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緊緊地按住淵黎,這才沒讓他同明霜一起落了下去。
明霜跳得太快了,他連一片衣角都未觸碰得到,袖中那還未送出的槐花玉佩隨著他猛烈的撲倒而掉落下去,眼淚從面頰上滾落,瞬息便被厲風吹得無影無蹤。
“明……霜……”撕心裂肺的吶喊聲,在誅仙臺的戾氣中消失于無。
他身為戰(zhàn)神,能以一敵百,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落了下去,直到消失。
所有聲音皆在他耳畔漸漸消退,眼中激蕩呼嘯的戾氣風刃也逐漸模糊起來。
因明霜跳下誅仙臺,淵黎的這部分神識激蕩不已,后面他在誅仙臺因戾氣陷入昏迷沉睡,玱玉也只得從一片漆黑黝黯的混沌之中,聽得那些只言片語。
自他傷后,便被帶回沉憂宮中受藥王診治,孟槐和孟極也回到了他的身邊,日夜不休地在旁侍奉。太子每日辰時三刻來訪,與孟槐寒暄片刻,又于正辰時離開。若螢與慕?jīng)W似是有些忙碌,只偶爾回來探望一番。
大多時候都是淵黎在靜躺著,而晨昏交替,他也能感受得到。
幾日后他終于睜開眼睛之時,雙目之上卻縛著黑綾。孟槐原本平穩(wěn)沉著的語調中滿是欣喜和悲傷,他說,藥王吩咐只需好好調理這雙眼睛是能救回來的。
但淵黎的神色卻平靜至極,他面色無波瀾的配合診治、配合吃藥,無論來人說什么他都平靜聆聽。看著他一副心死如灰的模樣,眾人也是倍感焦慮。
于是,某一日。
若螢難得獨自而來,孟槐招呼過之后,便按照慣例留她與淵黎靜處閑敘。
她見淵黎還未拿掉覆眼的黑綾,心中亦是一松,從袖中掏出一疊花箋,用她一貫的語氣輕聲道:“庭院中的那棵大槐樹要開花了,明霜若在,必是要準備收羅一大筐槐花的?!?p> “我曾問她,你收集這么多槐花是要做一大筐槐花糕嗎?”若螢自顧自笑道,“她還嗤笑我,說我整日里只曉得吃,明明整日里只曉得吃的人是她,她卻同我來顛倒黑白?!?p> 若螢眼眶微紅地看著面色平靜的淵黎,繼續(xù)道:“她同我說,她要用槐花做花箋?!?p> “我還笑她,莫不是花糕吃多了,腦子被堵住了?既然寫不出什么好看有神韻的字,怎么會突然想起來學這風雅之事?”
若螢深吸了口氣,淡淡道:“因為她做花箋是為了你?!?p> 淵黎抿著的嘴角微微一顫,若螢看著手中一摞摞厚實的花箋,笑道:“這丫頭在你去崇吾山腳下駐軍的日子里,快將九重天的槐花都采盡了。她說你愛書寫謄抄一些心得體會,文墨甚佳卻無有趣的紙來相配,若是將槐花做成花箋,濃墨淡花香,你一定會喜歡?!?p> 若螢又拿出幾片被精心打制得薄如蟬翼的鏤花隕鐵片,說道:“她還不知從何處得到了一塊隕鐵,其質極硬,本是打造法器的不二之選??伤齾s突然異想天開,要將它打磨成僅兩指寬的薄片?!?p> “她說,論天族的法器法寶,‘凝華’堪稱劍中翹楚,你并不需要法器,那就隨便打造一番,做個小玩意送給你?!?p> 說到此處,若螢不禁嘆了口氣:“她說隨意打造,卻十指皆負傷口,不眠不休地琢磨花樣紋飾、修習煉鐵之術,仔細打磨才得了這幾片頗為滿意的‘小玩意’。她為了將這些東西裝飾得更雅致些,還特地下界去向凡人學習的編織之法,在大婚之前趕出了這些精致漂亮的穗子。”
若螢將槐花書箋與墜著蠶絲穗子的隕鐵片,皆輕輕放在淵黎手邊的小桌子上。
“她說,與你相識的這段時日,終究是她多思多想了些。如今她終要嫁與旁人為婦,一番心意,只能以俗物相寄之。往后以師徒相稱也罷,以兄妹相待也好。此間緣了,再無瓜葛。”
若螢看著淵黎握拳顫抖著的手,輕聲道:“終是我不甘心她這樣離開,想問你一句?!?p> “她一直對你心存愛慕,淵黎,你可知嗎?”
……
“心存愛慕,淵黎,你可知嗎?”
……
“三殿下,我并不想嫁與你。”
……
“淵黎,你快來看!是不是這朵金蓮開得似乎更美一些?”
