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古重黎絕地天通起,人間與上天溝通的途徑就歸于巫族一脈。此后人間無論哪族為王獨大,身邊永遠有一位大巫輔佐。最輝煌時期,在夏后氏時,歷代大巫咸的地位有時甚至超過夏王,可以直接決定軍國大事。
但到了成湯立商,巫族的地位就開始不斷下降。歷任商王都有意削弱巫族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如今的昭王深于謀略,竟然在幾十年間不知不覺把巫族一削再削。月旬前時機成熟,大宰突然發(fā)兵包圍玉門山,巫族的領地被商人全部吞并,大巫朋迫不得已才率眾出走。
當然,這些都是擺在表面給世人看的。真正的原因遠遠沒有這么簡單。
桐宮偏殿,巫鴆與大巫朋對面而坐。她才不信這頭老狐貍會被逼到率眾出走的地步。就算真要出走,他也有辦法讓殷人占不到任何好處。
大巫朋與大巫咸不一樣,這老狐貍從不屑權謀算計,可一旦入局,那他一定是要玩?zhèn)€大的。起碼也要保證不會蝕本。
“所以,你這是打算扶持子畫上位為王?”
“我可沒這么說。只不過玉門山一丟,咸眾好說,都去殷邑侍奉昭王就行。朋眾怎么辦?我不得給朋眾找個牢固的靠山么?除了昭王,子畫可是如今最牢固的靠山了。”
大巫朋慢慢呷干了酒,把銅爵放在案子上:“好酒,亳城太饗好本事?!?p> 百年來,巫族不斷進行自我細分,族人被劃為咸眾與朋眾兩大部眾。咸眾偏重權謀術法,朋眾主修醫(yī)史典冊,“大巫咸”與“大巫朋”是對這二眾領袖大巫的尊稱。
二人中,大巫咸常年陪王伴駕,只有大巫朋留在玉門山教導族人。
眼下這個本該安分呆在玉門山的老頭子卻坐在桐宮之中,愜意地享受著亳主子畫送來的美鬯,一尊接一尊。
巫鴆壓根不信他是被迫出走:“說實話,你到底怎么想的?!?p> 大巫朋哼哼哈哈著,又去抓提梁銅卣中的銅斗。巫鴆搶過銅斗,幾滴酒水濺在案子上,香味撲鼻。
巫鴆晃著虎頭銅斗哼了一聲:“快說。”
“就會欺負我這個老瘸子,狠心的妹兒?!贝笪着笞旖瞧蚕聛?,滿臉的褶皺里都透著委屈:“我都沒跟你計較那小王的事?!?p> 一只貓頭鷹在院中叫起來,聽動靜大概是嫌接它的巫師動作慢了些。巫鴆心下微驚,攥著斗把往案子上一豎,問:“真是……因為我?”
剛才一路上族人都對她怒目而視,巫累一口一個叛徒、罪魁。難道真是因為她?
全都因為她沒有遵令殺掉小王,大巫咸攪亂朝堂的企圖這才暴露出來,也因此給了大宰一個收拾巫族的絕好借口。
所以玉門山被傾覆,從此劃為一處普通小邑。所以大巫朋不得不率眾出走亳邑?所以這一切都是因為她?
巫族命運怎樣,巫鴆一點不關心??墒呛Φ么笪着蟪鲎咔Ю?,她是有些不忍的。
大巫朋對她這點子不忍不屑一顧,譴責道:“鴆,我怎么教你的?別瞎攬責任,別在與你無關的事情上浪費心神?!?p> “是……”
“這點兒算計你都看不透,還做什么大巫?!巫族走到今日是必然,枝繁累樹。一支大族繁衍久了也得分個大宗小支才得安定,這是大勢,你以為就憑你一個人就能傾覆巫族?你不過是被推出來當替罪的那只羊!”
果然如此。
巫鴆放松下來,她對自己頭上扣什么罪名全無興趣,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件事:“可大宰借故侵占玉門山就太過了吧?他要玉門山干嘛?”
