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深秋。
岱安峰萬山紅遍,霜葉燦爛,在蕭瑟秋風(fēng)中顫動,猶如漫山蝶翅翩翩而舞,不經(jīng)讓人想起萬隱山的秋天。那里的峽谷之上有紅楓無數(shù),漳江自峽谷之間流經(jīng),湍流不息,一紅一碧水。來者自會駐足矗立,感嘆山川婀娜。
地處北燕的岱安峰水源并沒有萬隱山那般豐裕,唯有淙淙溪水掛紅山。溪水時而靜靜流淌,時而遇到石階則化為瀑布,自上而下一直流淌至山腳下的岱安鎮(zhèn)。
數(shù)年前,岱安鎮(zhèn)曾經(jīng)爆發(fā)過一場瘟疫,幾乎全鎮(zhèn)罹難,餓殍遍野。幸而有小重山上仙女解救,才能有人幸存,得以繁衍后代,如今也算得上是燕北的一大重鎮(zhèn)了。
岱安鎮(zhèn)有一處酒樓十分有名,能做出一鍋鮮美誘人的涮肉,調(diào)得一碗無人不愛的醬料。此酒樓名為崇湘閣,據(jù)說正是為了感念仙女之恩而取的名。
坐在崇湘閣里的一花大師對眼前的這一鍋涮肉十分滿意。他一直不喜仙山上的食物,過于寡淡無味,反倒是民間食物更對胃口些。雖名為涮肉,但桌上以素食為主,放著少量葷食。吃素食時狼吞虎咽,而啃起葷食時又細(xì)細(xì)咀嚼像是舍不得任何一種滋味。
唯一不滿的就是這鎮(zhèn)上竟然人煙稀少,一點煙火氣息都沒有。這個小鎮(zhèn)自下半年開始,住戶陸陸續(xù)續(xù)遷走。許多門戶階前鋪滿落葉,偶爾有轆轆車輪經(jīng)過,往往揚(yáng)起漫天的灰塵。
崇湘閣里的店家過來給他的銅鍋添湯水,他忍不住問:“這岱安鎮(zhèn)怎么都快空了?”
“客官不知道嗎?據(jù)傳我們這里前段時間有幾個人染上了病,都說癥狀和十年前的那場瘟疫一模一樣,仙山上都下來人來查看了呢!這不,一聽瘟疫又出來了,鎮(zhèn)里一半的人都跑了?!钡昙艺f得一板一眼的。
“瘟疫?那你為什么還不逃走?”
“小老兒覺得那都是謠傳。十年前的瘟疫都被瀟湘仙女根除了,怎么可能又憑空出現(xiàn)?鎮(zhèn)上好多聽風(fēng)就是雨的人,我才不信謠傳呢?!?p> 一花大師也覺得十年前的瘟疫不可能復(fù)發(fā),贊揚(yáng)道:“說的對。”然后他又問:“那另外一半人呢?這謠傳不至于嚇走了整個鎮(zhèn)的人吧?”
店家嘆了一口氣道:“這不和百里九寨三年的休戰(zhàn)協(xié)議快要到了嘛。誰知道這一戰(zhàn)誰贏誰輸呢。都說住在仙山底下不安全,寧愿搬到荒山野嶺也比在這里住著強(qiáng)?!彼麘n心忡忡望了一眼自家的閣樓:“要真的打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為這兒,小老兒過段時間也要搬走了,客官若是再晚些來,恐怕就吃不到我這有名的燕北涮肉了。”
“那我可得今天吃個夠!”說著一花大師拿起一塊豆腐往銅鍋里放。
鮮味繞舌之間,一花大師不由得感嘆:“一晃三年,等休戰(zhàn)協(xié)議到期,不知這天下又會是怎樣的光景?!?p> 他旁邊一直坐著一個瘦小的少年,少年問:“難道到時候真的要打仗嗎?”
