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九章 不速之客
范雎此時沒興趣會客,更何況還是陌生人,便一擺手:
“就說我病了,不見?!?p> 時間不久,門衛(wèi)又來了:
“他自稱是郎中,說能治好您的病。”
范雎嘆口氣:
“這些跑江湖混飯吃的騙子都自稱是妙手回春的神仙,想方設(shè)法往大門口鉆。
一沾上我的邊,就是治不好,到了外邊也有了胡吹的本錢,給他一錠金子,讓他走人?!?p> 不料,門衛(wèi)再報:
“他說不要金子,等治好您的病,要您的——”
“他要什么?”
“小的不敢說?!?p> “說吧,我不怪你?!?p> “他說要、要您的、相印?!?p> 范雎一捋胡子:
“何方游說客膽敢口出如此狂言?正好解悶兒,讓他進來!”
既然人家來公開挑戰(zhàn),就不能拒之門外了。
“郎中”到了面前略一拱手:
“燕人蔡澤拜見范相?!?p> 這位蔡澤的“才”不知有幾斗,“貌”可確實驚人:
一張黑不黑、青不青混合色的臉上,朝天露孔的鼻子、可與豬媲美的招風(fēng)耳;
深眼窩子鲇魚嘴,七上八下幾根老鼠須,抿緊嘴唇也遮不住那丟三少四的幾顆黃板牙;
而且還是聳肩、駝背、羅圈兒腿,一走一顛兒。
如果全球“選丑”,也肯定能“榮登榜首”。
別看他的模樣長的不理想,自信心卻非常強。
有一次他找“相面大師”唐舉給自己看相,唐舉一見就樂了:
“世代相傳,‘圣人’的面貌按相書難究其詳。
您先生的相貌,天機深遠,實不敢妄言,但確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p> 蔡澤明白,人家是以自己相貌的丑陋開玩笑,卻毫不在意,把嘴一撇:
“功名富貴由我自取,不必您費心,只給我看看壽數(shù)就行?!?p> 唐舉點頭一笑:
“成,成,從今以后,再活四十三年?!?p> 蔡澤哈哈大笑:
“懷里揣著黃金印,吃四十三年,食細米肥肉以預(yù)國事,可以知足啦?!?p> 可見蔡澤對于取代范雎,早就“蓄謀在心”。
范雎一見他的長相,也是又好氣又好笑,任他在那兒站著,連座也不讓,沉著臉問:
“是你要取我的相???”
蔡澤大大咧咧地一點兒頭:
“在下確有此意?!?p> 范雎撇嘴冷笑:
“我的相印就那么好???你憑什么?”
“當年張儀告訴老婆:只要舌頭在,就不愁富貴,在下當然也是憑它。”
范雎不禁哈哈大笑:
“蔡先生,要論做說客,老夫出道比你早;
五經(jīng)四書、諸子百家,不敢說極為精通,也都研讀多年;
面對數(shù)十辯士的詰難,我曾問得他們一個個張口結(jié)舌,閉嘴無言;
這么多年扶佐秦王,內(nèi)安朝政,外摧強敵,雖不能料事如神,卻也處理得井然有序。
現(xiàn)在就憑你的這副尊容和一個略顯過大的舌頭,就能說服秦王,奪走我的相???”
蔡澤微笑,語帶譏諷:
“您也以貌取人嗎?
范相之才治國確是有余,可惜為自己考慮未免不足,正所謂‘當局者迷’??!
在下丑雖然丑,但是‘旁觀者清’,請容我進一言:
您得的是心病,自己治不了,一般人也治不好;
在下的舌頭雖然略大些,卻能說出您的病源。
指明發(fā)病的過程,然后告訴您治病的辦法。
我治愈您的病,救了您一命,不用我奪,您自己就會以相印謝我?!?p> 范雎聽了,心頭怒火騰地升起,當時就要喚人把他趕出去。
但一瞅他瞇著眼的笑容,心中突地一驚:
“且慢,他敢如此大言不慚地挑明我有心病,知道犯忌,卻仍然不卑不亢,從容不迫。
就算是個騙子,也非一般凡夫俗人,不該小瞧他。
嗯,我的確是犯了以貌取人的錯誤!”
想到這里,范雎態(tài)度忽變,站起身來招呼侍從:
“快給蔡先生看座!”
然后非??蜌獾匾还笆郑?p> “先生既要給范某治病,就請您施術(shù)針砭吧?!?p> 蔡澤落座后,也一反剛才那種玩世不恭的油腔滑調(diào),認真地說:
“范相當然懂得春、夏、秋、冬四時之序,成功者退,將來者進。
您的病源在‘進、退’之間由困惑所至,在下給您開的藥方是‘退’?!?p> 范雎輕輕一搖頭:
“六國事未畢,現(xiàn)在退,還早點兒吧?”
蔡澤嘆口氣:
“月滿則虧,所以不可追求十全十美。
誰都希望既得志于天下,又可安樂長壽終其天年;
爵位財產(chǎn)傳諸子孫,世代延續(xù),與天地始終。
然而楚有吳起,秦有商君,越有文種,吳有子胥。
竭其才智,功震天下,而身不得其死,心愿不遂,抱恨九泉。
前車之鑒,后世之師,何必待覆巢之后,方悔之晚矣?”
范雎暗想:
“言詞果然犀利,但終究還沒脫出以‘利害’逼挾的俗套。
你若承認功臣們的下場多是悲劇,他接下來就是‘飛鳥盡,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這些陳詞濫調(diào)。
然后勸說你急流勇退。
我偏要反著說,看他還能變出什么新花樣?”
于是微微一笑:
“先生只看表面未及其里。
吳起事悼王,廢貴戚以養(yǎng)戰(zhàn)士,南服吳越,北卻三晉,使楚數(shù)世稱霸;
子胥復(fù)闔閭之王位,破楚滅越,名冠后世;
文種十策未盡用便足以轉(zhuǎn)弱為強,并吞勁吳、為勾踐雪會稽之恥;
商君佐孝公,強公抑私,定法治國,為秦之強盛,奠萬世之基。
由于各種原因,他們確是都沒得到好結(jié)果。
但大丈夫殺身成仁、視死如歸,功在當時,名垂后世,死且不朽也矣,還有什么遺憾?”
蔡澤心中暗笑:
“別看老頭子嘴上挺硬,心里可是發(fā)虛了?!?p> 便進一步剖析道:
“固然,大丈夫立于世間‘功在當時、名垂后世’方不虛此一生。
但這幾位是自愿以慘死來成后世之名的嗎?
不是!
依在下看,他們的死都是可悲之不幸,而造成這些不幸的原因,就是不善于審時度世。
如果商鞅聽趙良之勸,文種隨范蠡而去,又何至受五牛分尸之苦,捧‘屬鏤’而長嘆呢?
所以大丈夫處世,以身名俱全為上,名傳身死為中,身敗名裂為下。
您是聰明人,認為應(yīng)該選哪一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