大巫朋忽然那銅爵發(fā)生了興趣,攥在手里顛過來倒過去打量個沒完。巫鴆等了一會兒,持斗敲了那爵一下:“快說?!?p> 銅器相碰的余聲嗡嗡未退,大巫朋刀削般的面頰上露出一絲狡黠微笑:“就因為這個。”
這是……巫鴆皺眉盯著那銅爵,長流細足云紋爵身,造型古樸不像大邑商,倒更像有夏氏的風格。殷兵逼境莫非還跟有夏氏有關?
見她理會錯了,大巫朋又開始緩緩搖頭:“妹兒啊,咱們玉門山不遠可是荊楚……”
荊楚,大邑商的重要銅礦之一。
巫鴆微微一愣,朱唇慢慢挑上去:“哦……懂了”
她起身在銅卣里舀了一斗酒給銅爵里斟滿,然后雙手奉給大巫朋:“老狐貍,你倒是會挑時候。”
一老一少相視而笑。
原來,距離玉門山不遠便是荊楚之地。該地富有銅礦,常常一場雨后,藍綠色的礦石便露得遍山都是。成湯時便將近臣封到此地作邑,掘礦煉銅。
銅礦可是天下最貴重的資源,荊侯代代替人經營,眼瞅著自個辛苦練出的銅錠都送往別人口袋,那個滋味怎么好受得了。
所以歷代荊侯叛出大邑商的不少,王室九世之亂時,荊楚之地倒是自立了一段時間,到了盤庚時期就再次被制服。
這一代荊侯也沒什么長進,一看大邑商與土鬼兩方酣戰(zhàn)日久,便再次叛離。
可惜他嚴重低估了大宰傅說。
昭王身陷北土前線無法撥冗親征,留在朝堂上主政的大宰傅說可是有空。
就在大巫咸發(fā)出巫殺令的頭一天,傅說便派出了一支殷旅深入荊楚征伐。一旅只有500人,但旅長奉有大宰諭令,可以在玉門山附近的10支族邑中登人入伍。
山下殷兵登人振旅這么一耽擱,就給了玉門山上的大巫朋時間。
“上古兩大族,昆吾已經被分割到幾處,鎮(zhèn)守原邑的早就不會練器。做了器族的又沒有了封邑,他們已經沒了威脅。但是巫族持術自矜,不僅留有封邑還一直高調參政議事。這種權貴大族的存在對那一任商王都是威脅。雖然地生萬族,大邑商一時不能全部統(tǒng)轄??扇羰怯幸蝗赵偕鲆晃幌癯蓽菢拥男壑鲗⑷f族聚合為一邑一國……到那時天下唯王命是從,你想想那時巫族還能不能繼續(xù)分權干政?”
“所以你便趁機高調與咸眾決裂,帶著朋眾出走。使天下人都認為是傅說派兵逼散了巫族。而大邑商北土戰(zhàn)火未息,荊楚叛變一事絕不能嚷嚷得四方皆知,如今傅說只能吃下這個啞巴虧,而你就有借口來投奔子畫了。”
最后一句話是帶著冷笑說出來的。
大巫朋慢悠悠地點著頭:“這才像是我教出來的妹兒。而且我沒有叛商,子畫也是商王室的多子之一——如今你那男人已經不是小王了,那子畫就是最有資格登位稱王的?!?p> 這就又回到了原點,大巫朋果然是來扶持子畫登位的。
巫鴆起身在殿中踱了幾步,最后在一根紅漆木柱前停了下來,背在身后的右手輕叩著左手掌。片刻后,她問道:“既然你都到了,那子畫動手的日子應該也不遠了,大概定在什么時候?”
大巫朋那繃在高聳顴骨上的皺紋舒展得更開,他笑了:“亳城大市第一天,桐宮舉行大祀。到時候子畫要祭天。你來做我的副手。”
那就剩下七天了。祭天乃是商王才能舉行的儀式,子畫這么做就是宣戰(zhàn)了。想來祭祀完成后,子畫就會即刻出兵了。
巫鴆回到幾案前,附身盯著大巫朋:“要是我失手殺了子畫,怎么辦。”
“你不會,傅說已經知道控獸術了,他派了人來亳城通緝你。要是不想被押往戰(zhàn)場送死,你就只能幫子畫登位。等子畫成了大王,我就隱退,你繼任新一任大巫咸,巫紅做大巫朋。你們兩個帶領巫族重新奪回玉門山!”