……
“小仙明霜,見過上神!”
“我說你是什么?……書呆子?!?p> ……
記憶中的她,每一顰每一笑原來都近在眼前,不曾塵封與忘卻,越是藏在心中,那嬌俏而甜美的笑容就越是鮮明無比。
原來,她也是愛慕自己的?那為何……
“噗……”淵黎一口淤積在胸腔中的血噴了出來。
若螢這才起身,俯視著淵黎,淡淡道:“我告辭了,還望你靜心養(yǎng)傷早日康復。畢竟,你這幅身軀也是她跳誅仙臺之前,一力保下來的?!?p> 花箋上染了幾滴他的血,若螢頭也不回的轉身離去,孟槐進屋看見淵黎歪倒在床榻上,地上又是一灘血跡,不由大驚失色,快步跑到他身邊,輕喚道:“主上!主上!”
淵黎半醒半昏之間,喃喃道:“明……霜……”
一切又重歸寂靜無聲,混沌之中,玱玉似是隱約聽見一個少女輕飄飄的笑聲。
她循著聲音的方向,踏著黑暗前行。
慢慢地前方出現(xiàn)一抹微微的亮光,走進了,才看清是個半透明的身影。
少女赤足而立,對著她輕揚笑意:“魔尊玱玉,我們又見面了?!?p> 玱玉腳步一停,面無表情道:“魔劍微曦,你將我從他的魂識中拽過來,是怕我看見什么嗎?”
“我還以為你會叫我‘明霜’,嘻嘻?!蔽㈥乜粗菩Ψ切Φ溃拔抑皇遣幌胨幕曜R被外人窺視罷了?!?p> 雖然笑著,可她的神色卻有些不善,玱玉卻并不懼怕她,現(xiàn)在的她非劍體,只是一抹染了魔氣的殘魂而已。
仙者之魄,竟然宿在這片黝黯之中。
“我還當這是哪里……”玱玉凝望著微曦,恍然道:“原來是你身上的魔氣?。 ?p> 微曦的雙眸瞪得大大的,她沒有想到竟會被玱玉一下子就識破了。
“你大概還不知曉,為何我要進入他的魂識海?!鲍o玉忽而一笑,從懷中取出一枚池袖塞給她的丹藥,雙手結了個印訣。
丹藥在她面前迅速融成了一團紫色的靈光,微曦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但下意識覺得對她來說定非好事。于是,她手腕一揚,周遭浮動的魔氣皆如墨色的浪潮般向玱玉涌來。
“去!”玱玉手訣一轉,那團靈光便向微曦掠去。
微曦見她被魔氣團團包裹住,而自己只不過是被紫色且微弱的靈光纏著,便譏諷道:“我還以為魔尊會多難以對付呢!”
須臾間,魔氣之中傳出一道輕笑:“恐怕要讓你失望了?!?p> 包裹著玱玉的魔氣終漸漸稀薄,她隨意地伸展著雙臂,周遭魔氣皆被吸引入她的身體之中,她額間一道血色的魔尊迦印若隱若現(xiàn),細細看去,仿若一朵正盛開的燼夜花。
周圍的魔氣亦在被她的身軀吞噬著,她帶著十分危險的氣勢,一步一步地靠近微曦。
微曦想要后退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動不了了,身上那些看似微弱的紫色靈光,牢牢地將自己禁錮在原地,她不由大驚失色,脫口道:“這是什么?!”
“啊……”玱玉微微笑著,指著那些靈光,道,“這是池袖的修魂丹呀!”
“池袖?……修魂丹?”微曦見玱玉已停在自己一步之內(nèi),面色駭然,掙扎扭動起來。
玱玉也不著急,看著周圍漸淡的魔氣,幾片槐花花瓣飄落到她手中。
“池袖的藥,除了九重天上元陽道祖或其親傳,無人能解?!鲍o玉柔聲道,“你不過是魔劍之靈的一縷分身,不如老老實實回到劍中,否則,我不介意直接抹除你?!?p> 言畢,束縛著微曦的紫色靈光似是受到了她的指令般,猛地從微曦的眉心處竄入。
最后一縷靈光也沁入她的身影后,微曦的身上忽而靈光大亮,亮光消失后,玱玉便看見自己面前是一位穿著霜白色上仙宮服,赤足立于瑤池邊石頭上的明霜。
她仍是那副帶著歡快的笑意,忽然轉身看來的模樣,玱玉側過面龐,默默回過身。
身后,神識海中的那顆大槐樹下,正是那年盤膝而坐的年輕戰(zhàn)神,同色的衣裳,襯著那已刻入年華中的不變面容,千秋萬載眸中皆是那驚鴻一瞥之下的隱隱心動。
“何為愛呢?”玱玉悵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