一花大師不回答他的問題,反而邊吃邊問他:“再說一遍,你叫什么來著的?”
少年長了個八字眉,眼睛圓咕隆咚的,引人同情憐愛。他笑嘻嘻地道:“斷念,斷念!”
“哦對,斷念?!币换ù髱熣f著又吃了點東西。總算是吃飽了,揉揉肚子,開始有些懊悔:“哎!說了要減肥的,減了三年也沒減下來,怎么感覺肚子反而更大了?”
的確,三年后的一花大師似乎又圓潤了一圈,不過也更加壯實了,應(yīng)該是他勤加運動的原因。他對斷念說:“這仗啊,總歸是要打的,只是早晚的問題罷了,操心也沒用。”他又砸吧砸吧嘴道:“娃娃,你讓我在這里多吃一會兒,等上了小重山就沒有那么多好吃的了?!?p> 斷念實則已經(jīng)在崇湘閣陪一花大師吃了兩天了,再不把一花大師“押送”上去,席云深一定會覺得自己辦事不力。自己在席云深的怪脾氣下已經(jīng)生活不易了,絕不能讓席云深覺得自己一點用都沒有。于是他道:“席前輩備了上好的雨后茶,大師吃了那么多油水,上山喝點茶不好嗎?”
一花大師揮揮手不愿意,斷念嘴唇微顫,十分委屈,瞪著他那雙大眼睛哀求:“大師……”
“哎,急什么啊……”一花大師話說到一半止住了,因為他從崇湘閣的窗口看到了一群人。
那群人一身白衣,素裝無飾,雖是一身尼姑的裝扮但卻并未剃發(fā),長發(fā)在秋風(fēng)中飛揚(yáng)。遠(yuǎn)看起來大約有好幾十人,看不清面容。一花大師招來斷念:“娃娃你來看看,你們年輕人眼神好,那群人是不是萬隱寺的小尼姑?”
斷念湊到窗口看,他也有些看不清,不確定地道:“應(yīng)該……是?”
“才三年段虹就招了那么多人入萬隱寺?善哉善哉?!彼f著拿了塊布來擦手,隨手拿起自己的神器——舍利子,“走走走,我們要趕在她們上山之前上山?!?p> 斷念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花大師拉著離開了崇湘閣。一路上一花大師還嫌棄斷念步伐過慢,干脆一把把他扛在肩上,飛速上山。
小重山上是沒有紅葉的,常年郁郁蔥蔥,山清水秀。也并不如主峰那般熱鬧,從前只有席云深一人居住,現(xiàn)在即便被硬塞了一個斷念,卻還是寂靜無比,人跡寥寥。
來到木屋前,門敞著。一花大師直接走了進(jìn)去,還沒見到人就問:“燕林那娃娃到了沒?”
席云深從里間慢慢踱步出來,手里擺弄著洞瀟。他比三年前顯得更加枯瘦,眼下的眼袋也更加顯眼。見一花大師來了,隨手將洞瀟插在腰間,緩緩斟了一盞茶,遞過去消一消一花大師此時的急躁。他道:“飛鴿傳書了,此時當(dāng)是在路上?!?p> “嘿呀,”這時一花大師才開始?xì)獯跤?,“虧得老和尚火急火燎的上山,你們倒是慢慢悠悠的?!?p> 席云深看著一花大師把茶一口悶掉,不緊不慢地道:“老夫還以為你要在山下吃個十日十夜才上來呢?!?p> 一花大師暢懷大笑:“席老頭,你懂我?!?p> 這時斷念端著茶壺過來問:“大師要再來點嗎?剛才喝得太急,只怕都沒品出什么來吧。”
“你也懂我。”一花大師贊揚(yáng)了斷念一下,將杯子遞給他。細(xì)品過之后方覺得這茶清新無比,唇齒留香。他坐在坐墊上,道:“這山下的小鎮(zhèn)都快搬空了你可知道?”
