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灣坐在副駕駛上,宋橈和徐蔓在后排座上兩人拿著報表討論工作上的事情。
司機記陳叔友好地給她打開儲物箱,遞一本卡通畫冊,以供消遣。
里面有各種各樣的小動物,畫法簡單,寥寥幾筆就能抓住動物的特征,畫出逼真可愛的Q版形象,也很厲害了。
前部分,她頗有興致,想著回家無聊的時候可以學幾筆。
而后,導航上紅色的線,越來越逼近目標的紅點,她的注意力好像離畫冊越來越遠,眼睛模模糊糊的,抓不到焦點。
本以為她能夠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tài)出場,極力扮演一個尖酸刻薄的反派形象對沈故桉進行身心打擊。
可在現(xiàn)實面前的她,手心里全是汗,心臟沉重地跳動。
不想見到他。
一點都不想。
好像出差前整理行李箱,覺得自己做足了準備,可一到地點,才察覺自己的箱子千瘡百孔,里面什么也沒有了。
她需要好好思考的,一個笑容,一句話,一個動作,都需要思考。否則站在他面前的,只有一座雕塑。
她會說不出話,四肢僵硬,這種強烈的畏縮使她感到矛盾和迷茫,自己的內心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好像一圈圈的圍城圍攏下,霧靄迷蒙。
車子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他的氣息好像也隨著空氣流動漂浮在她身旁。
“灣灣,快下車我們要已經(jīng)到了?!彼螛镎泻糁?p> 她驚恐地看向宋橈,臉上沒有血色,四肢無力,面上滿滿的都是排斥,排斥有關他的一切。
“爸爸……我?guī)筒簧鲜裁疵Φ?,而且我有點不舒服,我想在車里待會?!?p> 宋橈欲要說什么,忽然看到那少年,緩緩扯出笑容,摸了摸宋灣的腦袋,朝那少年走去。
孩子們都不熟悉,很正常。以后需要讓他們好好認識才行。
宋灣提醒自己不要轉頭不準看,她承擔不起這一次見面的代價。她的肺好難受,胸腔是灌滿水的窒息感。
余光里的那黑色的身影徹底將她拉進無盡的獄火中,比窒息更悲痛的是火的烤灼。
那個少年坐在門前的石階上,他穿著黑色的襯衫,領下別著精致的銀星勛章。
門廊上的燈在白天亮著暗淡的燈光,沒人在意它在地板上投出一片暖洋。信箱和牛奶箱空空蕩蕩,棱角掉了漆,不知誰在那缺口貼上了草莓圖案。
她全部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就算不刻意地注視,余光也全被他塞滿。
她不限于恨意,悲傷、憐憫,她只覺得她承擔不起,她脫下鞋子,爬到后座從另一側開門下車。
完完全全的避開,雖然宋灣知道,明天后天未來的八年,他們碰面的次數(shù)不盡可數(shù),但今天不行,她狼狽不堪,她活得不比他好。她沒法囂張跋扈地出場,自然也不準失魂落魄地襯景。
她會因為他如今的受傷而難過,多可笑,他可是一手送你喪命的人。
同情他未免太過可笑。
路一側,她提著鞋子,踩在初生嫩芽的草坪上,泥土的松軟,草葉的蔥蘢,愈合著她的不安和慌張。
宋橈帶著陳叔上樓搬行李,徐蔓和物業(yè)、律師些人在客廳談合同,沒有人注意到她,除非那個人抬頭……
啊,他正沉浸在父母的亡失中,像只被遺棄的可憐的小狗。宋灣不無愉快地想。
沈故桉家住的別墅區(qū)很大,房子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區(qū)內僻靜,樹木叢生。她繞了一圈,便不識得方向了。
走不出去,也回不了。走來走去如同在迷宮里閑逛,或許離出口越來越遠。
她迷路了。
宋灣坐在路邊的長木椅上,渴望來往個路人給她指明方向,但久久以來不見一毛一發(fā)。
站起來眺望,距離她一兩百米的前方好像有一個紅的三角屋頂,屋檐上掛了一排顯目的彩旗,與這里的高檔別墅不一樣。
她穿上鞋子,小跑過去,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里是一個茶廳,門可羅雀的,只有一位穿著服務員衣服的姐姐在葡萄架下的搖椅上看書。
廳里也沒放音樂,軒窗大開,一片清和明媚。
宋灣在門外拘束地問:“請問怎么走出去?”
