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日，正是午后，十六照常在瓜棚下午睡乘涼。
忽然，棚架上纏繞的瓜葉嘩嘩作響，她警覺地睜開雙眼，只見一只皮毛水滑、身形矯健的橘貓趴在棚架上，它從茂密的藤葉中鉆出毛茸茸的小腦袋，一動不動地盯著她。
她的瞌睡醒了大半，笑著罵了一句：“蠢貓，總算知道回來了！”
“那當(dāng)然，我沒銀子了嘛?！蹦情儇堈f著，跳下瓜棚，幻化成一個身形頎長、面目清俊的藍衣少年。
少年幾步上前，朝她伸出右手，孩子氣地笑道：“給我錢！”
“……一切可還順利？”十六沒回答，反而不緊不慢地將扇子塞進他手里。
他笑著接過去，邊扇邊回答說：“當(dāng)然順利啦！那施盡最近有意無意地總往折柳閣經(jīng)過，我想啊，他必定是來勘察地形的。”
“那就好，看來馬上要有一場好戲看了?！笔瘟嘶嗡膿u椅，此時才重新提起他要錢的事，“你事情辦得不錯，壇清在里面，快去找她拿錢吧。還有，別光想著到處玩兒，也經(jīng)常回來看看，你不在，桃碧也找不著人拌嘴，我都要被煩死了?！?p> “知道啦，你怎么比我奶奶還啰嗦！”橘貓笑嘻嘻地將扇子扔還給她，走了幾步，又回頭說，“對啦，我來的時候看見你有貴客到了，趕緊換身衣服吧，估計他快來了！”說完，笑嘻嘻地抓起桌上的果子啃了一口，一溜煙兒地跑去找壇清和桃碧了。
果然，橘貓走后沒多久，壇清便來找十六，說是有人上門求見。
她早已換好一套素白黑紋常服，仍是白冠束發(fā)，黑紗遮面，一眼看去，雌雄莫辨。她先在廳中等候，沒一會兒壇清便引那人進來了。
那人大概二十四五歲，形如玉山，面目英俊，嘴角帶著禮節(jié)性的微微笑意，眼神卻平靜得像一池深潭，就連穿的那身藏藍長袍都襯得他格外內(nèi)斂深沉。
十六曾經(jīng)見過他，他是傅獻傅大人的次子，傅晏。
“傅公子，請坐?！笔乳_口，依然是那把奇奇怪怪的聲音，不過傅晏的神色未有波瀾，顯然聽過一些有關(guān)于十六性別未明、行事古怪的傳聞。
他只點點頭，坐下說：“多謝國師?！?p> 壇清見狀，適時地退了出去。
屋內(nèi)只剩下十六和傅晏，她也不拐彎抹角，直接問傅晏說：“傅公子，我說話一向直接，那些繁文縟節(jié)我們不妨?xí)悍乓贿?，還請你告訴我，你今日前來，是不是想要我做什么？”
傅晏笑了笑，卻意外地不像他外表那么深沉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溫聲說：“國師行事果然直爽，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客套了?！?p> 十六斟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說：“請講?！?p> 傅晏點頭接過，看著那杯中漾起的水紋，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但看他的表情，那似乎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大概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臉上的笑意突然溫和起來。
他的眼神離開茶杯，抬頭對十六緩緩道：“實不相瞞，我這次來找國師，其實是想國師幫我尋一個人……不過依我猜測，她并不在這個世上?！?p> “哦？”聽見他最后那句話，十六忽然來了興致，好奇道，“傅公子，那還請你仔細講給我聽聽。”
