一越看,越覺得脊背發(fā)涼。

  章老先生對小林雅刀有救命之恩,當年養(yǎng)傷之時,在丁家小住了一段時間。有這種交情做基礎,把書借給小國毓,并不讓人感到意外。小林雅刀傷愈之后,帶著敬一離開臺東鎮(zhèn)。他抓住商機,在大鮑島售賣日本眼藥水。兼售日本古漢籍,讓他在青島文化圈子內頗有名聲。這幾年,雖然小林雅刀也常去臺東鎮(zhèn),但與丁、章兩家只是略有走動,并無過密的交往。

  丁永一籍此機會,向孫兒打聽仁善堂的經(jīng)營情況。沒想到,小國毓談及小林雅刀,一副很不以為然的表情。小國毓的小鼻子輕慢地往上一聳,言語之中流露出許多不屑。

  “說不好!小林先生售賣的眼藥水,倒是有些效力!可是仁善堂那丹仁神藥,多少有些問題。我悄悄嘗了幾顆。不過是用甘草、桂皮、茴香等香料做主料,配以芳香精油,再揉搓成不起眼的小紅丸而已。說有清涼解暑功效尚可,若說神藥,包治百病,則言過其實。以小林先生的醫(yī)術和藥理之所學,絕對不可能不知此藥的功效?!?p>  孫兒從小圍在章老先生身邊,醫(yī)術不敢說學到了幾成,但分辨尋常之藥的成分,絕不可能出錯。

  丁永一聽了,又問:“你是說,小林先生以藥斂財?”

  “倒也不是!仁善堂那神藥,只送不賣,除百姓千恩萬謝,再無所得。登門求醫(yī)貧困者,小林先生免收診金,有時連眼藥水都一并相送。百姓都稱之為大善人呢!”

  “這豈不是好事?”

  “好事?若非有意收買人心,為何如此?一個日本眼藥水商人,短短三五年的時間,得鄉(xiāng)民之交口贊譽,也算得上是有些本事的!小林先生勝在心機,若說醫(yī)術、德行,與章老先生相提并論,倒是讓人失笑了?!?p>  丁永一聽了,訓誡道:“放肆亂言!這種話當面是萬萬不敢的,背后也不可妄議。章老先生固然醫(yī)術高明,你雖為章老先生外孫,也絕不可矜己自玉,輕蔑他人?!?p>  當時小國毓顯得很不服氣,但不再爭辯,只是嘟著嘴自顧埋頭看書。

  看到隨處散落的紅色小藥丸,丁永一眉蹙更加深緊。松谷敬一緊緊盯著丁永一緩慢移動的腳步。他看見丁永一隨手拾起幾粒,送到眼前,瞇著眼仔細觀察,送至鼻下嗅了嗅。最后,丁永一用二指捏起一粒,放到嘴里。

  自古茶藥不分家,丁永一深諳茶性,自是通曉藥理。

  紅丸,有特殊的香氣,入口味涼而微辣。孫兒的判斷沒錯,此藥確實無甚特別之處。除小國毓提到的三味香料之外,也有陳皮、木香、檀香、廣藿香葉等成分。與其他日本藥商所售仁丹相比,似乎多了微量的薄荷、桉油。此藥應該屬于調理腸胃類的藥物,主要起到清暑開竅的作用,可以治療暑熱引起的惡心和胸悶等癥狀。若將之化開外用,可清涼驅風、止痛止癢,對蚊蟲叮咬及傷風感冒引起的頭痛,有一定的療效。若暈車不適,也可以派上用場。

  看仁善堂在青島大街小巷張貼的告白,將之宣稱有“起死回生”之效的神藥,確實言過其實。仁善堂在極短的時間聲名鵲起,不僅僅是因為眼藥水的顯著效果,也不只是神藥低廉的價格,而是小林雅刀的仁義之舉極大程度地俘獲了人心。

  丁永一留在人群之外,細細地打量著仁善堂,暗暗琢磨此事。聽到眾人推舉章老先生為首,聯(lián)名保小林雅刀,丁永一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膠澳總督府抓捕日本間諜,眾人群情激蕩。這些人把章老先生架在前面,只怕會為日后招來禍患。門外的人群,七嘴八舌地商議著。

  這時,王掌柜遠遠地征求丁永一的意見。

  丁永一為難至極,只好抱拳笑笑,有心置身事外:“仁善堂系大鮑島之商戶,商會定然不會坐視不理。小林先生之為人,大家耳聞目睹。至于是否為間諜,有待查證之事,還是交給巡捕房吧!現(xiàn)在最讓人擔心的,是這孩子!今晚萬萬不能,把孩子獨自一人留在此處。”

  松谷敬一聽了,還是一動不動,眼神中卻流露出幾分感激和期待。

  門外人聲喧嚷,與幽暗的鋪子,如同兩個世界。仁善堂經(jīng)過德國士兵搜查,令這棟遭遇困厄的空樓變得陰森可怖,像一只猛獸在這里殺了人之后剛剛離去。

  這是章老先生的聲音:“當年,小林先生在丁家養(yǎng)傷,傷愈之后就留在青島。這么多年,小林先生行醫(yī)贈藥,為福鄉(xiāng)里。病痛請召,不擇高下……我便和老茶梗子聯(lián)名作?!?p>  立即有人大聲附和道,“必須放了大善人小林先生!若是總督府不肯放人,咱們就去面見巡撫大人!請巡撫大人,為咱們做主!”

  丁永一的腦子轟地一下,阻止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心中叫苦不迭。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丁家人的頭上已經(jīng)懸了一把砍頭刀,還不知能否逃過此次劫難,憑空又遇上這么一檔子事兒。

  每個人都知道,德國人在青島不惜重金,修建了大量炮臺、碉堡,設了多道防線。只要稍微懂得一點排兵布陣之道,就能看出那些兵力部署,并非指向內地,而是防范海上之敵。

  誰會從海上進攻德國的遠東殖民地?

  除非是小林雅刀肚子里的蛔蟲,否則說什么都是白說。即便小林雅刀這次被放了出來,膠澳總督府必然派人繼續(xù)明察暗探。日后,小林雅刀在青島地區(qū)的活動、言論,都可能出現(xiàn)在遞交給德國軍方的調查報告中。

  一個可怕的現(xiàn)實,已經(jīng)擺在了眼前。

  從今以后,臺東鎮(zhèn)的丁、章兩家,只怕再也無法與這個大鮑島的日本人撇清關系。

  沒人知道小林雅刀是被人告密,還是他早就被德國軍方盯上了。山東巡撫抵達青島,德軍抓捕日本間諜。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發(fā)生了這種事,是早有預謀的陰謀,還是日本人的陰謀遭遇到了德國人的陰謀?只怕處于陰謀中的本人,也不知道陰謀的內容和全貌。

  想到這兒,丁永一打了個寒戰(zhàn)。

  待續(xù)……

  046:飛來橫禍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