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方地處西北邊陲,九宗大多游牧為生。逐水草、遷季節(jié),還得應對外族搶掠和畜牧瘟疫,日子過得并不像農(nóng)耕民族想得那樣舒心,甚至還不如農(nóng)耕小族穩(wěn)定。
這種不甚穩(wěn)定的生活方式使得他們的權力的分配是二元化的——族長掌政權,理庶務,大巫祝掌神權,理民心。
權力分攤的好處是,如果一位掌權者突發(fā)意外離世,還能有另一個人主持大局,平穩(wěn)過渡。
但漸漸的,鬼方中也有人也開始嘗試農(nóng)耕。到了后來,從事農(nóng)耕與游牧的人數(shù)比例越縮越小。
最終,當宗主部赤鬼部率先安定下來,也像農(nóng)耕大族一樣來建起了偌大的城時,當初為了防止一方意外死亡的二元化分權就出現(xiàn)了問題。
族長和大巫祝之間,到底誰說了算?
雖說族長掌握著軍隊和族人,理應是權力至高點。但是大巫祝手中的神權也不是個擺設,平時不聲不響只管祭祀奉神,關鍵時刻振臂一呼,九宗所有人還都聽。
鬼方易早就看大巫祝不順眼了。倒不是因為這老頭在自己爭位的時候老使絆子,而是就不該有這么個分權的人。
所以他利用了巫華。
師從玉門巫族、父母雙亡根基薄弱,方方面面來看,巫華都是最好用的工具人。
經(jīng)過鬼方易的各種明示、暗示,所有人都認為巫華是小人上位,還要與離夫人爭奪大巫祝的位子??蓪嶋H上,鬼方易只是拿她擋住眾人的目光,好悄悄對宗廟下手。
他根本就沒打算讓巫華繼任。
下一任大巫祝由誰繼任?當然是他自己!在鬼方易看來,所有人都是不值得信任的,權力就得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所以巫華必須殉葬。
不管她那一矛到底是救駕還是行刺。趁這機會還可以敲打一下棄,讓他知道敬畏,以后更加服帖。
可是鬼方易萬萬沒想到,棄回報給他的是這么個結果。
“右古都拿下了沚邑?望乘呢?沚邑的商軍呢?”
鬼方易衣衫不整,光著倆腳坐在毯子上。鬼牙倒是冠帶齊整,一言不發(fā)地立在旁邊。
“回族長,望乘受傷,帶著一師遁走。斥候潛行跟蹤了一段,發(fā)現(xiàn)他們好像是要往下危去。”
屠四一邊說,一邊偷眼打量鬼方易。
這老小子哪像重傷的樣子,也就是脖子上那一塊缺皮少肉的跟狗咬過似的……
頭一次,鬼方易有種一拳打空的感覺。而且他還不能發(fā)怒,畢竟棄拿下了久攻不下的沚邑。他起身走了兩步,又猛然站定,慢慢地問出一句:“別的呢?右骨都沒說什么?”
屠四搖頭。
鬼牙收到族長詢問的目光,低頭道:“您的話我都告訴他了?!?p> 沒提巫華,仿佛她只是一粒曾經(jīng)沾上右骨都的灰塵。
鬼方易心中戒備消了一半,略一思惴:“去叫老陽鬼到大室。鬼牙,你親自去?!?p> 內(nèi)室中只剩下鬼方易一人。他與鬼牙徹夜商議局勢,剛合上眼就被叫了起來。這會兒天色將明未明,世間一片混沌青白。鬼方易雙眼發(fā)脹,后腦鈍痛,雖是因為沒有睡好,可也沒法再睡了。
“好啊,好啊……”
信步走了兩圈之后,剛才那點子惱火漸漸消弭無形,鬼方易嘴角的痣逐漸上挑,最后竟是笑了起來。
不管鬼方易打的什么主意,此刻上城中醒著的人可都不輕松。
各處的奴隸仆役自不必說,往常也都是這個時候起來勞作。幾處宗親府邸里,主人們也都醒著,各自等著某個人。
鬼牙帶了老陽鬼回大殿復命,進殿的時候看了一眼東門塾,臉色登時就有些不好看了。匆匆交了差,鬼牙轉回頭就奔了門塾去。
門塾里,阿犬抱著一個陶鬲縮在角落里睡得正香。戍衛(wèi)長跟在鬼牙身后邀功:“大人,這個阿犬非要進去找你。咱知道你在族長那,怎么能放她進去呢,就讓她在這等著了。您放心,沒驚動別人?!?p> 鬼牙回頭,眸中寒光釘在他臉上:“阿犬是你叫的?”
這……戍衛(wèi)長傻了眼,一個女奴還能叫啥?又不是您娶進門的夫人。
“剛才和她在屋里的是誰?”
一個戍衛(wèi)站出來,聲音都抖了:“鬼牙大人,我看您回來了,就進來叫了她一聲。真的就叫了一聲,看沒醒,我就趕快出來了?!?p> 鬼牙正要說話,阿犬終于醒了。
眨巴了兩下眼睛,阿犬立刻蹦了起來,抱著陶鬲往他懷里塞:“傻狗!快快,我捂得結實,還溫著呢!”