送走傅晏，已經(jīng)過了申時，壇清知道十六肯定早就餓了，便和桃碧一起拿了茶點給她。她摘下面紗，邊吃邊默默想事情，似乎心思已經(jīng)放在了其他事情上面。
桃碧很少見她這樣，好奇地問道：“喂，你平時啰里啰唆的，怎么今天突然安靜了？”
倒是壇清猜到了一些，邊為十六倒茶邊說：“莫不是和傅公子找你幫忙的事有關(guān)？”
十六也不回答，只掰碎糕點吃了一小口，若有所思道：“……神仙精怪突然消失、突然出現(xiàn)倒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只是眨眼間便可穿梭千里，身形半隱半現(xiàn)而無法自控，又居于小青峰附近……”
桃碧聽她念叨著，仍然一頭霧水，反倒是壇清突然想起了什么，順著十六的話說：“這怎么聽起來有點像……”
“有點像世代居于小青峰的林鹿精靈?！笔従徰a充道。
“對，就是他們！”桃碧這才恍然大悟，有些懊惱地拍了拍腦袋，說，“我怎么一時沒想起來呢？不過你突然提他們做什么？”
十六雙手抱肩，懶懶散散地靠在椅子上，道：“今天傅晏來托我尋人，不過聽他的形容，我很懷疑那個人其實是小青峰的林鹿精靈所化?！?p> 桃碧不禁好奇道：“聽聞林鹿一族人丁單薄，遠離塵世，且族內(nèi)后代成年以后即入天宮為侍官，平時少有機會接觸人族，又怎么會和傅晏扯上關(guān)系呢？”
十六聽她這么問，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笑容，她知道兩人一定已經(jīng)被引起了好奇欲，忍不住含笑道：“想知道為什么嗎？”
桃碧趕緊點頭：“想聽！”
她得意地勾勾手指，熟練地支使兩人說：“那你們先給我倒杯茶！”
壇清二話不說，舉起茶杯給桃碧，桃碧又飛快接過，一把塞進她手里：“來，喝！”
她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這才慢吞吞地講了起來：
“當(dāng)今圣上即位五年后，皇后便因病而逝，皇后雖未曾育有嫡子，但卻過繼了母親早逝的皇二子淵，將他當(dāng)做親兒般養(yǎng)育。而自皇后離世，圣上雖再沒有冊立新后，卻異常寵愛貴妃崔氏，而如今后宮位分最高者，也正是這位崔貴妃。
崔貴妃為圣上育有一子二女，分別是三公主和韻、五皇子昭以及七公主和翎，而她所生的昭皇子也是圣上所有子女中最得寵愛的一位。因著這一層關(guān)系，先皇后逝后，圣上遲遲不肯冊立淵皇子為太子，直到四年前，才迫于以鄢丞相為首的朝臣壓力，冊封淵為太子。不過太子的母家張氏不過是個小士族，在朝中人微言輕，雖然能得皇后母族的支持，但因為崔貴妃以及家族在皇帝身邊虎視眈眈，太子的處境十分艱難，日日如履薄冰，不敢行差踏錯半步。而分別支持太子與皇五子的兩黨之間也暗爭不斷，朝堂之上一時風(fēng)起云涌。
傅晏的父親傅獻就是太子黨，與鄢相同屬一派，亦是同門。傅晏本人與太子也交往甚密，雖未在朝堂上謀有一官半職，卻在私下里常常替太子辦事……”
桃碧聽她啰里吧嗦講了一大堆也沒到正題上，有些不耐煩地打斷說：“哎呀，十六姐姐，你別講那些沒用的，快揀要緊的說嘛！”
“嗯？”十六眉毛一挑，臉上雖然仍是笑瞇瞇的，但看桃碧的眼神卻很有些嚇唬的意味，“都說過多少次了，仔細你的嘴，下次再這么跟我說話，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p> 桃碧嚇得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巴，想了想，又可憐兮兮地道歉說：“姐姐，我下次不敢了?！?p> “我看你下次還敢?！笔焓执亮艘幌滤X門。