她興許看到樂處,問聲抬頭,盯著宋灣的臉上也是笑意滿面。
“順著這條路走,見到小湖向右轉,右轉后走十多分鐘就是南門了?!?p> 宋灣不免俗套地想,她的聲音可真像夜鶯一樣婉轉動聽。宋灣指著外面的自行車,問她:“能載我出去嗎?我可以付你費用?!?p> 她放下書,笑盈盈地擺手說:“小事情,店里沒人,我正好得空送你?!?p> “謝謝……你叫什么名字?”
殼子里的宋灣22歲,對這個看樣子也就高中生的女生,不由自主地像是看待小妹妹。
語氣里沒有一點敬重罷了,臉上還是逗弄小孩子的神情。
“我叫春鈴。”
她寫在紙上,舉起,藍色的筆跡和天空一樣。
“春鈴,很好聽的名字。”
和這滿園春色十分相映,和陽光明媚的人本身更相映。
春鈴從小桌上抽出紙巾,細致地擦凈后座,她蹬開后剎,搖車鈴叫她:“快上來吧!”
葡萄架下藤蔓交錯,光影徘徊。
掛在枝頭的流珠手串,靜靜地搖蕩。
宋灣礙著裙子,側坐著,手摁座上的護欄,這么坐很沒安全感,但是不好意思扶春鈴的細腰。
“扶穩(wěn)啊?!彼嵝?。
宋灣的手從欄移到春鈴的衣衫,女孩精力充沛,力氣也大,車轱轆碾過瀝青路,樹影飛快地后退。
“你多大啦?”
春鈴回答:“十七?!?p> 她微微側頭,笑著問宋灣:“你呢?”
“二十二。”
春鈴“哦”一聲,回過頭看向正前方,波光粼粼的湖面很近了。
“你信???”宋灣自己先笑,轉而腹誹,十四歲的她長得很老成嗎?
春鈴柔和地說:“我可以試著去相信。”
她是春天里,一池春水,平靜地泛著漣漪。不是洪水的洶涌,不是長河的淵流,有的是不疾不徐,款款深情。
宋橈徐蔓都會匪夷所思或者當成笑話聽聽的,這個陌生的女孩子竟然相信了,宋灣不可避免地感觸頗深。
“對了,你怎么進來的?看樣子你不是這里的住戶?!?p> “我和我爸媽一起來接……朋友,我自己想先回去。”
樹影開始減速后退,花圃的純白的花,團成云朵的樣子,遠處的鐵柵欄被薔薇包裹,越過去是高聳的樓層和川流不息的車輛。
“對面便利店附近有公交站臺……”她看到宋灣的扮相,頓了下說道:“這里也很容易打車。”
宋灣跳下,道了謝,她并未立刻走開,莫名其妙地問:“你每天都在茶廳嗎?”
“茶廳是我叔叔的店,我在四中讀高二,周末會來幫忙看店。”
“那再見?!彼龘]手,穿過粉嫩的薔薇,輕盈地走過人行道,源點不可抵達后,呼吸終于順暢。
打車回到家,她給宋橈去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先回家了。宋橈雖然疑惑,但在電話中也問不清,想起她說自己不舒服,于是囑咐她多喝熱水。
宋灣聽到“多喝熱水”直接掛了電話。
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下午兩點鐘,她吃了些餅干準備睡下,告訴盧姨不必叫她起來吃晚飯,她今天不想和沈故桉見面。
“可先生說,為了歡迎沈少爺,今晚一起出去吃西餐,是那家姑娘你一直想去吃的法國餐廳?!?p> 宋灣垂下眼簾,低聲道:“昨晚做了噩夢,沒睡好,今天頭疼得厲害,盧姨您讓我好好休息行吧?”
