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最后要殺的人牲居然是小五,這打亂了巫鴆的計劃。
沒等她出聲,棄已經(jīng)撲上去搶下了小五。幾個被打翻的小巫渾身是土,爬起來就沖上去揍他。周圍的左衛(wèi)也躁動起來,舉著矛戈試圖向前圍攏。在他們身后的人群里,白衣平冠的舌尤其扎眼。
得快想辦法。巫鴆張開手臂稍稍一壓,小巫和左衛(wèi)全都不動了。她轉(zhuǎn)身看著一臉驚愕的姬離塵,一字一頓地質(zhì)問:“大宗伯,你用我的羌奴當人牲?”
火熱的氣氛為之一滯,外圈眾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看見人牲一帶上來巫女就翻了臉,祭祀也停止了。這哪行?儀程不走完會招來災(zāi)禍的。眾人心悸不已,都不敢再說話,生怕得罪了社土神明。一時間,偌大地方只能聽到火堆燎燒的噼啪聲和人們壓抑的呼吸聲。
棄扯掉了小五嘴巴里的破布,男孩大口喘了幾下,帶著哭腔叫道:“鴆姐姐,救救我!”
巫鴆瞪著姬離塵,面具上的獠牙此刻越發(fā)猙獰。姬離塵一點不知情,但此刻巫鴆通身的殺氣逼得他不敢解釋,只好強撐著請她稍停,自己去問明情況。
他不清楚,自有人清楚。公類安排了這一切,他不卑不亢,對巫鴆一拱手:“大巫女容稟,這事自有緣故。邠地小族小邑,上不敢違天時下不敢抗王命。我族一向尊天奉法與人為善,但若有人侵損本邑,我眾也決不姑息!”
巫鴆沒反應(yīng)。公類接著說:“請問大巫女,若有人偷走了獻祭的犧牲,弄壞了社土的神主,該如何處置?”
“殺。”
公類廣袖一揮,指向蜷在棄懷中不成人樣的小五:“昨日夕時,這羌奴縱狗撕咬要奉獻給社神的羊牲,逼得一頭羊牲越攔逃走。如此也罷了,可他還弄斷了社土神主!”
小五仰著青腫的臉龐叫起來,聲音嘶啞得讓人心疼:“我不知道那是要獻祭的羊!是它先頂二傻的!那個石頭棍子,那個石頭棍子……”他遲疑地吭哧起來,像是有什么事不好張嘴一樣。
“說呀!是不是你打破的?”公類喝道。
小五一咬牙:“是我!我沒見過那石頭棍子,誰知道這么容易就磕壞了。”
眾人大嘩。社神神主是一個比手掌略長的柄狀石雕,每年祭祀時請出來埋在祭祀臺上享用鮮血供奉。過后再取出放回宗廟供奉。人們離得遠,看不見半埋在祭臺上的神主居然是斷的。
這還得了?社神一定會降災(zāi)讓邠邑絕收的??!
邠人全靠稼穡,事關(guān)生計,眾人怒不可遏,喝罵聲四起,都吼叫著快把這小孩殺掉祭社。有那脾氣暴的,一邊擼胳膊挽袖子一邊向前沖,恨不得親自動手解決這小羌奴。舌和殷兵們被擠得忽前忽后,彼此之間越散越開。此刻舌想出去也不可能了,只好護著受傷的右臂躲避憤怒的人群,看上去比其他人還要忙上幾分。
漫天的喝罵把小五壓得低了一截。他低頭咬緊嘴唇,眼眶又疼又熱,倔強地不肯掉下淚來。
昨天下午,自己想讓二傻帶路回槐邑,可是這傻狗居然帶著他們跑到了南門這里。當時在這里忙碌的宗人仆役都去進小食了,只有一個臨時搭建的圈欄里圍著幾只羊。小五正和姒兒四處轉(zhuǎn)悠,二傻居然跑去和一只脾氣不好的公羊罵起架來了。這傻狗罵了一會兒覺得不過癮,干脆直接鉆進去咬那頭漂亮的公羊。那畜生被咬急了,一蹬后腿跳出欄跑了。