聽上去是個挺光明的前途。巫鴆沒接話,只問:“傅說怎么知道我在亳地?”
大巫朋從鼻子里哼出一縷濁氣:“邠邑有個多嘴的半吊子?!?p> 是姬離塵。
“不過這會兒他已經死透了?!蔽鬃宓奈讕煴椴继煜?,殺一個半吊子小巫不費什么勁。
巫鴆懶得去想周族大宗伯的死活,她正急速思考著該如何通知棄。
“妹兒,別想了你出不去的。來,喝酒,跟我講講你那個小王?!?p> 大巫朋興致勃勃地彈了彈幾案,巫鴆捏了捏拳頭,慢慢坐了下去。
其實巫鴆不知道,她完全不必費心去通知棄。子畫的圖謀,棄已經查得七七八八了。
在敦地小邑給人幫了兩天零工,棄跟著送飯食的車混進軍營中待了一會兒。營中的具體兵數雖不能全探明,但也能推斷出個七八成。如今只是不能斷定子畫打算何時動手。
如今的當務之急是要趕快通知殷地??墒墙姓l去呢?
棄放眼看去,才發(fā)自己手中居然一個助力都沒有。姬亶陷在內城出不來,木頭膽小又心性不穩(wěn)。最合適的只有巫鴆,可是巫鴆又是背叛了大巫咸的,她去殷地就是送死。
棄有些感慨,當年他一人之下,能人強將隨意調度,最終也沒抵得住子畫的老謀深算。如今自己手中空空如也,這怎么和子畫斗?
可是斗不過也得斗。
人多有人多的打法,人少有人少的優(yōu)勢。棄冷靜盤算,先找人送信去殷地讓大宰做好準備。自己盡快潛入宮城殺掉子畫。只要子畫死了,他這些子孫再兵強馬壯也沒了即位權——只有父親做過大王,他的兒子才有資格爭位。
子畫必須得死。
打定了主意,棄離了小邑返回亳城。
他原本打算再從城北爬進去,不料這兩日亳城外城忽然城門大開,人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
棄一打聽,原來大部分都是參加大市的外族人,只要跟戍衛(wèi)講明是來辦理入市執(zhí)布的,便可以入城。
棄有樣學樣,混進城后直奔南邑。如果姬亶還沒有回來,那就只剩下木頭了。他暗忖著該如何寫這個訊息又不會讓大宰誤會,正想著,沒留神一頭撞上個人。
那人被撞得往后退了一步,棄連忙道歉,一抬頭,發(fā)現南邑幾乎所有人都聚在村口那井旁邊。人們各個面色憂慮,似乎正在商量什么。被撞到的是骨叔,他很好脾氣地擺擺手:“回來啦?沒事就好。”
“骨叔,您看見木頭了嗎?”
不等骨叔回答,一個瘦高個子打著哈欠走了過來:“木頭在幫我干活呢,你找他干啥?”
是屠四,這人不知為啥就愛跟棄過不去。棄笑了笑,繞開他往邑子里走。屠四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
倆人一前一后到了屠四院子前,棄正要進去,屠四長腿一邁擋在前頭。陽光刺眼,屠四瞇縫著眼斜睥他:“找木頭有啥事,你先跟我說說?!?p> 棄隔著他往院子里看,木頭正蹲在地上吭哧吭哧磨著什么?!澳绢^,出來一下?!睏壐呗暯械馈?p> “哎,棄大哥你回來啦。你去哪了這兩天也看不見你,不過好在你不在。南邑這幾天已經被戍衛(wèi)翻過兩遍了,說是要找……”
木頭邊說邊跑,后面的話被屠四一巴掌按回肚子里了。屠四捏著木頭的兩頰,咬牙說:“小點聲!進屋去!我不叫你別出來!”
他把木頭往自己院里一推,木頭踉蹌著跌了進去不見了。
此刻巷中四下無人,屠四慢慢朝棄走過來,邊走邊搓著拳頭,活動雙臂。他的嘴角掛著一絲怪異的笑,一字一頓地說:“你總是要找人替你送命對嗎?來,你看看,我怎么樣?”
屠四突然暴起,一拳砸向棄的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