壇清看她并沒有生氣，也打圓場說：“你這丫頭說話常常沒個輕重。你可知道外邊有多少小妖皆不知分寸而枉送性命啊？十六，你也別同她一般見識，而且傅晏的事還沒講完呢，我還想聽聽是怎么回事呢。”
十六只是嚇嚇桃碧，見她認錯，也沒想繼續(xù)怪罪，便點點頭，繼續(xù)講道：“要長話短說呢，就是那傅晏在去青州的途中遭人埋伏了，又和貼身仆人在小青峰附近失散，他當(dāng)時身中劇毒，眼睛都已經(jīng)看不見了，本來以為要命絕他鄉(xiāng)，誰知卻被一個鄉(xiāng)野少女所救。他先以為救他的只是一個普通農(nóng)家少女，誰知那女子卻說他中毒太深，自己修為尚淺，不能幫他醫(yī)治?？伤愠鼍┏怯幸粋€神醫(yī)，若能及時趕到神醫(yī)處，請他出手相助，那他便可得救。”
“那青州距京城千里之遙，沒有個十天半月根本無法趕到。可奇就奇在，那少女剛說完，轉(zhuǎn)瞬間就帶傅晏抵達了京城那位神醫(yī)的居處，并將他交托給了神醫(yī)。但那位神醫(yī)卻嚇得不輕，后來據(jù)神醫(yī)所言，那女子的長相雖與常人無異，但同他說話的時候，突然從腳開始，由下往上，她的樣子竟像褪色般慢慢變成了透明，而那女子竟絲毫未曾察覺，直到見神醫(yī)嚇得面如土色，她才驚覺自己的異樣，慌慌忙忙地扔下傅晏走了，傅晏連道聲謝都來不及?！?p> “那她再沒回來過？”壇清追問。
十六點點頭，又換了個躺姿，雙手揣袖說：“據(jù)傅晏所言，他后來也依照神醫(yī)給的畫像尋找過那位少女，可是少女再也沒出現(xiàn)過了?！?p> 桃碧聽她說完，面上有些遺憾之色，但轉(zhuǎn)念一想，又突然帶著幾分曖昧的笑意，問她道：“十六姐姐，傅晏有沒有給你說他為什么要找那個姑娘？難不成……是喜歡上了她？”
十六輕笑一聲，正要笑她單純，卻聽壇清先自己一步回答道：“那可未必?！?p> “為什么？”桃碧撇了撇嘴，似是有些不服氣地問道。
壇清笑著解釋道：“我早就聽聞那位傅公子行事穩(wěn)重有節(jié)，為人低調(diào)又少近女色，因此他斷不像是輕易會為情所困之人，此次他來托十六娘尋人，恐怕還是有另有打算，至于是什么打算……”說著，她看向十六，“十六娘，你有頭緒嗎？”
十六搖搖頭，又道：“傅晏雖然心思穩(wěn)重，卻也不是什么陰險之人，我猜，他大概是覺得那少女天賦驚人，便想尋到她，勸她為太子所用罷了?！?p> “有這么簡單？”桃碧偏頭看著她，懵懵懂懂的模樣倒格外惹人喜愛。
“就這么簡單?！彼χ卮?，其實也不愿意將事情想得太深，更不愿和傅晏背后的政斗牽扯太深。
三人聊完，下人也正好來報晚飯已經(jīng)做好了，便不再多聊這件事，一起去了偏廳用飯。
第二天一早，太后召她入宮，說有要事相商。
難得是個陰天，撲面的輕風(fēng)久違地為連續(xù)籠罩京都多日的燥熱天氣帶來幾絲涼爽。一個女官引她進殿面見太后。太后的寢宮安靜得像沉睡的巨獸，不知道是不是陰天的緣故，殿中許多角落淹沒在黑暗的陰影里，大殿和殿里大人都默默無語，偶爾才能聽見一陣衣飾摩挲的細微聲響。
幾抹天光透過窗格投照在書桌上，桌邊一爐輕煙裊裊升起。太后正站在窗前，借著身旁的燈光，仔細地琢磨著手中的一幅畫卷。她雖然已年過半百，但因保養(yǎng)得宜，依然姿態(tài)雍容，優(yōu)雅華貴，身上的氣場也越發(fā)親切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