偏偏姒兒正好拿起放在祭祀臺上的小石柱來看,被這羊一頭撞過來摔了個跟頭。石柱也斷了。小五喉頭發(fā)苦。從昨天到現(xiàn)在他什么都沒吃,地上的血腥味一熏,引得他肚里一陣陣的惡心。強撐著一口氣,小五掙扎著坐直了上身四處張望,還好,祭祀場上只有自己,沒有看到五花大綁的姒兒。
姒兒沒事就好,鴆姐姐一定會救我的。小五垂下頭,并不怎么慌張。
他這混不吝的模樣惹得眾人愈加憤怒,喝罵聲越來越大。公類兩手扣在胸前,表面上波瀾不驚,內(nèi)心卻焦灼難耐。他當然知道這男孩是替姒兒扛下了罪名,可他能怎么辦呢?那是自個的外孫女??!公類很感激小五,祭祀結(jié)束一定要給這孩子體面下葬。
至于巫鴆么,再補給她兩個機靈羌奴也就是了。如今只等她殺了小五,姒兒就安全了。公類靜靜地站在一邊,等著巫鴆來收場。
因為他知道,巫有術(shù)規(guī):祀不可斷。主祭的巫女和巫師若不將祭祀行完是大不吉,那種情況下就必須當場處死主祭以熄天怒。這定規(guī)巫者皆知,所以小五必須死,他不死,巫鴆就得死。
聒噪聲越來越大,左衛(wèi)們被激憤的人們沖擠得連連后退。眼看包圍圈越來越窄,巫鴆依舊佇立不動,她早已看見了人群里的舌和那些殷兵。再看了看天色,巫鴆暗暗掐算了一下時間,還不是時候。
她原本計劃好的步驟被這突發(fā)情況一打斷,已是不能再續(xù)上,現(xiàn)在只能重新權(quán)衡了。巫鴆站在一片混亂的中心,飛快地思索著。
人群越來越激憤,公類見左衛(wèi)秦已經(jīng)有些吃力,忙大聲喚戍忠。獨目老戍衛(wèi)疾步趨前,將一物件高高捧至巫鴆面前。棄正忙著給小五松綁,一扭頭正好看見見巫鴆接過一柄銅鉞。
那把銅鉞分量不輕,打磨鋒利的刃口寒光閃閃。巫鴆拿在手里略頓一下,便猛的將銅鉞高高舉起。此時天上厚重的云幕似是拉開一道縫隙,陽光從縫隙中傾瀉而下,把銅鉞刃口烘烤成一道金燦燦的彎月。眾人一見,你拉我拽紛紛安靜下來。就連舌也顧不得跟剛剛擠到身邊的姬芝說話,倆人都朝著臺上看去。
巫鴆倒提著鉞柄向棄和小五走來。
一見她來勢不好,棄便抱著小五往后退??尚∥讉冊缇蛧藗€結(jié)實,棄無處可遁。再一回頭,巫鴆已經(jīng)到了近前。棄把小五緊壓在懷里,低聲問:“你要干嘛?!”
“破壞社主者,死祭?!彼穆曇粢稽c溫度都沒有。
“有沒有別的辦法?”棄緊抱著小五,孩子已經(jīng)嚇得哆嗦起來,不知是怕還是冷:“妖……巫女大人,我身邊的人都死了,就剩下這一個娃娃了。我不能再看著他死,您放過他吧?!?p> 沉默,獠牙面具上的白羽幾不可見地顫了一下。
小五終于哭出了聲。這憋屈的啜泣聲傳進棄耳朵里,他一閉眼,站了起來??粗坐c,他溫聲安撫道:“妖精,你別為難了?!?p> 說著,棄轉(zhuǎn)向臺下,雙手緩緩摸向后腦勺上系著的面具帶子,一邊大聲喊道:“邠邑眾人聽著,我愿替這小孩做殉!我的命比他貴重些,我是……”
“住口!”巫鴆揮起銅鉞直奔他劈來,棄慌忙躲開,面具斜斜掉了一半,掛在臉上。巫鴆被他這蠢操作氣得直咬牙:“你這個笨蛋!別說話滾開??!”她一把推開棄,向跌坐在地上的小五走去。
小五哭得滿臉花,嚇得話都說不全了,只能一個勁地磕頭:“鴆姐姐……鴆姐姐……鴆姐姐……”
“伐刑很快,你不會感覺到疼?!蔽坐c舉起了銅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