溫熱的粥香堵住了鬼牙滿腹的罵人話。他奪下陶鬲,抄起阿犬就往外走,一群戍衛(wèi)在后面抹著汗目送這主仆倆。
出了大殿,阿犬掙扎著跳下來,一個勁的催鬼牙喝粥。此時外面已經(jīng)有了人影,不少人都跟看鬼似得看著從不知后退的鬼牙被一鬲粥逼得節(jié)節(jié)后退。
“夠了!你去大殿干嘛!找死?。俊惫硌酪话褤屵^陶鬲,稠粥撒出來一些,粘粘乎乎的掛在鬲壁上。
阿犬眼睛瞪得老大,一口小白牙呲了起來,鬼牙往后一退:“不許咬我!”
小白牙又收了起來,阿犬嘴唇一包,直往下撇,低著頭用腳撥拉地上的土塊:“我怕你餓……”
怕你餓。
已經(jīng)好久沒人跟他說過這種話了。鬼牙一噎,斜睨她:“你會有這么好心?”
自小被父母賣身為奴,鬼牙早就不相信世間真有溫情。人們怕他、敬他,是因為他身上的本事、頭上的官銜,絕不是因為他這個人。
“你是不是人?是人就會餓!你再厲害,成夜不睡那也會餓吧?!卑⑷环闯B(tài),上前拉住他的衣角,兩只眼睛忽閃著點點光芒:“我把屋子都打掃好了,走,回家吧?!?p> 回家吧。
自己還有家?
鬼牙腮幫子動了幾動,最后舉著陶鬲猛地吸溜了一大口,打了個嗝兒:“回家。”
紅日東升,鳥兒啁啾啼囀。外面已是一片大亮,室內(nèi)卻還幽暗未明,鬼牙躺在炕上喘著粗氣。阿犬跪在一邊,把他翻來撥去擦洗了一遍,最后把濕帕往水盆里一扔,爬上了炕。
鬼牙嘖了一聲,皺眉道:“誰讓你上來的?!?p> “這么大的炕,睡得下?!?p> 鬼牙無語,往里挪了挪騰出個地兒。哪知阿犬還不足,一把拽過他的胳膊枕在脖子底下,一翻身,拱進了他懷里。
察覺到鬼牙的僵硬,阿犬奇怪地抬頭看著他:“怎么?你沒摟過女人睡覺啊?”
鬼牙確實是第一次和女人躺在一起,之前行軍在帳中,都是完事了讓阿犬睡門口毯子上。如今突然到了四面寬敞的室內(nèi),這么大一張炕,這么軟一個小東西躺下來,他覺得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不習慣這種氛圍,決定裝睡不理她。沒多大會兒,鬼牙還真的困了。
可惜阿犬還精神著,東拉西扯著說個沒完。鬼牙嗯嗯啊啊,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著。
“所以你們也有巫覡啊?我還以為鬼方人喝血吃生肉,野蠻得都不要巫師呢。”
“胡說?!?p> “我們族小,就一個本族的老巫女。聽說大巫咸在殷地伺候商王呢,嘖嘖,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p> “兩個眼睛一張嘴,砍掉腦袋也會死,能有什么樣。”鬼牙閉著眼嘟囔道。
“你就會砍腦袋,哼。”阿犬捏了捏他的鼻子,黑眼珠滴溜溜轉著:“商王有大巫咸,那族長有誰輔佐???”
“族長是河伯后裔,英明神武,不用輔佐?!?p> “那他總得娶妻吧?娶妻不需要巫覡主持么?難道他自己主持???”
鬼牙睜開眼瞄著她:“你到底想問啥?”
“我……”阿犬趴在他胸膛上,一手在他心口畫著圈兒:“我是想,反正我也是你的女奴了,以后你娶妻,我肯定要幫你操持。我一個外族人,得知道你們婚聘禮才好提前去和巫覡準備東西啊。”
鬼牙一言不發(fā),只定定地看著她。阿犬心中發(fā)虛,索性翻身爬到他身上,壁虎一樣扒緊了鬼牙。
“怎么?你嫌棄我啊?我在我們族里,每家娶妻都叫我去幫忙,別小看人,我能干著呢!”
鬼牙呻吟一聲,抓住她能干的小手:“別亂動——我不娶妻,用不著你。”
“那不行,你跟個傻狗一樣,飯也不吃覺也不睡,總得有人照顧你呀。哎我跟你說,我們那的老巫女可厲害了,還管婚配呢……”
“閉嘴,我們大巫祝不管這事!”鬼牙把阿犬扒拉下來,摟住她又打起瞌睡來。
“大巫?!俏一仡^要去好好求求他~他在哪?。俊?p> “死了,你沒機會了?!?p> “啊?死了?那我找誰去啊?!?p> 沒回答,鬼牙昏昏欲睡。阿犬急得冒汗,一推他:“他死了,總得有下一任吧?”
鬼牙閉著眼睛干笑一聲,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巫華都在凌陰里了,哪還有下一任。”
終于說出來了!
阿犬輕輕哼起了歌,一面給鬼牙扇著風,沒一會兒,就聽到了鼾聲。
等阿犬穿戴整齊溜出來,已是快到大食時分。她端著個陶簋出了門,臨走前跟仆役們交待,鬼牙大人累了,除了族長來找,其他人都不要吵醒他。
右骨都府邸離鬼牙的府邸有些距離,阿犬擔心鬼牙隨時會醒,決定先去凌陰尋人。
再進大殿,早上那幾個戍衛(wèi)見了她連問都不問,直接就放進去了。阿犬有些莫名其妙,撓撓頭,趕緊往后面去。
找到巫華,把鈴鐺給她。阿犬牢記著婦紋的話,熟門熟路地溜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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