早晨,宋灣哭得可憐勁兒她也是看到的,而且一整天臉色也不好。
盧姨只好答應她,走前輕輕把門鎖上了。
宋灣躺在床上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她是和沈故桉作對呢,還是和自己做作對呢。
床前的牛奶冒著騰騰熱氣,醇香悠然。十四歲的宋灣,心里裝著漂亮的衣服首飾,也有對未來人生的憧憬,更多的卻是玩樂游戲。她有純真的善意,她覺得世界非黑即白,愛憎分明,她不會活得這么辛苦,她最大的煩惱僅是數(shù)學物理。
那重新來過的這一次意義是什么……
自己給自己找煩惱嗎?
宋橈掛了電話不太安心,重新?lián)苓^去:“灣灣,你怎么了?今天這么奇怪?”
宋灣抱著手機不知所措,宋橈徐蔓不可能有春鈴的心境,他們無法相信二十二歲的宋灣帶著滿身的傷痕、丟盔棄甲地逃在八年前的自己身上。
更何況,他們根本沒辦法幫助她。需要改變的事情在今天之前,鐵皮包裹著,不可變動,今天之后只能她一個人獨自面對。
宋灣把說給盧姨的話再次轉達給宋橈,宋橈簡單地信了,不忘奉還“多喝熱水”。她笑笑,結束通話。
窗外傳來汽車行駛的聲響,嘰嘰咕咕的一群人,陳叔抱著行李箱上樓,在宋灣隔壁的房間里放下。
噠噠噠,下樓又上樓,開門又關門。
她能想象到,盧姨招呼家里的傭人準備好豐盛的晚餐,宋橈帶死氣沉沉的沈故桉參觀房間,徐蔓還在為合同上的漏洞喋喋不休……
經(jīng)歷過的四月二十日,天氣明媚,她向坐在臺階上的少年伸出手,我叫宋灣,交個朋友好嗎。
少年并未理睬,他的頭發(fā)長得遮蓋了眼睛,下顎瘦得脫相,身行單薄,像只惹人憐愛卻暗藏爪牙的小狼。
同行的路上,他一句話不說,全是宋灣在談天說地,她真的很開心,她從未想過曾經(jīng)的遙不可及突然觸手可得。
好像明亮的星星突然落入了你的懷里。
她知道沈叔叔和沈阿姨去世,他很受傷悲慟,她暗暗發(fā)誓一定要用心守護他,把他從過去的枷鎖中解救出來。
你看,多么可笑,自以為是,一廂情愿。
比起精明的宋橈徐蔓,宋灣天真得傻,這么便捷的報復手段,連宋灣自己都覺得時不可失,何況聰明如斯的沈故桉。
她為他付出真心卻被踐踏而悲涼。
她為他一身正直卻被蔑視而憤懣。
她的青春,真的喂了狗。
天色大暗,太陽和月亮交班,庭院里處處點燈,倦鳥歸林,蟲鳴蛙睡。路旁樹上的貓頭鷹還沒熟睡,樹下窸窸窣窣。
再等等,世界還不夠安靜。
她的手指像彈鋼琴一樣敲打著桌子,咚咚咚,節(jié)奏沉緩地打出音符。窗外越來越亮了,世界都在沉睡。
凌晨,整棟房子沒有一處明亮,月光灑滿街道,路燈稀稀殘影。
“咚咚咚”越來越急促雜亂——
她躡手躡腳爬下床,赤腳出門,拐進沈故桉的房間,床上的人標準地躺睡,他的行李箱未來得及收拾隨意擱置墻角。
宋灣一步步走向他,坐在他的床沿,借著月光看到闔目的沈故桉,他睡著了嗎?
她的雙手抬起,直直掐住他的脖子……
她笑了,笑著笑著視線模糊,溫熱的液體啪嗒啪嗒滴落。
怦怦夕夕
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