“山中無俗事,我自然不知?!?p> “放屁你不知道?!币换ù髱熣Z言粗俗,斷念被嚇到了,而席云深卻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一花大師問席云深:“我剛剛在山下看到萬隱寺的人了,難道她們也是為了《菩提經(jīng)》而來?”
“不瞞你說,”席云深幽幽道,“這些事老夫的確不知道。每每都是你們把老夫這兒當(dāng)成密室,硬是要說一些老夫不愛聽的事,老夫不聽都不行?!?p> 一花大師要是再聽席云深這么說下去肯定又要破口大罵了,畢竟席云深在瀟湘去世前并沒有這么“超凡脫俗”。他沒好氣地對斷念道:“你出去看看燕林那娃娃來了沒有?磨磨蹭蹭,跟大閨女上轎一樣的?!?p> 斷念領(lǐng)了命出門。
席云深掃了一眼一花大師道:“年齡大了就應(yīng)該靜心,瞧你還是一副急脾氣。燕林現(xiàn)在可是岱安峰有頭有臉的人物,說不定被什么公務(wù)牽絆住了走不開,你急什么呢?”
“不就是一個什么破首領(lǐng)嗎?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處理?”
“岱安峰的首領(lǐng)手下帶著百八十個弟子,上至領(lǐng)兵,下至芝麻大點的事都要管。不過話說回來,他不過二十出頭的年歲,可謂是岱安峰自創(chuàng)派以來最年輕的首領(lǐng)了。”
一花大師沉著臉道:“無端抬舉,俞君見一定有什么陰謀,你提醒過燕林了沒有?”
“他自己心里清楚?!毕粕顩]有喝茶,而是喝著瀟湘雨,“他再也不是萬隱寺里受萬眾寵愛的獨苗了,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p> 一花大師嘆了口氣:“明明心中戒備,但卻要裝作忠于俞君見的樣子,他也是夠難的?!?p> 席云深想到了一個人:“我那徒兒不也是。說起來她暗藏身份,潛伏于百里九寨也有七八年了。這兩個孩子……”席云深淺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p> 席云深的徒弟是焦疏雨。那是一個看似清瘦纖細(xì)卻扛著常人無法想象壓力的人,因為她在百里九寨當(dāng)暗探。三年了,自那日岱安峰腳下一別,就再也沒有焦疏雨的音訊。對于她那樣的人來說,或許沒有音訊就是最好的消息。
正在兩人沉默間,斷念興高采烈地跑了進(jìn)來,嘴里嚷嚷:“來了來了,我已經(jīng)看到燕大哥了,我去接他!”說著一溜煙跑沒影了。
“他和燕林這娃娃很熟???”一花大師指著空蕩蕩的門口問。
席云深淡淡道:“他們常喝酒。你要是愿意跟我喝酒,我們的交情還能再進(jìn)一步?!?p> “出家人不喝酒,你少忽悠我?!币换ù髱熅芙^,拿手中的茶杯和席云深的酒杯碰杯。
這三年來斷念和燕林積累了深厚的友情。席云深性情古怪,斷念躲都來不及,根本沒法交心。而燕林深知俞君見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之后在岱安峰就不曾對任何人掏心掏肺。兩個孤獨的人正巧碰在了一起,成為好友。偶爾燕林會來小重山喝酒,席云深不想喝的時候斷念就會頂上。
一開始的時候燕林因為怕被俞君見發(fā)現(xiàn),還會偷偷摸摸地來小重山。但后來想到俞君見本就不是真心實意邀請自己來岱安峰,在另有圖謀之時肯定對自己也已經(jīng)有所防備。因此就算俞君見知道他和席云深相交,最多不過是更加防備。念及此處,燕林就開始光明正大地拜訪小重山,毫不忌諱。
這時斷念笑呵呵地拉著一男子進(jìn)來,夸張地道:“盼星星盼月亮,總算把我們的燕首領(lǐng)盼來了!”